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钟意唇角抿起,握紧了拳头。
“温庄主……”易如靠在易召永怀里,断续的开口道:“解药……配好了么?”
温衍心知她伤得太重,几乎已经没可能救回来了,点头道:“配好了。”
“……那就好……”易如闭上眼,费力的抬手握住了易召永的手掌,“爹爹……女儿不孝……”
“别胡说!”易召永攥紧了她的手,眼眶却已湿润。
柳钟意蹲下来,看着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易如弯着唇角微微一笑,轻声呢喃着答道:“嗯……我不会死的……我还想……”
话的尾音就那么断在风里。
还想什么呢?
柳钟意有点茫然的思索,耳边传来易召永痛苦的嘶吼声,夹杂在烈火焚烧木材的噼啪声里,听上去竟然有点不真实。
“抱歉。”温衍摇头,微微闭上了眼。
周围几个受了伤却未死的问剑门弟子纷纷缄默。柳钟意起身,行至一棵树前拔下了钉在树干上的匕首。
他见惯了生死,只是觉得,那些未实现的愿望,十分可惜。
因为那些愿望大概十分简单,也许就是等着她的师兄治好了毒伤,去宋记糕饼买回些她喜欢的点心。
简单得触手可及。
想起来也觉得很好,却再没有机会实现。
柳钟意默默将匕首收回鞘里,没有再转身看一眼。
愿望要活着才能实现。
而他虽然活着,却早就没有了所谓愿望。
或者说,曾经的那些愿望,就算活着也没法实现。
只是一些奢望而已。
那日易召永最终平静下来之后依照原计划焚化了易天行的尸体,而后抱着易如离开了后山。
回到问剑门后,易召永给温衍和柳钟意安排了住处。他方才在打斗中皮肤被抓破,也中了毒,便决定亲自试药。
温衍嘱咐他若是五个时辰没有异常反应便是成功了,只需按照药方抓药给中毒的弟子饮下便可,若是有什么不适之感,便立刻去找他。嘱咐完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回到安排好的住处,洗去了一身血污。
疲倦的躺在榻上时,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温衍思索许久,突然起身,找到方才换下来的衣物,翻出了那个白瓷瓶。
踏出门去,敲了敲隔壁柳钟意的房门,略等了等,门才被打开。
柳钟意站在门里看着他,道:“什么事?”
他大约是刚从浴桶里出来,连发梢都还在滴水,黑色的单衣草草披在身上,映得皮肤十分苍白。
温衍顿了顿,道:“要不我待会再过来。”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让开门:“没关系。”
温衍进了屋,关上门,柳钟意随手从包裹里拿出了干净的外裳穿上,淡然道:“说吧。”
温衍将白瓷瓶放在桌上,对上他微带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这瓶子里装的是‘往生’的毒药,不是解药,而且只有一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蒙面人应当是不得已被下药控制的。”
柳钟意想了想,道:“但是只有他一个人身上有这种药。”
温衍点点头,“这是其一,还有,‘往生’的配制方法在百草庄能知道的人也不多,流露出去几乎没有可能。”
柳钟意皱眉:“别人不能仿制么?”
“没那么容易,没有药方,若是想仿制,至少也要有寻到一颗药丸,方能慢慢解出其中成分,”温衍的目光紧锁着那个毫无特色的白色瓷瓶:“而且,‘往生’这种毒药,除了下毒的人,没人能配出解药,因为解药的成份要视毒药的成份而定,毒药中有几味药的量可以按照制毒者的想法稍做调整,贸然服用他人配制的解药很可能反倒毒发身亡。”
柳钟意微微挑眉,“你想说凶手跟百草庄有关?”
“这是其中一种猜测,”温衍沉默了一阵,才接道:“还有,我曾经……把‘往生’的制法告诉过钟情。”
柳钟意不语,找出一条布巾擦拭仍在滴水的头发,垂着眼帘不透露出一点情绪。
温衍低声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想要我告诉你,哥哥不会这么做。”柳钟意毫不留情的揭穿他,却依旧没有抬眼。
温衍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苦笑:“……你说得对。”
柳钟意唇角微抿,淡淡道:“我什么都不会想,我的目的,只是找到他。”他拿起桌上的白瓷小瓶看了看,又复放下,“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真的是哥哥,我也会站在他那边,与任何人为敌都没关系。至于庄主,”他抬眼看向温衍,眼神依旧平淡,“你应该相信你所爱的人。”
“无论是钟情,还是百草庄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知道药方的人,我都不愿意怀疑,”温衍对上他的目光,沉声道:“可是偏偏,一定是其中一个。”
柳钟意神色不变:“怀疑很伤人。”
温衍叹口气,转了个话头:“现在骆南逃走,线索也断了,我们只知道些零碎的细节,其余的,仍是一概不知。”
柳钟意道:“易门主对骆南的身份知道的也很模糊,线索仍要从易天行前辈那方面找,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去易前辈的居所查探。”
温衍颔首:“有道理,先治好那些中毒的弟子,之后再找机会同易门主商量罢。”
“嗯。”
第6章:君不明兮谓我痴(上)
温衍配出的解药没有带来任何不良反应,易召永吩咐弟子按照药方煎药去给那些中了毒的人一一饮下。
几日之间温衍一直在帮几个中毒较深的问剑门弟子清理余毒,治疗身上因毒素而难以愈合的伤口。
柳钟意倒是落得清闲,便去了一趟易如曾说起的那间糕饼铺。糕饼铺在一条小巷子里,但几乎是远近闻名,只因店里卖的各色小点都色香味美,而且价格十分便宜。
柳钟意在路人的指点下找到了糕饼店,店老板是个十分和蔼的中年人,替他将糕点用纸仔细包好,一直面带笑容。
柳钟意要离开的时候忽见一只蓝色的鸟儿轻巧的飞过来,那鸟儿亲昵的落在他肩头,发出悦耳的鸣叫。
“哟,这鸟儿是公子你养的吧?”店主笑着夸道:“生得真好看。”
柳钟意只得点了点头,心道夜离这只鸟实在太过惹眼,下次见了那人一定要好生警告,若是他再用这鸟传信就用些墨汁解决好了。
小蓝全然不知主人的朋友正盘算着什么,啾啾的叫了两声,在柳钟意肩上蹦达。
柳钟意将它带到一个僻静处,才从它足上解下了纸卷,只见上面写道:“楼主令速回,不得插手此事。”
柳钟意皱了皱眉,将纸卷收好,见小蓝似乎被香味吸引,正用爪子挠着油纸包,连忙伸手阻止,将那小家伙挪到手上,道:“回去。”
小蓝抖着羽毛,似乎有所不满,又似乎在磨蹭着要打赏。
“让夜离给你买。”柳钟意不为所动,晃了晃手腕。
蓝色的鸟儿飞起来,恋恋的绕着他转了两圈,这才飞走了。
柳钟意回到问剑门,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一间屋子前,却见那房门是敞着的。他知道是温衍在给房中的弟子诊治,便走了进去,只见温衍坐在榻边,两指搭在那名弟子的腕上,似乎正在诊脉,神色十分认真。
柳钟意顿住脚步,立在了原处。
在他心里,其实对那人诊脉的样子记忆得十分清晰,还记得最初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个小镇里。他跟哥哥只是路过,就见那人坐在路边的一个茶棚里,正替人看诊。
那时阳光正好,而那个人一身白衣,看起来分外的干净,他替坐在对面的一位老者诊脉,那老人不知得了什么病,手足浮肿,甚至流出脓血。但温衍却全不在意,微微低着头询问,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认真,不急不躁,末了还微笑着似是安慰了两句,写好药方交给了老者。
他跟着哥哥本是要进茶棚里喝杯茶休息一会,经过时却听那人微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气息不稳,似是受了内伤,是否需要在下看看?”
“多管闲事。”柳钟情瞥了他一眼,原本不打算理睬,却不知为何忽地顿住脚步,凤目微眯,轻哼了一声:“真想不到百草庄的少庄主是这样的人,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要给我治伤。”
“莫非公子是什么大女干大恶之人?”温衍弯了唇角微微一笑,漫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个小孩子不会是你拐了去卖的吧?”说着伸手去掐柳钟意的脸,那手指温温凉凉,白皙如玉,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那么呆立着莫名其妙的被调戏了一把。
然而很快温衍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只因柳钟情的刀已经架在他颈上,但他仍是不在意的样子,笑道:“看来不是你拐来的,你弟弟?长得真可爱。”
“少废话。”
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如隔世一般遥远。
“钟意……钟意?”
“……嗯?”柳钟意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居然陷在回忆里把警觉之类的全丢了。
“站在那里做什么?”温衍笑了笑,道:“我真是很少见你发呆。”
柳钟意没理会他那句调侃,走过去看了看靠坐在床榻上的那个男子,大约是余毒清得差不多的缘故,那人的脸色较前几天来说好多了,只是还有点苍白,但看起来也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
柳钟意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榻旁的凳子上,道:“糖糕跟桂花团子。”
那青年似是怔了怔,好半晌才回神,道:“多谢。”
柳钟意微微摇头:“她今日下葬。”
“……我这便去看她。”青年有些艰难的支撑起身体,下了床,被毒素折磨许久的身子还十分虚弱,但已没有大碍。
柳钟意看着他披上外裳拿着油纸包慢慢走出门去,低叹一声,也打算离开。
“钟意,”温衍叫住他,“你相信有鬼神之说么?”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摇头,“我若是相信,岂不是要夜夜担心厉鬼缠身。”
温衍微微一怔:“那你为何要给他买那些?”
“只不过是帮人圆些念想罢了,与我无关,”柳钟意眉头微蹙,“如果我哪天死了,倒是没那么多念想。”
说完,他转身便走,温衍一把拉住他,“你胡说什么?”
柳钟意疑惑的看了看他,皱着眉头想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然而那依旧如多年前一般好看的手指紧了紧,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只听温衍道:“这种话,不要乱说,知道了么?”
“庄主,且不论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单说我是个杀手,生死间来回的人,早就看开了,不必避讳。”柳钟意用上内力,震开了他的手掌。
温衍深吸了口气,道:“对于医者而言,生命是最值得敬畏珍惜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它珍贵。钟意……你为何一定要做杀手?”
柳钟意沉默了好一阵,才答道:“如果没有楼主,我跟哥哥大概早就死了,我这条命,就是楼主的。”
温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我记得你从前没有在鬼楼做杀手,只有钟情在接任务,他那时候代号是‘魍’。”
柳钟意神色不改:“我那时只是年纪小些,功夫没练好。”
温衍轻叹一声:“你的代号是什么?”
“‘魑魅魍魉’是鬼楼四个分堂堂主的代号,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代号就是其中之一,并没有固定的人。”柳钟意避而不答,“庄主,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钟意,你有什么瞒着我?”
“庄主多虑了。”
柳钟意见他一副仍想要追问的模样,转开了话题:“若是那些中毒之人已经没有大碍,我们就尽早去找易门主罢。”
温衍只得放过了那个问题,点头:“好。”
两人一道去了问剑门的议事堂,请堂中弟子待易召永回来时通报一声。
易召永直到将近黄昏时才回来,抱拳道:“久等了。”
这几天来,他憔悴许多,甚至添了不少白发,看起来就像老了好几岁一般。
温衍回了礼,道:“易门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易召永摆摆手,道:“温庄主帮助在下渡过难关,救了门下弟子,在下感激不尽,有什么事请说罢。”
温衍道:“在下想看看易前辈的居所……实不相瞒,在下对那个图案的事情有所耳闻,而一位朋友失踪时也留下过相似的东西,故有此请求,还望易门主同意。”
“原来如此……”易召永叹了口气,“温庄主随我来罢。”
易天行的居所在问剑门靠近后山之处,十分清幽。
易召永领着他们两人进了院子,走至主屋,推开了门。
门中一切如旧,明显是清理过,除却墙上那用血绘制的图案森然可怖,其余桌椅床榻皆是十分完好。
易召永让温衍随意察看,不必避讳什么,自己却立在桌边,沉思良久,道:“其实我早该想到是骆南,家父年老之后性喜清净,一般问剑门的弟子都不会来此。除了我跟如儿,就只有骆南常来。那日温庄主告知在下家父一直被人下慢性毒药的时候,我就该想到……”
温衍出言安慰道:“易门主,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必过于自责。”
易召永长叹一声,“我实在是想不到啊……骆南与我问剑门究竟有何过节?家父当年救下他,将他收为义子,十多年来待他如己出,分毫没有对不起他。想不到他竟做出如此毒辣之事……不分昼夜守在灵堂,原来也是为了控制蛊毒……”
柳钟意在一旁听了,开口道:“易门主,你是否想过他当年被易前辈收养,也许就是为了混进问剑门?”
易召永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他入门时才十三四岁,谁能想到一个小孩子竟然有这么深的心机。”
“只是假设而已,”柳钟意顿了顿,问道:“不知易前辈是在何处救下那人?”
“我知道的也不甚清楚,”易召永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道:“我记得,那段日子家父似乎是因一位挚交被杀之事赶去探查真相,回来的时候便带着骆南了。”
“易前辈的那位挚友是……?”
易召永答道:“是被称作‘花柳剑客’的云征遥云前辈。”
云征遥二十年前在江湖中也是个风流人物,自创了一套剑法名曰“分花拂柳”,身法轻灵,剑意舒展,江湖中人便赠了个“花柳剑客”的称号,云征遥倒也不嫌这名字过于轻挑,反倒很是中意。
云征遥同易天行实际上差了十多岁的年纪,却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两人和隐山派掌门袁青峰是结义兄弟,三人皆是武功高强,行事磊落,又喜欢云游四方,行侠仗义,在当时被称作“游云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