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莫索里拉。”陆翎决定避开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可能导致的后果。
“哦?年轻人反而喜欢口味清淡些的么?”陆夫人笑得不动声色。
陆翎心里一紧,觉得自己上当了,他不再接话,打算这一刻蒙混过去。
“我的翎儿就是跟一般孩子不一样!”陆夫人轻易带过陆翎刻意制造的尴尬,“妈妈有另一个问题,希望翎儿也能有不同见解。”
说着,妩媚地朝旁边人动了动手指,有人用银托盘托着薄薄一叠资料过来,径直走到了陆翎身边。
陆翎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拿下。
“你先拿回去看看,晚上我来听你的答案!”陆夫人眼里尽是期望。
不管是这些年来陆夫人有意无意的栽培结果,还是自己本身真有对这些事的处理欲望,虽然对陆夫人的目的不以为然,但陆翎已经认真地看进了纸上的内容。
陆夫人的眼里满溢欣赏,含笑站起身:“我去湖边散步,如果晚饭前你想好了,就到湖边来找我;如果没有想好,也不要忘记妈妈为你精心准备的晚餐。”
转身往外走,阿劭默默为她披上了一条羊绒披肩,她则很自然地伸手往肩头拉紧,优雅地出了门。
在西欧版图的另一个角落,望着餐厅前面建筑间的粼粼水光,听完许同对整件事的阐述,陈永铭陷入深深的思索。
“永铭?”许同忍不住提醒。
“嗯,我知道了。”陈永铭似乎这时才听见似的,“也就是说,夏安然那边分了两批人手,一批过来找凌风和他可能的朋友的麻烦,不行就启动所谓的 ‘B计划’;另一批则是去找一个叫 ‘裘叶’的人。”
“是的。”
“那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夏安然是希望越快越好,但我估计他们会被一些事情牵牵绊。”许同也在思考。
“哦?”
“他们以前那批手下——你也知道——全军覆没,下落不明;后来训练的新人还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而且,作为这群人的砥柱,贾郁鸿,却不得不同时作为凌儒涵的得力助手,去完成其他的任务。”
陈永铭沉吟着。
“你觉得……”许同再次打破沉寂,这次的通话让他很不懂陈永铭时时的沉默,“那个叫做‘裘叶’的人,夏安然他们找他做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电话一端,陈永铭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这次轮到许同沉默了。
“你在台北暂时不要回来了,”陈永铭终于又开口道,“反正凌风来这边有我,那边还有事要你处理。”
“好。”
深夜,已过零点。
秦婉抱着手臂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到地平线处的景色。时近满月,皎白的银辉从深蓝的天幕洒下,远处山峦的剪影和近处溪流的潺潺的水声都那么醉人。但她都似乎看不到,初冬的清寒也只是让她微微抱紧了手臂而已,静谧的夜没有带来任何睡意。
轻敲门,没有回应,夏安然自己开门进入。
卧室只亮着几盏点缀用的小脚灯,亮度远不如落地窗外泻入的月光。
她顺着月辉,看到一个身影,如同圣洁的维纳斯雕像,裙裾缥缈,微微泛着银光。一时间,她有点失神。
秦婉没有回头,似在静思。
“婉儿。”
“妈妈。”秦婉回头,淡淡回应,仿佛并不意外。
夏安然暗自叹了口气,虽然一直在见面,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什么时候已经成熟,并且出落得如此迷人。她有点出神地看着她,这个早就懂得收敛自己情绪的孩子,曾无法掩饰自己眼底的愤怒、迷茫和稚气的孩子,这个曾经动不动就抱住她哭泣的孩子,什么时候已经远去了。也许,再提到改姓的事,她的表现也会跟从前不一样了吧!
“妈妈,你这么晚还不睡?”秦婉提醒她深夜来访的目的。
“过来看看你。”夏安然微笑着,“看到你最近一直吃不好饭,就让下人给你做了夜宵。”她把手里的陶瓷盅放到房间中央的咖啡桌上。
“是麻辣锅吗?”用麻辣锅当宵夜,是讲究养生之道的母亲的大忌。
“不,是薏米粥。”并没有如秦婉期望中的训斥,夏安然仍是慈母般的口吻,虽然有对女儿怪异想法的不理解,却依然温柔。
秦婉心里一顿,又说:“说起粥的话,我更喜欢香港沙田的鸡粥。”她在步步紧逼,扮演一个从不敢涉足哪怕一点点的任性角色,她不信这个心胸狭窄的母亲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
“大半夜的怎么爱吃那些不消化的东西?”夏安然似乎没有多想女儿的反常,轻声嗔怪道。
秦婉不说话了,她已在这对她来说过分宽容的母爱里失去了斗志。
“好吧好吧,你想吃麻辣锅也好,我马上让他们去做,”见秦婉不再说话,夏安然以为她在赌气,安抚道,“想吃沙田鸡粥也好,是老牌的德记做法吗?”
“妈妈,”秦婉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就是母亲,哪怕她对凌风能够绝情,对她,却近乎溺爱,“我开玩笑呢,其实我最爱吃的就是薏米粥。”说罢,坐到沙发上,拿起汤匙便一口口往嘴里填。
夏安然笑道:“慢一点!”也坐下,抬手去抚秦婉的背。
秦婉的心理防御已经全线崩溃,她谴责自己的残忍,开释母亲所做的一切,也许,事情可以换一种方式了结。
“妈妈!”她鼓足勇气。
“什么?”
“我们能不能算了?”
夏安然敏感地警惕起来,拿开抚着秦婉背的手,坐直身问道:“什么算了?”好像最近总有人对她说算了,这让她非常感冒。
“我是说哥哥,您能不能放哥哥一马?”秦婉决定豁出去了。
“婉儿,”夏安然忍住火气,“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过的话吗?”
秦婉静静地看着她,等着下文。
“刚到这里时,你说,哥哥一家好快乐。我告诉你,如果你成了凌氏集团的总裁,你也可以拥有这么快乐的家庭,你就说,你要做凌氏的总裁。”
“妈妈,小时候的话,怎么可以当真?”
“你说什么?”夏安然脸色垮了下来。
“我那时候连什么是‘总裁’都不知道,‘凌氏’二字也只不过是个从大人这里听来的词汇而已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你知道妈妈为了你受了多少罪?你现在已经做到分公司经理,而且还在不断受更多的重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夏安然的手紧紧扣住咖啡桌的边缘。
“妈妈,这些不是婉儿想要的!不想要什么经理,更不想要什么凌氏的总裁……妈妈,我们算了吧,这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放手好不好?”秦婉哀求着。
夏安然闭上眼睛平息自己,随即抬手狠狠地给了秦婉一耳光。
“没志气的东西!白养你了!”她的声音显得阴沉。
捂着火辣辣的脸,秦婉到夏安然面前跪下:“那么,请你放了哥哥!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请你放过他!”
又一耳光抡下,秦婉眼前黑了一瞬。
“以后再跟我提到他,绝对对你不客气!”夏安然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秦婉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是喊出这句话。
夏安然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放慢。开门,走出房间,再把门关上。
对,我从头到尾,只是为了自己。但那又怎样?
我十恶不赦。那又怎样?
我把所有人当作我的棋子,包括我的女儿。可是,那又怎样?……
夏安然脸上浮起一抹冷笑,静静地走在回廊里,只有月辉在她的眼里闪出一道水光。
晚上九点,陆翎整理好文件,换上母亲喜欢的银色礼服,向饭厅走去。
跟在后面的苏建忍不住把前面这个英朗无俦的身影看了好久。
陆夫人喜欢她身边的所有人注重仪表,更别说是陆翎。她常说的话是:“我培养的是商界精英,而不是穿牛仔裤的技术工人。”所以,既便很不喜欢这种装束,陆翎每次也会精心准备。
不过……苏建再次抬头,少爷这样真的是迷煞人眼。想到等会儿他还要就这身装束去见那个人,他有一种自虐般的兴奋。
陆翎似乎没这么轻松,不仅是因为见陆夫人,更因为时间上的担忧。刚才航空公司已经来电话,告诉他那班飞机的到达时间为凌晨一点,可母亲却喜欢法式晚餐,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机场。
想着,已走进饭厅。一如既往,陆夫人还没出现,门口恭候的是阿劭——或者,按照年龄,应该叫“劭叔叔”,但因他们的身份缘故,加上他并不喜欢这个人,他从来都是礼貌一声“劭先生”便罢。
阿劭上前欠身:“少爷来了。”
“嗯。”应着,递上手里列印好的文件,“劭先生,这个就劳烦你了。”
阿劭接过,伸手往旁边一让:“夫人马上就到。”
陆翎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等着。这是老规矩了,每次都是拿到一家被改换了名字的公司案例,按照陆夫人的要求对它们进行或改组,或攻击,或合并。饭前交给陆夫人审阅,再在饭间听她的意见。虽然这些公司以陆夫人的话来说是“完全虚构”的,但陆翎知道,事情没那么单纯,于是,他每次都会尽量下手轻一些,让对方有回旋的余地。
对待“功课”的态度这么慎重,完全是因为这个母亲的背景。
外界褒贬不一的“陆夫人”,在商业上是一个非常有眼光,非常有手段的人。陆翎在她的交际圈听过她过去的口碑。她年轻时便靠着优渥的家境和优异的成绩出国进修总量经济学,回国嫁入以物流链发家的陆家后,便借助自身的专业智慧辅助夫家发展业务,在台湾是引入资讯化管理物流链的第一人,提倡区隔化管理市场客群,一系列变革动作令陆家生意蒸蒸日上;人脉通路极广,待人接物进退精妙,懂得拉拢人心,懂得奥步撇步,纵使嫁入陆家后没几年就守了寡,依旧低调冠着夫姓,浅笑盈盈中令多少声名响亮的竞争对手轰然倒下。在她的经营下,陆家的产业集群这些年遍布全球,势不可挡。
作为这么一个人的产业继承人,他既要在母亲面前表现自己的实力,又不愿矫枉过正紧逼别人跳楼,虽然不清楚陆夫人近年越来越重视台湾生意的原因,但他对公司事物的平衡处理方式是让他最头疼的点。
而方案的好与不好,完全取决于陆夫人的评价。
九点一刻,陆夫人准时从休息室出现。总是这个样子,貌似作为“东家”,她同时也是被邀请的客人。
步态妖娆,她走进饭厅时,周围的一切都被她照亮了。连陆翎回头时,也不住欣赏。
虽然一直被称呼“夫人”,事实上她只有四十岁多一点,加上保养细致,气质动人,举手投足相当优雅,再配上顶级的设计师们为她量身定做的美衣华服,皇家贵妇也会嫉妒这迷人的风度。
陆翎笑着站起身,拉起她的手作势一吻:“我不想叫出‘妈妈’两个字……”保持躬身的姿势,只是从她的纤手上抬起顽童般的笑眼。
“请让我叫你 ‘上官晴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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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步:非法的手段,阴招。
撇步:技巧。
第二十章:伊莎贝拉·法尔内塞皇后
听到这个多年不再被人提起的称呼,上官晴略微一惊,继而是满足的笑意。
她像她年轻时那样,高傲地一点头:“哪里,陆先生谬赞,我不敢当。”在旁人饶有兴致的目光中,由陆翎引着她走向自己的座位。
陆翎知道,自己那个方案过关了。
“从他们曾经有漏洞的几件小事入手,引导媒体挖出后面的内幕,再松散人心,给外界传递一个他们已经色厉内荏的讯息……”
淡绿色的餐前酒刚上桌,上官晴直接就回到她的主题上,“让当局的黑白两边都认为他们在走下坡路,从而 ‘兄弟’们去找麻烦,政府方面再出手去干预他们的财政,并抖出那些从前被放任的不光彩的事情……这个计划,从整个方向到具体的做法,翎儿,”她笑着看着他,“你都越来越高明了。”
陆翎全身不自在。大部分企业在起步阶段都多多少少做过小动作,他深谙这一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不是他要的,可他要尽力让这个再生母亲满意。
法国厨师推出餐车,一道道精美的餐盏现场料理好分到母子二人面前。鱼子酱黑菌鹅肝,勃垦地焗蜗牛,黑松露牛排,牛肉清汤……预示着这顿晚餐三小时内搞不定。
上官晴很久没有见到陆翎,希望从他这里得知一些趣闻。可随着时间向着那个点靠近,陆翎忍不住开始频频看表。
“怎么了?翎儿有事?”她有点不满,却也充满关切。
“嗯,一个朋友,他的航班一点钟到戴高乐。”这没什么可隐瞒的,陆翎想。
“哦?让翎儿这么在意的朋友?”上官晴笑问,好像这孩子身边并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无非一生只有一次的萍水相逢类型居多吧!她希望陆翎能多说说这个朋友为什么特别。
陆翎没有回答,假装他听到的是一句调侃的、并不追究答案的话。但是,他的一丝笑容浮上了眼底,注视他面部表情的人都看到了。
他低头微笑,纵使他常常带着微笑的风度,上官晴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这里面的意义,她抬头对阿劭意味深长看了一眼。
静站在陆翎不远的身后,苏建因他的笑容也觉得明朗。当笑意也淡淡漫上他的眉时,他听到耳边一个沉静的声音:“阿建,借一步说话。”他为难地看向陆翎,想征求一个指示。可上官晴已经转换了话题,拉着陆翎不断兴高采烈地说起自己的事。无奈,只好静静地跟着阿劭出了门。
“阿建,自你跟随夫人以来,劭某对你怎样?”
休息室里,阿劭坐着,苏建恭敬地站在对面。
“阿劭哥对苏建的照顾,苏建从没忘记过。”
“呵呵,不用这么严重。”阿劭拿出前辈的笑容,“今天只是想知道,少爷那个朋友的具体身份。”
“这……”苏建有不好的预感,却不知如何回避。
“但说无妨,夫人想了解。”看他还有犹豫,阿劭紧逼一步,“虽然你跟少爷情同手足,却也要明白,我们真正效力的对象是夫人,何况夫人从来不会做对不起少爷的事。”
“是。”这话没错,苏建理理自己的思路,“他是……”
“夫人,少爷,刚刚巴黎那边的人说,有我们的讯号进入了法国边境。”一个手下进来报告。
“是他!”陆翎立刻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身。
上官晴看他眼里熠熠生辉,柔声道:“快去接吧!”
陆翎上前吻了吻她的脸颊,接过佣人递上的大衣,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上官晴说:“妈妈,直升机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