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兵看向我,伸手一指,“就是他。”
那少年神仙见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你身上怎么有一股海的腥味!还穿得怪里怪气的!”随即,他就把袖子又往上撸了撸,挥舞起胳膊就给我来了一发。
我只觉身体一震,头发随即炸开,嘴里像吞下一大颗烧红的炭那般燥烈。
仙兵见我如此不堪一击,表情有些错愕,走过来瞧了瞧我,“你是魔昂的同伙……吧?”
我摇摇头。
“可是,刚才有个老头向我们举报,说你从他那里拿走一颗忘痛丹,是要给魔昂吃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年少的神仙不甘心地大叫:“我就说吗,就算魔昂再能撑,也不可能受了我的闪电,却哼都不哼一声,原来是吃了忘痛丹!”
“魔昂没有吃忘痛丹。”我低着头说。不过,我确实给他来着。
“这样吧。”仙兵打着哈欠,“也不难为你,你如果现在还能把忘痛丹完好地拿出来交给我,这事也便罢了。否则——”
“汪!”白云犬跑回我身边,冲着仙兵叫。
我拍拍白云犬的头,看向仙兵。他接着说,“否则,你的嫌疑可就大了。现在有两个证明者,都对你不利。”
“汪!”白云犬又叫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在我的手掌下蹭来蹭去。我把手拿开,白云犬仰起头,黑黑的鼻子亮着湿润的光芒,下面的嘴巴大张着,我蹲下去瞧了瞧——哦?刚被魔昂打掉的忘痛丹已被白云犬捡回来了,正衔在嘴巴里。
我把忘痛丹指给仙兵看。
仙兵眯起眼、皱起眉,面有难色,“这……是忘痛丹吗?”
其余三个仙兵也过来看,都无法确定,而忘痛丹正在一点点儿融化,估计现在触碰一下,它就会变成一滩泥。
“我来看,我来看。”少年神仙也过来凑热闹。
仙兵让他一边站、别捣乱。
少年神仙则骄傲地说:“我参加过仙宫的药典,见过忘痛丹。”
听他这么说,仙兵就让他过来观望,苦了白云犬一直哈着嘴巴,舌头也不敢动一下。
“这个……”少年神仙单腿跪在地上,抓了抓头发,“看着像,但都要化没了……”
“你到底能不能确定?”仙兵有些不耐烦。
少年白了他们一眼,“化没了也不怕,我有办法。”说完,他贼贼地盯着白云犬,把袖子又往上撸了撸,“狗又不会说谎,我来试试看嘛。”
于是,白云犬被炸成了黑炭,但它因为吃了忘痛丹没有丝毫痛感,所以一声也没有“汪”。因此,我们两个得以清白地离开。
在街市中,我又看见那个老者,他见到我便立刻隐匿进一片风筝之中。我过去找他,想问问他为什么陷害我。
天空忽然飘下雨点。卖风筝的仙女把风筝一只一只收起来。
我等在一旁,等到只剩下最后一只风筝。
“哎呀,这个湿了。”仙女惊叫一声,懊恼地看着最后一只风筝,然后看向我,笑眯眯地问,“这个等天晴晒一晒,一样玩的,你要买吗?”
“多少钱?”
“只要五个铜币。”
“能便宜一点儿吗?”
“四个吧,很让利了,其实淋一点儿雨,根本没关系的。”
“能再便宜点儿吗?”
“哎呀。看你老实巴交的,居然这么会还价。我做只风筝也不容易,你到底能出多少钱?”
“我……没有钱。”
仙女瞪了我一眼,把风筝甩一甩,放到了木箱上。
风筝收光了,那个老者却没再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的。
我刚从风筝摊前面走回街上,就见那四个仙兵拉着马车从我身边经过。他们都打着油纸扇,而铁笼则露在雨中,魔昂舒着四肢躺在笼底。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在一个岔路口,拐个弯消失不见了。
我听到一个卖花的仙女小声说,“其实,魔昂长得很英武唉。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你可别乱说哦。”另一个仙女笑着去捂卖花仙女的嘴唇。卖花的仙女躲避开,佯装把声音提高一点儿,“你昨天晚上不是也说了吗?而且,你还想他当你的——”
“要死啦你。”
两个仙女笑着打闹起来。
我从她们身旁经过,想起魔昂的相貌,只记得他额头上叶脉般的筋络,还有他双眼里迸发出的苍劲的光。其余却记不起了,但只要见到他那让人躲避的目光,我就一定会认出他来。这比记下五官容易多了。
“让一让,让一让。”
我身后响起车轱辘声。原来是卖风筝的仙女拉着小篷车回家。
我闪到一旁,小篷车从我身边经过。车轱辘磕到路边的石基,放在木箱最上面的风筝掉落在地上。
“喂,你的风筝——”
“不卖!我就不卖!”仙女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我捡起风筝来看,它粘了些泥水。白云犬冲着它“汪汪”叫,好像很感兴趣。我便捡着它会暂住的庭院了。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下一阵子,凉风开始刮起。我便把风筝栓到了院子的一根木桩上。试了几下,它被风灌得鼓鼓的,跌跌撞撞着飘忽而起,一直把棉线抻到紧绷。
半夜,天又开始下雨,比白天时大得多。风怒吼,雷轰鸣,还有闪电道道劈下来。我躺在床上,听到风筝在空中扑扑楞楞地乱飞。有时,还能听到几声尖叫与呻吟,像是从老头的喉咙里发出的。我想,多半是我听错了。
早上醒来时,到处晶晶亮。阳光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棉纱,柔和地铺洒在院子里、树梢上,到处闪着光。只是那只风筝已经挣断了棉线,不知飘去了哪里。
一阵微风拂来,裹着淡淡芳香——原来,青慈藤蔓的花开了。那花开得小小的,一串一串,从末端开到顶端,随开随落,仿佛一挂鞭炮。白云犬在藤蔓下跑来跑去,身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花屑。
我想起之前“搬进来”时,大门的贴纸上说,这家院落的主人在落花时节就会回来。于是,去跟师父说。
师父还窝在床上的坑里。师父的床上有两个坑,很是奇怪,样子似给长着两个驼背的神仙准备的,那坑又很大,师父的身子可以完全蜷缩进一个里面。
我拧干毛巾,给师父擦脸,师父渐渐睁开眼,咕哝一句:“昨个夜里,不知哪个老头发病,一个劲的叫,吵死为师了……”
哦?看来果真有个老头。我继续给师父擦脸,“师父,这家院落的主人可能就快回来了。”
“什么?”师父还未清醒,“我们不就是这里的主人吗……”
接着,我便不必跟师父解释了,因为院子里传来脚步和惊叫声——“有贼啊!”
这声音有些熟悉。师父的耳朵也为之一震,难得现出想事情的神情。
脚步声朝我们走来,其中像是有一个体型很大的神仙,步伐咚咚闷响。
门被推开,一个仙姑探进来半个身子,见到我和师父,吃了一吓,随后怒起眉毛,尖着嗓子喊,“你们两个混账,睡在小翠的房间干嘛?!”而那只被叫做小翠的翠峰骆驼也伸进来一张长长的脸。
随后,师父和我便被仙姑叫嚷着带去了仙宫。
那个仙姑原来曾哺乳过仙君的儿子,因此在仙宫里颇有些威信,一路畅通地把师父和我带进仙君大殿。之前,师父每每带我来这里,都是跟仙君汇报守海待魔的事情的,这次却是被指控为抢占仙宅。
等了小半个时辰,仙君才被两位仙女搀扶着出现在一面珠帘后头,不住地发着咳嗽。仙女说,仙君昨夜着了凉。
在仙君的咳嗽声中,仙姑把师父和我霸占小翠房间的卑鄙行径哭诉了一番,还顺便把师父之前“掳走”小翠的事情也一块说了出来。
“我倒不是为我自己,只是小翠,一而再地被他们师徒欺负,简直要没有脸面活在这仙人国里了。”
师父撇着嘴,咕哝一句,“它的脸长着呢,要短些反倒好看了。”
仙君坐得很累,又猛然发了一阵咳嗽,至于事情早已听得大概齐了,便替仙姑说了句公道话,“白眉啊,你欺负仙姑家的小翠,着实是你不对。现在又睡了小翠的房间,虽然小翠不在,但传出去,对小翠的声誉也是种致命的毁损。”
“就是,致命的!”仙姑符合着。
仙君又咳嗽一阵,接着道:“不如这样吧,仙姑啊,白眉他虽然过了娶亲的最好年龄,但现在的身子骨倒也结实,最近更是成为收服魔昂的头等功臣,盛名在外,不如就让小翠嫁与他吧,倒也不辜负了这一段瓜葛。”
“什么?!”
仙姑和师父同时叫道,又彼此互瞪一眼。
“我坚决不同意把小翠嫁给这白眉老道!”
“我才不要娶只大骆驼!”
“什么?”仙君迷惑了,“小翠是只骆驼……咳咳咳咳……这事罢了吧。”
“那他霸占我家庭院——”
“他是有功之臣,最近海边发水,暂且让他借住你那一时半刻吧,也算代本君尽一下地主之谊。”说完,仙君便被仙女扶走了。
回来的路上,师父和仙姑走在前。师父的目光碰到仙姑,再迅速把头撇开,做出不屑状。仙姑自然不甘,一定要移到师父偏向的那边,看着师父,再把头甩开,然后“哼”一声。
师父不理仙姑了。仙姑也不干,她一定要走到师父面前,再不理师父一次。
他们在我的前面,就像两只陀螺,转过来转过去,仿佛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们。
回到庭院,从青慈藤蔓下穿过。仙姑指向一根干枯的短藤,对师父说:“这是九十年前,你路过我家门口,想偷摇篮时给弄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我耗上了。”
“我不记得。”师父撅着嘴,白胡须在风中飘啊飘。
“不记得!”仙姑冷笑一声,“不就是当年在仙宫里,我趁你自己缩进琥珀中时,把你扔进泥塘,然后被一只蛤蟆吃了吗?这点儿小事,多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小事!你也犯得着记恨到今天。况且,我当初那么做,还不是因为你背地里说我漂亮,我能不生气吗?”
师父歪着头听,似乎没想起来当年的茬。
仙姑还在愤恨地说:“我能不生气吗?有本事,你当面说我漂亮啊!你当面说啊!”
“汪!”睡在藤蔓阴凉里、身上盖着小山一样花屑的白云犬被仙姑嚷醒了,跑到仙姑面前,“汪汪”叫了两声,随即身子一扑棱,把满身花屑甩散去。
仙姑捂着嘴,随后惊讶地瞪大双眼,“小云,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原来,这白云犬竟然也是仙姑养大的。如此一看,师父确实专门“借用”她一家啊。
仙姑要去摸白云犬,可惜白云犬当年在琥珀中待得太久,记忆被霸道的松脂都消除了,根本不记得仙姑,只认得从琥珀中出来时闻见的味道——我的味道。
见白云犬不理自己,反而跑来趴到我的脚边,仙姑是彻底怒了,她狠狠地指向我——旁边的师父,“白眉老松鼠,你欺我太甚。让我最喜欢的宠物都不认得我了!”
小翠在那边吃味地哼唧了一声。
仙姑的脸有些红,没去安慰小翠,而是瞪着我——旁边的师父说,“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
第五念
凭仗仙君的旨意,师父和我便在仙姑的院子里名正言顺地安住下,只不过搬进了仓库里。此后几天,下雨频繁,仙都已正式进入雨季。
我站在大门口,听路过的仙女们说,今年的雨水盛于以往。
雨丝飘进我的嘴巴里,还有淡淡的海味。这雨水似乎直接从海里飘出来的一般。雨点大时,打在我的小腿上,偶有鳞片忽然闪现。寻常的水,是不会有这种效果的。
我一直想再去看看魔昂。我想知道大雨淋在他的脊背上,是否也会有鳞片出现。我的心中从没有过执着的念头,唯独这一念久久不能平复。
于是,我挑了一个瓢泼大雨的好天气走上街。淋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罩了一层雨水的小腿,现出浅浅的鳞光,隐匿在迷蒙雨雾中。
街上清清冷冷。我走到魔昂前几日的所在时,却没见到铁笼子。原来仙兵并没有带他出来做生意。
回程时,雨水已经在街道上积累起薄薄一层。这仙都的地势,本是仙宫最高。然而,仙宫建得年头太久了,其他的仙宅早已更新过多代,虽然在楼层的高度上没能逾越仙宫,但建筑下的地面却都在不知不觉间被铺垫起来。
于是,在街道的岔路口上,三面的雨水都汇集在一起,朝着地势最低的仙宫方向流去,水流深了,偶尔还能看到一尾游鱼的脊背。
岔路口上有个卖伞的神仙婆婆。她的油纸伞会自己在架子上打转,她则在一只大伞下做剪纸。她只用两只手指做出剪刀的样子,就能游刃在彩纸上,三下两下,就剪出一尾鱼的形状。她把那鱼形的剪纸放入地上的积水中,纸鱼的尾巴摆动两下就化作了一条真的鱼游动起来。
白云犬“汪汪”叫着去追那条鱼。神仙婆婆听见声音,笑着抬起头,对我说:“它追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白云犬果然耷拉着脑袋回到我身边。
神仙婆婆说:“我的鱼没有五官,它们不知道害怕。我给了它们一个方向,它们就会一直一直向那个方向游啊游,直到死去。”
“纸鱼也会死吗?”我问。
“当然会,死了,就又变回纸。”神仙婆婆说完,从纸篓里扯出一面大纸的角,边剪边跟我聊天,“我现在要剪一只大鹏鸟。”
“也没有五官吗?”
“对啊,小东西你猜得对。我要让它啊,一直一直向北面飞。”
“它要去北方密林?”
神仙婆婆晃晃头,“比那要远得多。北方密林还在仙人国,但已经是仙人国的边缘。上天恩赐给神仙的乐土就在那里停止。密林深处会有漫天的大雾,但凡感官灵敏的生灵都会迷失方向,唯独我这没有五官的大鹏鸟可以穿过那大雾,继续向北飞,飞到没有神迹、昼夜混沌的地方去。”
我想不出来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为什么要让大鹏鸟飞到那里呢?”
“因为仙君的旨意啊。现在的雨水太大了,仙君怕魔昂趁着雨水逃走,所以托我做只没有五官的大鹏鸟,把魔昂载离仙人国,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从婆婆的伞摊离开时,她还在埋首剪那只大鹏鸟,嘴里不时念叨着“我用心来剪,你要飞得足够远。”
直到走回仙姑的庭院,我的脑子里还盘旋着神仙婆婆的絮叨。
第二天清早,雨暂时停住。有一队仙兵来到宅院,请师父去仙宫观礼。师父没让我跟着去。
我在青慈藤蔓下站着,听得到仙宫传来阵阵鼓声。
仙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轻咳了一嗓子。
我转过身,见她手指上绕着细细的藤蔓,勾着嘴角问我:“听说,你叫无所求?”
我点点头。
“我还听说,你总是服从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