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棉被,该不会也是……
他望着那床又厚又温暖的被,狐疑了起来,他这才偷偷将目光瞥过矮屏,想去瞧矮屏彼端那人的床,却只望见棉被给折得四方齐整叠在床头,榻上早是一片空荡,人去床空。
他遂掀了被下床,尽管眷恋那棉被里的温暖,可他对于这块陌生的地方的警觉让他不敢太过安逸放肆地赖在床上。伸下脚时,不意碰上了床边那只渐渐熄冷的火炉,只见炉心早被灭去了火芒,只剩一丝稀薄的馀烟,微微飘散。
下了床,正要往外头探看,眼角馀光却瞥见床脚处搁着一叠衣物,折得跟那人床头上的棉被一样齐整,他探手抓起摊长,发现是一套雪白的长袍,衣上样式图腾与昨日所瞧见的雪月峰众人所着相似,猜想是峰内规定的服饰。
他不禁低颚一望自己的一身褴褛。衣衫残破不说,在这连夏天也这样冷的山上,着实是御不了寒,正如此思索时,一阵风来,吹散他身上被窝里的馀温,冷得教他打了个哆嗦。
他耐着凉寒,换上了那件长袖衣袍,材质果真保暖许多,只是他总觉自己在市井打滚来的一身粗莽,着实与那净白得宛若霜雪的衣色格格不入,他浑身不自在地不时瞄向自己的衣袍下摆、双手袖口,别扭得好像快要不会走路了似的。
他出了寝间,越过屏风,外室亦是一片空荡,不由得皱了眉头,被独自留下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任凭他胆子再大,心里也有些警戒的不安。他试探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这列屋舍四周,竟是空无一人。
起初有些茫然、在这偌大的雪月峰中不知道该往何方,寻思了自己来此的前因后果,他闪身出房,决定去找他那个不教他武功的「师父」。
那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杜……杜十方?他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着。
说好赌输了不过认他当师父学他武艺、随他到一处足供自己温饱之处,这么划算的赌注,他哪有不跟之理?!可如今那人既不传授自己武功便罢、还把自己丢给一个连笑一下都吝啬的冰块脸,这雪月峰又冷得老教他发颤、不知道温饱在哪儿,真叫他一个气就要呕上来,自己定是被那人拐骗了!可恶!
想起那时……他手中捧着好不容易讨来的一颗包子,百般珍惜地嗅着还舍不得咬下一口,竟让隔壁街一个跟自己同样也是在街头流落的兔崽子给自身后一个偷袭抢走了。
他挨饿多少餐,才能讨到这么一颗肉包,怎能任人抢去?!他拔腿不消几步便追上,将那人押在地上欲抢回他手里的肉包。
哼!他虽是无家可归,不是乞讨、便是偶尔替人跑腿、作点苦劳差事换那一点足可垫腹的食物,可他一点骨气还是有的,不偷不抢,偏不拿不是自己的东西!这人与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竟反过来欺侮他?真叫他一口气吞忍不下!
正在他与那人纠缠时,不知他自那儿吆喝出了一群朋党,竟朝着自己围上来,却仍是扯不开他对那人固执的纠缠——他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那群人竟转而握了拳,朝他殴落下,叫他一时吃痛,却倔强得更不肯收回手,一个个与他们扭打了起来。他在街头混可不是混假的!自己虽也惹了一身伤,仍是把他们一个个打得落花流水,吓得那肉包被扔在地上也没人敢捡地抱头鼠窜,逃了。
正当他一脸惋惜地望着那躺在地上、沾了尘泥的包子,心里扼腕懊悔地要过去拾时,却突然伸来了一只大掌,揪住了他颈后衣领。
『作什么!』他心系着今晚唯一果腹的食物,不耐地朝甩头朝后方一吼,却见到一张刚正硬挺之中有些岁月痕迹的脸庞,对他咧了笑:
『小弟弟,那肉包脏了,不要拾了,伯伯买颗新的给你吧?』
他望着那张看上去还算正直的脸——在街头上打滚久了,看人的直觉总是不差——心里有几分动摇,他这人平白无故地说要买给他肉包,且这人看上去十分陌生,肯定不是此地之人,教他心里不免警戒起来。
『……不用了。』思量许久,他闷闷地婉拒了,着实有几分不甘愿。然后回头还是要去拾那脏了的肉包,却听得那人又出声:
『小弟弟,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21.
『啥?』他转过头,狐疑地问。
『我站在这里,让你打三拳。你打得中,就算我输;打不中,就是我赢,如何?』杜十方脸面笑笑,讲着那让他听来荒谬无比的话。
『我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倔强地扬起声音,他问。
『你赢了,我就不管你,让你捡你的肉包去;我赢了,你认我为师、作我徒弟,我带你去一个让你能日日温饱的地方,供你吃住。』杜十方云淡风轻地说。
『你傻啦?』他荒谬一嗤。哪会有人跟他打这种赌、输了比赢了还要风光的赌?
『赌不赌?』杜十方只淡淡扬了声问。
他在心里挣扎了起来。他向来是自尊心极强的,若真要赌,怎能输?可偏生那输了的条件听起来竟这么诱人,让他迟疑、挣扎了起来,半晌——『……赌就赌,谁怕你!』
语落,他便看准了冲上去狠狠朝他挥下第一拳!
『欸?』他愣愣望着自己落空的拳头,又回头望向那人本来站着的地方,见他是几乎双脚不移地立在原地——难道是自己眼睛饿花了?
不信邪,他这回看得更专注,更坚确后,冲上去挥了第二拳、第三拳——
『怎么可能?!』他傻傻地望着自己的拳头,深深皱起眉头,试着在心里同自己解释,他其实打到了、只是刚刚打那群人打得双拳麻木了才没有感觉吧?
『傻徒弟,走了!』他还未思索出个所以然,便让杜十方拎了衣领,直直往雪月峰去。
回想起这整件事的经过,他仍是一头摸不清的雾水,气恼自己为何就这样傻傻地跟他上了山,可更气恼这个说话不算话的杜十方!将自己拐骗上山后、又强逼着他对那个冰块脸叫师兄,真是莫名所以,他不自觉地脚步重了几分,一心想着要去找那杜十方问清楚,一时未曾分心去想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又要往哪儿走,直至一道冷冷霍霍的飒然声响,攫住他的注意力。
他回过神环视四方,发现自己竟胡乱走到了一处屋舍外的旷静之处,离那起居的屋舍已有一段距离,只看见一座巍峨的七重楼塔,在数十步开外,凛然肃穆地座落。
那冷冷霍霍、自前方传来的声响,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禁定睛凝眸一瞧。
那是一抹同自己一身一样雪白的身影,面容淡漠、墨发成束,手中一柄冷冽如秋霜的长剑,灵动若水,随他手腕一折、二旋、三收,在空中凛冽挥划出一道道秋水寒芒;而他足尖点地、身姿轻盈,回身、下俯、上仰,衣袍随着舞动的身姿迎风吹鼓出一方飘忽,宛若天上降下的谪仙,孤静得不染红尘。
蓦地,剑锋一转,剑尖伫地一挑,掘起满地积雪,在空中雪沫翻飞、如天女散花,倏忽掩去了那人同样雪白的身影。有一瞬,他以为那人好似消失在雪沫之中,慌得引颈长望,慌得赶紧要望那人身影何去。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看得痴了。
眼前彷佛是一幅绝美的画,在天地霜雪之间,孤静得无有温度,一步一动却是慑人心魄,将自己的目光牢牢地吸住不放,只能随着他舞剑的身影挪动。
翻飞的雪沫散毕,揭开一人寂寂伫立在一片白茫之中。那人收剑敛气,调息吐纳。半晌,转身欲走,却一旋步便望见那个伫立在不远处的单薄身影——
「昨夜可有睡好?」顾长歌从容走来,淡声问道。
他却好似心神还胶着在那柄被他舞得灵动的长剑上,须臾回过神后,发现顾长歌正望着自己,一时别扭慌乱了起来,「我、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我只是走、走错了方向——」
答非所问,顾长歌也不在意,只敛眸略略打量过他身上一袭衣裳,「可还合身?你临时让师父带回来,不及备上你的衣物,只得先拿出我旧时的衣裳将就。」
听见是他的旧衣,原先已是穿得别扭的一袭白袍,又让他更扭捏了起来。他与他,好似云与泥的差别,莫怪让他穿来仙风道骨的衣袍,穿在自己身上却是无一刻自在,尽管那衣裳,与自己的身形骨格奇异地恰合。
顾长歌微微抬眸望了望天光,斟酌着时辰,复言,「雪月峰的规矩,所有弟子卯时起须先演练剑谱一个时辰,方用早膳,你随我来,今日起我负责授你心法基本。」
语毕,顾长歌迳自绕过他,朝着屋舍处走去。
演练剑谱一个时辰?可他方才不是练过了么?等等还要跟着练?他一时疑惑,未及思索,却发现顾长歌已经走远了,他赶紧快步跟上,一时间,竟忘了心里对顾长歌的别扭。
「喏,这座是七重楼塔,为雪月峰地位最高的掌门人所居,掌门不亲收弟子,但座下有东南西北四坛长老,四方武学虽都同出雪月峰一脉,但各有专精,着重不同,你我之师父,是北坛之长老,这些,你可要记清了。」一面走、顾长歌一面就身旁的景物向随在身后的那人介绍,声嗓是一贯的淡漠。
「喏,东南西北四厢中庭处,是演武习艺之场,等会演练剑谱,便在那处。」指着不远处的中庭,顾长歌又道,他随在顾长歌身后,一面听记着,却一面隐隐觉得心中不快。
「喏,那儿是东厢——」正在顾长歌淡漠依旧地接着说道时,身后的人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了他。
「喂!别喏喏喏地一直叫,听了真让人烦,我可是有名有姓的!」他向来是自尊心强,怎能任人这样随意无礼地唤。
「喔?那你的名字是?」顾长歌漠然掀眸,从善如流地问。
「我叫作尉迟律,你给我记牢了!」他胸膛一挺,扬嗓高声说道,口吻中有着一丝不服气。
「——我叫顾长歌,你的师兄。」淡淡望向他,顾长歌答。
22.
卯时以降,陆续有同穿白袍的雪月峰弟子来到中庭演练。
早上的演练是一种自行修习,此行在于四坛弟子分布聚集在四面演习雪月峰的整套剑法,根据个人修为学到哪里就演到哪里,意在复习前一日所习得的招式剑法,顺便也从一觉好眠中清醒清醒。
中庭作为四坛连接的中心地带,又是四坛弟子共聚一堂的地点,占地广阔宽敞,四坛弟子分别接照所属坛位分坐东南西北四面,各自站到空着的位置上自顾自地专心演习,一室中无人说话,空气中只有霍霍的破空之声,银芒划出一弧又一弧,宛若一首歌,急快缭乱却又起落有致。
北位一直空荡荡的,偌大空间只由师兄弟二人全占了。
「你不练?」尉迟律眼见顾长歌始终跟在他身边,不若其他师弟妹一般独自练剑,不由心生疑惑,皱了一对英扬的眉,亏他还暗暗庆幸可以暂时不用看他那张冷块脸。
顾长歌淡淡掀眸,瞥了他一眼后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把长剑,塞到他掌心里。「练过了。现在,我便教你一些基本功夫。」
练过了?甚么时候?方才自己雪中所观的轻盈剑舞,敢情便是他的晨习?
犹在怔愣之际,顾长歌举起自己的剑,复言,「拿好了。初次用剑者,离不开口诀,这些基本功看起来简单无趣,却是剑家最重要的一环,必须练得扎实稳当,记着千万不得掉以轻心。」
「首先是握剑之法,握剑有数种方法,然雪月峰剑法讲求灵活,因此弟子一般使用活把,以拇指和食指握剑,其馀三指皆为辅助,看清了吗?」顾长歌一面解说、一面用剑亲身示范起来,此时右手只以拇指和食指握住剑柄,馀下三指却是毫不着力的灵动。
尉迟律纵然心里对这师兄犹有疙瘩,此刻见他专心一意地教导自己,自不会在这种时候耍他的性子,便跟着对方的动作做了一遍,这没甚么难的。
「不错。剑的运用,主要分为刺、劈、撩、挂、削、按、击、云、点、崩、截、挽、拦、斩、削、穿,以上几种动作要点,我往后会逐一相授。今日,便先练刺剑吧。」说着,顾长歌把长剑持平,直刺开去。「刺剑之要诀,在于手中剑须与手臂成一直线,着力于剑尖,直出为刺。你试试看吧。」
如今仔细再看,更觉眼前那人实是个十分厉害的人。这样想是一回事,尉迟律是打死也不会亲口承认的,一双眼睛虽牢牢锁在那飘逸的澄白身影,唇间却逸出一声轻哼。
顾长歌说得不错,这一个动作看似简单,他自己也演得简单,可真要做得对却着实不容易。
「剑拿高些。」顾长歌要求甚严,把尉迟律手中的剑调了又调,硬是要对方把持到一个特定角度方才点首肯定,「剑刺出去之际,角度不可偏差,直直前出,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因为这做师兄的执着,于是这么个一气呵成的刺剑动作,愣是教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四周的划剑声渐渐微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同辈之间的窸窣谈笑。
「明日你再演一回给我看,这刺剑练好了,我再教你劈剑。」顾长歌俐落收剑,眼角馀光瞥见身旁少年兴然含笑地把玩着长剑,许是不曾见过他这般不带拗劲死磕的惬意模样,连带自己的淡漠眼里不觉添了些许温度,静静瞅了他半晌。
「诚如师父所言,你天姿很不错。」
尉迟律闻言,转首看他,神情有些古怪,良久,倏地得意自傲地扬起了唇,「还用你说么。」
看着那副稍嫌不可一世的嘴脸,顾长歌险些失笑,这小子,定是称赞不得的主,这样想着,倒没有那么不识趣地拆对方的台,何况他觉得尉迟律如斯模样最少不至于令他头疼。
心里翻动着如此心思,顾长歌淡漠眉眼却是不动声色。
顾长歌思绪不外露,他不说,旁人是绝不可懂他所想,习惯了的人不会多加猜测,可尉迟律却是与他相处不到一天的时间,只当他无一刻不是对他摆着一张淡若冰霜的脸是因为不喜自己的缘故。这时尉迟律正专注地紧盯着自家师兄的脸,哪怕是一分一毫的细微变化也逃不过他敏感尖利的眼,顾长歌冷淡的一瞥,在尉迟律看来就像是对方满满的不以为然,这一想,就像一根刺扎在少年不堪一击的自尊。
「你这眼神是甚么意思,瞧不起人么?」尉迟律瞪着对方,咄咄质问。
顾长歌听出了言下的挑衅之意,不由一愣,一时弄不清他师弟何以在短短一瞬间变了态度,也不知该说甚么才不会错,淡然敛眉细细自忖起来。
「顾长歌,你干么不理人?」尉迟律只当对方默认,脸色一白。
尉迟律这人,自己不理人可以,要是别人不理他了,那是要伤了他的自尊心的,现在顾长歌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默认他其实是瞧不起自己的。
眼见顾长歌对他视若无赌的冷淡态度,暗地里还不知如何讥讽于自己,面子便要挂不住,更觉得昨夜今晨他自作主张帮自己做的那些事更莫名所以。思及此,心头霍地燃起了一把闷火,瞬间把对方的种种好处都推翻了,隐隐又有一股失望,在胸口酸酸灼灼地闷烧着。
23.
二人对峙之际,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一阵清铃笑语。
「咦,这便是杜长老新收的小师弟吧?我都听说了呢,让师姐我瞧瞧,在生甚么气?跟着大师兄,可有福了,大伙儿是恨也恨不来,小师弟是不满意甚么呢?」一名来自南面的少女不知何时走近,双手负于后,笑吟吟地挨近尉迟律的脸,像大姐姐看着一个不听话的顽皮弟弟。
尉迟律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理人,「关你甚——」
「律,这是南坛的谢师姐,不得无礼。」顾长歌似乎知道他的师弟要说甚么混帐话,在对方开口说不到两三字就赶紧出言警告,他口气依然是淡淡的,却莫名地就是对尉迟律产生了些许阻吓作用。
干甚么啊?自己从开始到现在对自家师兄不是更无礼的话也说了个遍,也不见他出声训话,怎么对象换成娇滴滴的美人儿,他倒计较起来了?
尉迟律眼底的怒气更甚,脱口的道歉吊儿郎当实则含嘲带讽,「是,对不住谢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