“什么吾妻墓?”魔兰没懂魔昂和我之间的言语,连带着双火花卫也终于好奇起来。
“吾妻墓?”花卫念叨着,“是一种木头,还是坟墓?”
“是坟墓啊。”我打着哈欠说,“就是一个埋葬妻子的墓地。”
花卫又问:“妻子又是什么?”
我想着怎么解释是好,便看向魔昂,以为他会代劳,但他往墙上懒懒一靠,一副没兴致多说的样子,我只好尽力用笨拙的语言来跟花卫描述:“比如你和双火互相看好,之后在天地为证后成亲,你们住在一起过日子,那么,你就算是双火的妻子了。”
“那双火也算我的妻子吗?”花卫看看我,又看看双火,而双火再看向我,也跟着问:“对啊,我算她的妻子吗?”
“你叫郎君,女的才叫妻子。”
双火与花卫双双对唤了一声“妻子”“郎君”,结果难得在愁云惨淡中大笑起来,直说“好别扭,还是唤名字来得舒坦。”
魔兰却没笑,等大家都看向她时,她才有些犹豫地说道:“我醒来后曾听说过一点点流言,说魔君本想要让我和魔昂参拜天地,以谢违和之罪。这和无所求说的天地为证是一回事吗?”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但魔兰心里已然有数,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只是猜测对吗?”魔兰忽然问了一句。我和双火花卫闻之俱是一愣,不明她何来此问,直到魔昂轻轻点了一下头。
窗外忽然响起吱呀的声音,似乎是小刃在树丫上动了一下。而在屋角犯迷糊的白云犬遥相呼应地,从梦中惊觉起来,抬起脑袋四下看看,然后跳到了床上。
时辰已经不早了呢。但魔兰公主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公主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啊?”双火试探着问,“要我和花卫先出去吗?”
“不必。”魔兰摇摇头,“这本就是你们的房子,况且,恐怕你们也早就知道的。我,其实是异恋。”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双火与花卫的表情中显然透露着惊喜。虽然他俩早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但听魔兰亲自说出口,尤其还在这样惨淡的时刻,着实让他们俩个倍感窝心。
花卫与双火对视一眼,感慨道:“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更不后悔跟双火在一起,可是我也不觉得光荣。现在听公主这么坦然承认,我咋有点儿——”说着,花卫竟然微微哽咽,眼睛也跟着红了。全然没了往昔开朗利落的模样。双火自是赶紧把她揽过去。花卫本推脱,但双火不松手,她便只好把头往双火怀里埋了埋。
魔兰轻咳一声,把大伙视线又吸引过去,原来她还有话要说。只是这次,她牙齿咬着下唇,脸也燥得红润,试了几次都没能开口,终于微微发怒地看向魔昂,吐露道:“我忘了自己的伴儿是谁。究竟是你吗?”
花卫登时从双火怀里拔出脑袋,一头凌乱地看向公主,再看向魔昂。双火也张大了嘴巴,眼睛里溢出光彩。看得出,他们都希望公主的问话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双火甚至不由自主地说:“如果是真的,我铁定愿意和你去探海。”
然而魔昂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
“真的不是?”魔兰不甚相信,“如果我看上的不是你,还可能是谁呢?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啊。”
“那是因为你的心现在空了。”魔昂淡淡地说,“如果你的心里本就是满的,再看到我,就不会有这种念头。”
魔兰闻言,脸上的红霞已然消退,现出了失血后的苍白底色,口中喃喃地说:“如果两次都能遇上同一个,该有多好。”
听着魔兰的话,本与我遥不相干,为何我的心却突地动了一下呢。我的心现在是空的,可它曾经满过吗?在冲破浓浓松脂味道的遥远过去,我的心有为谁满过吗?如果有一天,它再溢满,还会是为了同一个吗……想着想着,如同触动起遥远厚重的尘埃,睡意就渐渐潮涌而至,不知不觉中起了大浪,把我拍进了梦的海洋里。
我不知道魔兰什么时候走的,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是倒在床上躺着,天还未亮。估摸是后半夜的光景,我抬眼去看窄窗,只有几颗灼亮的星星嵌在夜空,却没有月亮。难道已是这个月的最末了吗?
我轻轻侧身去看身边的魔昂,他正面对着我侧卧而睡。昏暗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眉眼,只听得到呼吸匀长而沉稳。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流碰撞到我的脸上,痒痒的,暖暖的。我闭上眼睛,很快又睡入梦境,这一次醒来天空已经大亮。
我起床走出门,见魔昂正站在院落里望着西面的天空。好像从前在泉水边第一次见到那样,可以站成一棵大树。他听见看门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抹笑意。那笑意没对我隐藏,而是持续着,我听到他说:“月亮没了,明天就是涨潮的日子。”
话音才落,小刃就“咚”地一声从大树上跳下来,兴奋地说:“那么今个就走喽?”
双火与花卫正从外面回来,脸上映着晨光比往日轻松许多,接着小刃的话说:“我们也跟着去。”
就在那么一瞬间,太阳的第一缕金色铺洒下来,天地间登时暖了。
从魔人城去海边,脚程快如魔昂可以朝发夕又回,但其余的伙伴,尤其是我,需要的时间就说不准了。于是,简单吃过早饭,我们便出发了。没有从城中大道走,而是绕着城的边缘,沿着河边。
那大河呈一个拐角的流势绕在魔人城的东北角,奔腾向北而流,直至入海。魔人城沿河而建,但走着走着,岸边的黑房子渐渐稀少起来,河水与魔人城正渐渐分离,流向更幽深的远处。
随着河水绕到一处山脚时,在草木隐约间,竟然见到采药的苍耳,他背着一只背篓,还带着两个与小刃年纪相仿的魔人,他正教他们辨识河边的一种蒿草,直到我们一行走近才发觉。
他看到魔昂有微微诧异,但魔昂却并没留意他,于是他又定下心来,问双火是要去哪。
双火也不避讳,直说了要穿过大海去仙人国。
苍耳听后哈哈大笑,终于把魔昂探究的目光引去时,又立马停下笑来,而是从背篓中掏出一只木勺子。
他把木勺子放到一洼静水中旋转起来,嘴上说着“这是木司南,在木头中藏一点点磁石,背着不累,又照样能指南。”他的话停下来之后,勺柄便对着回城的方向。
他又旋转了一次,勺柄依旧指着回城。他便对我们摊摊手说:“仙人国比魔人国在更南的位置,你们完全走错了方向。”
双火以为他在耍把戏,便也动手去转了一下木勺,勺柄指向依旧。
魔昂却没在意,已然迈着大步前行了。双火虽然对木勺好奇,却也赶紧跟上。而苍耳在我们身后叫着:“你们是回不去的。连个司南都不带,指定会迷失在大海里。”
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还听到苍耳的喊声依稀传来,“那个叫双火的,我能治好你的异恋症呐!”
二十六念
河水一直绕山而行。山峦交错,偏偏给河水留出一行通路。只是有时,那通路太窄,是夹在两面山壁之间,形成深涧。
临近黄昏时,又来到一处山涧。两面光滑的峭壁只相隔展臂之距,河水从间深深流过,岸边无从落脚,我们便游入水中。
只是游着游着,双火花卫漂到了水面上去换气。小刃却跟我较着劲儿,一直留在水中。而魔昂则阔步走在水底。唯有白云犬不得消停,在又窄又深的山涧中浮浮沉沉,偶尔向上撞到了双火的肚皮,偶尔又向下踩到了小刃的后背。明明静水流深,却偏偏让它搅动起气泡点点,搅碎了铺洒在水中的霞光夕照。
终于游出山涧,又走入一片矮树林。林中枯叶厚重,踩下去就留出一个深重的脚印,脚印里慢慢便渗出水来。而那条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许是已消散进这整片矮树林根部的沃土中。
待从矮树林中走出时,眼前顿时豁然空旷。虽然天黑得浓重,但依稀可辨远方那洪大的海面。想来我过去天天见得到大海,从早到晚四时常伴,而如今别后重逢,只觉得熟悉却又生疏,想游入其中一探究竟。
然而,不得痛快的是,我见到了魔昂与双火说过的那片滩涂泥地。那泥地就横亘在大海与林边之间,阻隔了我们的去路。小刃先下去试了试。才走几步,就迈不开腿,因为双脚沉陷,一直让泥水卡到了腰部,若再往里走,恁是力气再大恐怕反而陷得更深。
我们坐在泥岸边,尚有稀疏小树的地方休息。双火他们拿出肉干吃,我则啃一只久经霜冻痕迹斑斑的黑瓜。瓜皮太厚实,像在霜冻中练就了不坏之身,唯有就着远方的风景才能吃得顺畅。
泥地虽无法走,但在星空下却如一片暴露的矿藏,痕光点点。也许很多年前这泥地上也长着身后那种玲珑的小树,只不过被什么力量连根拔起,唯剩下这一方辽阔的滩涂,隔断了海水与树林。唯月初时凶猛的大潮,才能勉强冲过来,与树林浅浅一握。
花卫感慨说:“真有种一去不复返的预感。”而小刃和双火则畅想着大海对岸的崭新风光。此时此景,却截然不同的心境。
魔昂远远眺望,不知他纵使眼力再好难道会辨认出海水一层一层地升高?我只是看着茫茫远方,渐渐产生了回家的困倦。迷迷糊糊中,听到魔昂说:“估计日出时,会有一次大潮,借着入海最合适。潮一退,便没有回头路。能否活着到岸,全在你我。”
小刃听了立马说:“绝不后悔。”
双火与花卫静默一瞬,齐着说:“听天由命。”
我没什么想说的,渐渐又睡着了。只是套在蛇皮里的布褂在山涧里浸湿了,睡前就发觉冷意,睡梦中越来越冷,直至被冻醒,却觉察身上厚重,睁开眼又摸了摸,竟然是毛茸茸的熊皮。
“你醒了。”魔昂轻轻地说。我偏过头,看到他黑黢黢的侧影。头发仓促束在脑后,一如我在琥珀中,第一次见他,近在眼前却又感知遥远。
不知道因由何在,我就茫然问出了口:“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而他依旧面向大海,侧对着我,没有即刻回应。
我也循着他看的方向去看,只见到海水已经冲上了大部分的泥地,一浪退却一浪再来,但浪头离我们还有十几步的距离。
魔昂轻轻开口,似在回忆:
“你的腿在海浪中,鳞片会发光。我只是偶然间游在浅水中时瞥到过一眼,待我追过去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不见。只在沙滩上留下一行小脚印。
回到深海中,我其实已经看不见你的光,但我遇见一条大鱼,便骗他说我能。他告诉了白眉,所以白眉就把你一直留在了海边。每当他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我就趁着涨潮上岸一次,留下一星鳞片。
就这么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直到我终于有了一点点挽回你的把握。”
魔昂停下话语,海浪扑打的水沫已经溅到了我的腿上。我耳边只是轻轻盘旋着“一点点把握。”
双火花卫已经略有知觉地醒来,我捅了捅小刃,他也睁开眼。
海浪已铺到脚下。小刃要走进去,被魔昂伸臂拦住,“等浪再大一点。”
此时天灰突突的,没了夜却也不见晨,仿佛时间被滞留在一个点上,它要跨过昼夜定要费一番辗转。
海浪也被困在一个点上,不再长高。只是浅浅地打到我的膝盖。这时游入,虽然会触地,但应该不会陷入。想来魔昂有一点点把握便敢出海来寻我,此时却是这般谨慎了。
终于,时间冲破昼夜交替的那个点,一片微光从海际生出,而白茫茫的天空中同时露出了早月的轮廓。只在瞬息间,一股大潮终于蓄势而至。大家没再言语,登时游入水中,顺着回流,一直向前。
已经看不到泥地,到处汪洋一片。直到看见一片礁石的尖顶,想到双火此前所言,才知道已经游过了滩涂,进入到真正的大海之中。
海天相接处,太阳正一点点浮现。小刃兴奋地说:“游到太阳那里,是不是就到了对岸?”于是他抢在最前,顺着朝阳铺洒在海面上的一道霞光,游得畅怀。
但太阳渐渐跳出了海面,又跨过当空。小刃不禁有些生了气,嘟囔着:“怎么离天边还是那么远,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近。”
好在泡在海水中,能明显感受到承托,若不是故意,反而都沉不到海底。所以,双火花卫不曾劳累,当初也没如小刃那般急性,只是缓缓而游。双火还常常换个花样,只是问我:“怎么不见你说过的鱼?”
我也奇怪,无论是游在深处还是浅处,都没有见过一尾游鱼。口鼻中感受得到,这海水比记忆中咸,却没有记忆中的腥味。想来,这魔人国的海,果真沿袭了命相微弱的秉性。
不过转念一想,这方海水的浮托力量如此强大,如果真有鱼的话,定会浮到海面上,岂不是全都被鸟吃尽了吗?
魔昂则一直悬游在海面以下,我常常只能望到他脊背上传过来的微光。想来他是在追寻海水中的暗涌。如果不熟悉大海,会以为大海混沌一片,其实海面以下有许多股泾渭分明的暗流。当年住在海底大鱼家时,就听过大鱼们说如何用暗流来辨识方向,但他们怕我学会了逃走,所以我只是一知半解能熟悉一小片海底。
魔昂偶尔从深水中游上来,指给我一个大略的方位,然后再沉降下去。我便漂到海面把方向再告诉双火他们。才传达过几次,太阳就已经悄悄划过了整个天空,垂在我们身后的海际。
小刃回头看着渐渐沉入海中的夕阳,才明白水天相接不过是种幻象。而太阳终于沉没之后,那份幻象都不见了,四周灰茫茫一片,单调得仓皇。
瞪着眼睛,看着星星一颗一颗在夜空中亮起来,让心里多少有点儿念想。魔昂再次从海面露出头来,望了一眼北斗又沉下去,似乎方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只能这么认为,却不能说破更不能问,若他说他也在猜,那大伙真要怕了命。
终于,一座小岛出现在幽暗的海面上。踏上岸,我又感受到了脚底久违的软沙。而沙滩尽头,是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比魔人城里的秋木茂盛。白云犬钻到林子里,扑棱着跑了一圈,却没惊起任何鸟兽,想来是座空岛。
大伙躺在沙滩与树林的相接处休息。经过一天在海中的漂荡,双火他们都说没有胃口,简单吃了点皮囊中的肉干,便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依旧漂荡了一整个白天,到晚上寻到一处小岛过夜。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渐渐,已经辨不清是第八天或第九天,只是皮囊中的吃食已所剩无几。这天夜里再上岛时,从步履中,已然看得出各自的恍惚。
小刃尤走在最前,却突然欣喜若狂地喊叫起来:“这里有脚印!快来看呐!”
听他这么说,双火与花卫登时来了精神,狂奔过去。我也跑过去,确实看到潮湿沙滩上留有一行浅浅印记。想来这岛上肯定有人,无论魔人或仙人,因为那沙滩柔软又潮湿,如果是长久前的脚印指定会被洗刷殆尽。
魔昂终于从海中走出,来到我们身边,迈出大脚在那脚印旁边踩了一下,再移开时,留下了一模一样的足迹。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刚刚喜悦的脑袋转而木然。倒是双火尚有一丝清醒,垂着头说:“这是昨晚那座岛。”
“啊?”小刃闻之抬头四顾,茫然无措。
但魔昂反而镇定地说:“我们就要到了。”
双火激动起来,“你找准方向了?”
魔昂淡淡地说:“方位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