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爷爷一起吃饭。爷爷称魔昂为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我不明白。
爷爷吃了口黑乎乎的菜,给我解释说:“他呀,他以为自己可以再走回仙人国去。”
“可是,这里黑乎乎的,又辨不清方向。”
“傻孩子。”爷爷用木筷敲敲我的头,“辨别方向,可不一定要靠光明。天底下,有那么多活在黑暗中的生灵,他们都有各自的本事。”
“那魔昂是靠什么辨别方向的?”
“他啊……”爷爷摸摸胡须,“我不告诉你,万一你也学他怎么办?剩下我一个孤苦老人家。”
“我不会学他的,不陪你的话,我不就会受到石碑的惩罚吗?”
“说的也是。”
“可是,我昨天看到一只硕鼠,它为什么偷喝了水,却没事?”
“它啊……它其实已经是只死鼠了。”
“可是,它身体还热着。”
“死了也可以热的。你看我们吃的炖菜,这些菜都死了,不是也是热的吗。不说这个,我还是告诉你那家伙靠什么辨别的方向吧。”
于是,爷爷拉我走到屋子外面去,让我闭上眼睛,虽然我不知道在黑暗中闭不闭眼睛有何关系。
“闭上了吧,现在动动自己的耳朵。”
我尝试张嘴、咧开嘴角、挪动下巴,但耳朵似乎纹丝不动。
爷爷的手伸了过来,抓住我的耳边,“嘿,小求的耳垂真软。用你的耳朵仔细听,用你的脸庞仔细感受。”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渐渐忘了自己的呼吸。
“感受到了吗?”
“是清风么?”
“对啊。”爷爷拍拍我的肩膀,“这有一阵南风,连年不断地吹,总是这一个方向不变。风口就在仙人国边境的森林之中。”
“那魔昂一直逆着风走,就能回到仙人国了?”
爷爷得意地笑起来,“那才不会呢。这股南风才是仙人国的真正屏障。现在感受到风小,可是越往南走,风就越大,没等靠近风口,就已经走不动了。而且啊,这阵风最近有些增强的趋势,说不定一会儿就把那个家伙给吹回来了。”
果然,半夜里,风开始大起来,呼呼鼓动着我的小木窗。开始没去在意,可后来风竟然把木窗吹掉了,直直灌进屋子里,那气势像洪水一般。爷爷在门外叫我快出去,躲进泉水里。
于是,爷爷、我和白云犬都下到了泉水中,只露出脑袋,头发似乎都要被风吹掉去。
天空中突然轰隆隆打起雷。
爷爷把我的头按进了水里。
刚开始,我还闭着眼,但渐渐有光芒透过眼皮撑起亮度。我微微睁开,竟然见到了水底的卵石、水草,还有浮浮沉沉的白云犬。我扬起脸,见到天空正像一道大幕在拉开。原来此前的天空一直被盖着一层厚重的黑云,现在黑云正被大风吹动着向北方退去。天光随之铺洒下来。
还好是清晨。还好在水中。否则,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突然见到光芒,真怕眼睛会被刺瞎掉。
爷爷也在仰着脸看天空。原来他一直跪在水底,想必是在虔诚地祷告。
忽见魔昂从我们头顶飞了过去……
天空中的乌云终于完全被风吹走了。久违的朝阳正傲然浮在东方既白的天空,旁边簇拥着被晨光晒得透明的霞彩。它们远高于那片低低的黑云,根本不受到这阵贴地风的撼动。
我们走出水面,见茅草房的盖子、门窗都不见了。但一点都不沮丧。因为天空下,这一方水土明净得比仙人国还美妙。清澈的泉水、岸边是绿油油的浮草,偶尔立着几棵卓然的树木。而更广阔的地方,则是黑土辽原,虽然那些黑土上寸草不生,但黑得发亮、毫不逊色。
“呵,真是久违的白天啊。”爷爷抻抻懒腰,“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好,我真愿意一直醒着,一直都不睡觉。”
“我也是。”
“这里多舒服。”爷爷和我并排躺在浮草上,“不知那个家伙被风吹到哪里去了呢,嘿嘿……”
爷爷正说着,忽然听到远处浮草中稀里哗啦响起一片声响,魔昂从中站了起来,头上还沾着细碎的草叶。随着脚步,大片大片浮草被他踩倒。他经过爷爷和我的身边,看也没看一下,径直走向泉水边。
“喂——你还执迷不悟吗?”爷爷讥讽着问,一边朝魔昂走过去,“你是回不到仙人国的。”
魔昂不理他,顾自取泉中的水来喝。
我想起之前爷爷说过的话,不知道水到了魔昂的肚子里会不会变成冰。
爷爷停在魔昂身边,两位比肩临水而立,个头相近,魁梧相当。
正低头看向水面的魔昂,突然间僵直了身体!随之,爷爷也是。
发生了什么?难道魔昂喝下去的水已经结冰了吗?
我很好奇。白云犬也紧张地贴着我汪汪叫。
他们凝滞的身体被白云犬的叫声唤醒,彼此缓慢地转为对视。
“爷爷?”魔昂低沉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颤抖。
爷爷使劲地点头,似乎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回问,“你是明昂?我的大孙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声音苍老而喑哑。
两位大力地抱在一起,像两块岩石撞到了一块。白云犬也跑过去凑热闹,挤进他们腿间,然后瞪着黑眼珠朝我“汪汪”叫,似乎在说“你也来啊。”
我摇摇头。如果魔昂和爷爷是一家的……那我现在应该逃跑吧!
我才转过身,刚迈出一步,白云犬就跑过来扑在我腿上,咬住我的衣角。这一闹,把抱在一块的两块巨石吵醒了。
爷爷问魔昂,“那这小家伙——”
“是明央。我的……弟弟。”
“咝啦”我的衣角被白云犬扯掉一条。
“我就说,我就说吗,”爷爷笑得暴躁,朝我走过来,“我一见他,就想叫他小央。”爷爷来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摆正,左右看了看,边跟魔昂说,“我离开你们的时候,你还是瘦巴巴的,才到我胸脯那么高,而他呢,才是一颗圆滚滚的蛋。”
爷爷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我的头发、肩膀,“哎呀,那时你才是一颗蛋,跟现在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呐。你那时候总爱从海底往上漂,我还以为你准会是个淘气包,现在怎么这般乖?是谁把你教坏了?”
“是白眉老道。”魔昂冷冷地说,“他已经被白眉收服。我原想着去找他回来,结果反被他算计,才叫白眉给抓住。”
“——”爷爷听魔昂这么说,抓着我的手不禁大力了许多,把我的筋骨险些弄错位,“你怎么能帮着外家算计自己的哥哥呢?”
“我……”我有些云里雾里,只能先听他们说。原来在一百多年前,魔昂一家住在海中的一座小岛上,原本安稳富足,却不料横遭灾祸,被仙君、白眉和沧海大鱼联手偷袭,全家被俘,关进了仙人国的囚牢里。
“都怪我。”爷爷很是自责,“是我犯过错,才叫他们有了整垮我们的名头。”
“跟爷爷无关,他们肯定本就有这种打算的。”
“是啊,当时仙君来到岛上说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我还以礼待他。他白天信誓旦旦地说,已经得到了上天的旨意,要把职位禅让给鳞发兼具者,说就在我们这一家之中。当时,我还以为他是真心禅让,好不欢喜,害得大家都多喝了几杯。没想到了半夜,他就跟白眉、大鱼里应外合要灭了我们。”
爷爷说得痛心疾首,魔昂则面露不屑,“他不过是想保持自己的地位罢了。”
“是啊,真是个卑鄙的家伙。他当时拷问我,问我家中谁才是最有资质的。我当时以为……”爷爷懊恼地说,“以为他要找出对他最有威胁的杀掉,我就说是我自己。哪想到他的本意却更毒,他把你们父母叔伯都杀了,唯独留下我,他说如果我死了,上天就会派来新的继承者,所以他把我送到了这里,还给我身上加了许多罪恶的生命,让我困在这、求死不得。”
爷爷越说往事,声音越喑哑,头发上的银光也一点点消逝。开始,我们以为他只是悲伤过度,然而,他的身体竟然也开始干瘪,像那些一朝颜临死的时候,身体迅速脆弱、皮肤几近白纸。
“一定是时候到了。”爷爷翕动着干薄的嘴唇,“仙君那个老家伙一定发现,哼哼,真正的继承者是我的大孙子,他不再给我输送生命了。”
魔昂要做些努力,爷爷则笑着说:“不必,天意如此。况且我也早就想死了,今天还能看到你们两个,已是上天慈悲——”
……
周遭静悄悄的。我能感受到南风轻轻刮过脖颈。
魔昂跪在地上,双手抓着爷爷干瘪的肩膀,面容充满仇恨。我则傻在一旁不知作何是好,眼见着爷爷的身体在阳光中苍瘪如蝉翼。
许久,魔昂才把爷爷放到地上,冲进草屋里找出一把铁锹,开始在草地上挖,我想过去帮忙。
魔昂看了我一眼,“你去打桶水来。”
我提着水桶回来时,魔昂已经把爷爷的身体放进了土坑中,他接过水淋在爷爷的身体上,然后把土都回填。
一切都发生在青天白日下,一切又都像没发生过一样。唯有一个小小的草包寂然突起。
魔昂闭着眼跪在草包旁。我也跟着跪下来,等了许久,才开口问他:“你真是我的哥哥吗?”
他没睁开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的事,我并不知道。”
“有些隐情,我也是刚知道。但你小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要对谁报仇。”
“但是……我不记得小时见过你啊。我的记忆里除了松脂的味道,就只有大海……”
魔昂突然睁开眼,直直地盯着我,仿佛在警告我不要说谎,“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要给我忘痛丹吃。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有愧吗?”
我便把那个老者可能想陷害我的事情讲了,以及如何被藏在大鹏鸟身上。
魔昂听完后,站起身,只说暂时先这般信了我。
回到茅草屋中,我看到草笼里的一朝颜只剩下一层白色的灰烬。想起爷爷说过的话,这有罪的灵魂终于轮回尽了。到后园中,摘些果蔬照例做了晚饭,我盛出一碗送到爷爷的青包之前,像往常放到他那双大手中一样。
“你难过吗?”魔昂看着我的举动,声音淡淡地问我。
我摇摇头。这个举动自然而然,我忘了问我的是我的哥哥,死去的是我的爷爷,我们身上背着百年的仇恨……我只是头脑中忽略了一切判断,自然而然地摇摇头,如果为这个动作追本溯源,可能是因为我才刚刚知道他们、而爷爷本也安于上天这样的安排。或者,我只是承认自己从来不知晓哀伤该是种什么情绪。
我抬头去看魔昂,他的面色冷静如往。
“我明天会继续找路。”
“逆风往南走么?”
“对。”
“爷爷说那样是走不回去的。那阵南风——”
正说着,风就呼呼刮起一阵。魔昂眯着眼睛,似乎也明白了穿越这风的难度。
天渐渐黑下来。夜空中挂着星星。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魔昂宿在爷爷的房间。房子的窗子盖子都被风掀走了,我能从空落落的窗口看见魔昂仰躺在床上。渐渐,听到他悠长的鼾声。偶尔风大了一阵,他的鼾声立刻停下来,我看到他警觉地弓起身朝我这里探望了一眼,再重新睡下。
我又做起了那个梦。我在海水中一路上浮出水面,这一次我看清了岛上那个朝我摆手的神仙,他原来就是爷爷。他笑着对我说:“不急不急。”
我也想笑,可是我才是一颗蛋啊。于是,我在梦里淌下两行泪。
第八念
清早睁开眼,透过窗口,我看见爷爷的床已经空了。
走出门外,见到魔昂背对着我而立,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方的朝阳。
他的周身依旧只围着那块青色的鱼皮,黑亮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双脚站得那么定,仿佛能扎进泥土里成为晨光中的一棵树,与昨天跪在爷爷旁边周身怒气的那个魔昂判若两样。
突然,他警惕地转过身,两步跨到我身旁。而我也听到了一阵疾疾的脚步声从远处黑土辽原上传来。泉水被震荡得一圈圈荡开。白云犬跑着叫。
片刻,十余个穿着兽皮的男女聚到茅草屋之前。他们的速度之快,就像一大群野兽。
白云犬在我和魔昂身前,仰着头嗷嗷吼叫。我拍拍它,它浑身轻搐一阵方安静下来。我看向魔昂,他的目光正盯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的相貌穿着都比较突出。她毫无惧色地迎上魔昂的目光,嗓音爽利而略带沙哑:“是你抢了我们的猎物?”
魔昂摇摇头,仍是看着她,目光停在她裹着血红色毛皮的胸口。
那女子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色似笑非笑,毫无赧意。这时,另一个小个子的女子来到她耳边,探着头说:“公主,找到了,就在房子后面。”随后,两个男子搬过来一堆骨头。我认得,它们是爷爷的收藏品。
女子拎起一截骨头,指向魔昂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话说?”
魔昂看向我。我便把骨头的来历说了出来。
女子听后,不相信地笑了笑,“净是胡编乱造。”随手一指刚才那位小个子的女子,吩咐道:“把事情讲给他们听,叫他们死个明白。”
矮个女子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原来,他们在上次黑暗来临之前出来打猎,千辛万苦才把两只熊追赶到这里,本已把它们打得快要断气几近得手,结果却被爷爷截了下来。他们和爷爷较量,但爷爷无论怎么受伤都死不掉,最后把他们一小队都累倒了。
“原来如此。”魔昂听罢,若有所思,“我再捉来两只熊还给你们便是。”
“说得轻巧。”那个矮个女子白了魔昂一眼,“那两只熊可能是魔人国里最后的两只熊了,我们搜寻了好久好久,为了追它们才来到这光秃秃硬邦邦的荒原,随时都有可能被渴死饿死。你上哪里再寻一头熊来?”
“把那个坏事的老头叫出来吧。”领头的女子对魔昂说,“我要与他比试比试,如果他胜了我,今天便暂且算了,我以后再来。如果他输了——”矮个子的女子接着说:“那就把他喂野兽,也好让猎物长得肥一些。”
魔昂听着她们的话,已经失了兴趣,没什么表情地回复:“可惜你们来晚了。他已经不在,身体早化成了灰烬。不过,你们可以找我算账。”
“好啊!”领头女子眉毛一挑,“我叫魔兰,是这魔人国的公主,你有何名头?”
“我叫魔昂,你先出手吧。”
魔兰也不客气,甩开双臂捏就两拳,左拳冲向魔昂眉骨,右拳紧随着顶向下颚。原来这魔人国的子民并没有法术,全靠拳脚,怪不得各个长得精壮,即使是瘦子,裸露的胳膊上也是筋络虬结、力道横生。
魔昂扯起腰身先后躲过魔兰两招,双腿却纹丝不动,不露任何慌张。魔兰便劈腿去扫,眼见着要击中魔昂右腿,魔昂才挪动一下,动作利落,不多一分零碎,仿佛和魔兰事先演练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