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回收了么?”虽然已经辞职,尚京仍然是一名有着丰富经验的经纪人,什么事应该放在首位,他很清楚。
林耀先把单据放进公文包合上:“人被挂车撞飞,掉下地又被车轮碾过去,带在身上的视频存储设备被压得稀烂。不过我还要回去检查一下网络,看看有没有流出去的,这里先交给你。”
小城的夏天来得很早,晚春的阳光已经开始有几分威力。蓝镗泽却浑身冰凉,漫无目的走出医院大门,在街头游荡的蓝镗泽或许不会想到,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便注定两人十年的分离。
52.十年的相遇(1)
蓝镗泽从昏迷中醒来,浑身疼痛,身旁传来微弱的呼救声,抹掉额角流下的血,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向左边驾驶室。
破损的Z4驾驶室,狼藉一片中,那张令女孩子难以移开视线的脸因满是鲜血和狰狞的伤口变得十分可怕。
高强度的撞击使驾驶室完全变形,将微生凉死死卡在驾驶室。
副驾驶室损伤并不严重,安全气囊也及时弹出,试着活动活动身体,检查伤情,自己只受了轻伤,蓝镗泽从碎掉的车窗爬出来。
蓝镗泽绕过车头,站在驾驶室变形的车门旁,被死死卡在驾驶室内的男人,那张只需要一个微笑便能让无数女孩子高声尖叫的脸满是鲜血。
“救他,你救救他。”锐利不羁的男人用微弱的声音向他呼救,微微张开的眼睛中写满期待。
弯下腰,蓝镗泽抓住钢板,试着打开车门,无奈手头没有工具,变形的车门完全无法打开,自己的手却被钢板弄得鲜血直流。
“你……打电话……叫人。”因为失血过多,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
从口袋中摸出电话,还能使用,蓝镗泽拨打了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
站起身,看着虚弱的男人,蓝镗泽心紧紧揪着。
“你……不要……走,留下来陪……陪着他,求……求你。”男人努力张着眼睛。
乖乖的趴在面目全非的驾驶室上,顾不得变形的钢板弄痛腰腹,蓝镗泽伸手握住微生凉的手。
“我曾经……说过,他……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给他。虽然……他喜欢……的是你……”声音渐渐小下去,微生凉阖上眼睛。
“蓝师傅,请你过来一下。”分店经理的声音传来,蓝镗泽从小桌上抬起头,用手揉揉酸涩的眼睛。
“蓝师傅?”没得得到回答,分店经理将身体探出柜台。
“来了!”蓝镗泽站起身,趴在小桌上睡觉,腿和胳膊已经麻木不堪,每移动一步,双腿仿佛有千只蚂蚁在噬咬。
又做了这个梦,十年来,当年的场景反复出现在自己梦中,前几年还会被吓得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被害怕紧紧缠绕,再难入眠。渐渐的,这一时常出现的梦境已经对自己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不是因为自己铁石心肠,而是认识到自己沉在悔恨中也于事无补。
“把这张海报贴在店门外。”一张海报塞进蓝镗泽手中。
得到指令,捏着海报,蓝镗泽瘸着腿走到店门处,拿出胶带,仔仔细细贴着海报。本来贴海报这种事不该自己做,但是今天柜台小姐突然不舒服晕倒,另一名同事送她去了医院,清洁工正忙着给店堂消毒,现在空闲的只有身为蛋糕师傅的自己和负责管理的分店经理。
上头研发了新品,经理整理着单目,还有计算这个月的营业额准备做成报表上报,每个月的月初都是忙得人仰马翻,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还有职员生病,确实够呛。
之所以会进入这家店实在是因为自己除了做蛋糕以外别的也不会,况且还瘸着一条腿,这家店会给员工买好五险一金,自己孤独一人生活,有这些保障心里也踏实许多。
这家店每天分两班,早班和晚班,早班从八点到下午四点,晚班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因为会随时接到订单,所以每班会留下两名糕点师傅当班。
今天从六点后就没有接过订单,搭班的另一名同事已经下班回家,闲着无事,蓝镗泽趴在桌上竟然昏昏睡去,直到经理叫醒他。
海报质量很好,纸张很硬,拿在手中有一种光滑圆润的触感,但是要想端端正正的贴好却不是那么容易。展开之前还是卷成圆筒状的海报,在展开后总是试图恢复成圆筒,没有人能帮忙按住海报,蓝镗泽费了很大功夫才贴好。
在这家名为“BUSCAR”的连锁蛋糕店工作已经三年,还是觉得非常艰辛,不是因为自己做蛋糕的手艺不好,而是那些蛋糕的名字,比如Sponge 、Viennese Quark、lemon Madeira之类,真的是非常难记。
大学退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用过脑筋。记忆力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某一方面知识的能力一旦不用了,就会退化得干干净净。
早些年还会在喝醉酒以后骄傲的说自己也是凭借着实力考上H大建筑学院的高材生,随着记忆的退化,自己也意识到即使沉浸在过去的荣耀中也只能换来别人一句“你在吹牛吧?”这样的话而已,渐渐地自己也就接受了只会做蛋糕还是个瘸子的现实。
不过医生说自己记忆力不好是因为大脑皮层受到伤害,记忆功能严重受损所以才无法记住太过于复杂的东西。腿也因为救治不及时,虽然接上了却落下瘸腿的毛病
那件事以后,在小城街上偶遇侥幸逃脱的小混混,受伤颇重。头部被击打,腿也断了,被丢在了荒无人烟的地方,被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
如果不丢下不顾生命前来救自己的他,遇上金诚招来的流氓,被他们抓住,打个半死,自己今天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呢?
蓝镗泽不敢想。
十年中,也曾经结过婚,但是与妻子的房事始终无法顺利,妻子满腹怨言,两人时常吵架。每次吵架蓝镗泽只有垂头不语,毕竟老爹把自己捡回家,救了自己的命。况且房事无法顺利的原因,蓝镗泽自己也很清楚,微生凉已经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一个HOMO,面对女人的身体,实在无法提起兴趣。新婚洞房夜,蓝镗泽惊恐的认识到这个现实。
老爹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从他抽得越来越猛的烟,蓝镗泽也知道他心中不好受,蛋糕是娇贵的玩意儿,带着一身烟味做蛋糕,会影响蛋糕的味道。
虽然经常与妻子吵架,但是日子凑合着还能过。收留自己的老爹在变成岳父后过了两年就离开人世,妻子也卖掉了老爹经营的蛋糕店和房子离去。
蓝镗泽也不怨她,本身结婚便是老爹想要一个能继承自己手艺的女婿,相貌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算是丑女的妻子也只能嫁给记不住复杂事物还瘸着腿的蓝镗泽。不过,老爹因为肝癌去世后,妻子心中累积的情绪便爆发出来,最终离去。
困顿便是这样,一旦被它抓住,便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被裹挟其中的人便再也无法出来。
就像自己,丢下昏迷中的微生凉逃走,厄运的雪球便已开始成形,最后变得原来越大,自己再也无法从中抽身。
贴好海报,借着装饰着许多款式大方的小型灯饰的店堂中射出的灯光,蓝镗泽退后一步,看看海报是否贴端正。
设计端庄不显浮夸的海报上,“BUSCAR”几个字母十分显眼,这是一间几年前才开起来的西点连锁店,听说是一家外资公司旗下的分公司。
自从家里出事以后,蓝镗泽渐渐的远离了富人圈,应该说是富人圈和自己再也没有一丁点关系。蓝镗泽也不关心这些企业哪家最大,哪家财力最为雄厚,不过此时却对海报上的店名产生了兴趣。
虽然复杂的单词自己记不住,海报上的两个单词自己却还是记得的,“BUSCAR”蓝镗泽念着店名,帅气依旧却略显沧桑的脸上浮出笑意。这个老板真有趣,巴士小汽车,这店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到底巴士还是小汽车?
“蓝师傅,如果操作间收拾干净你可以下班了。”走进店内,敲打着键盘的分店经理头也不抬。
“那我先走了。”拿下头上戴着的白帽,脱下身上的白袍,将它们丢进放在一旁的收纳篮中,蓝镗泽打开属于自己的储物柜,拿起印着店名的纸袋从后门走出店。
白天的热浪已经消退了一些,空气仍是燥热难耐,从开着冷气的店中走出来,对热的感觉更加鲜明。这个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只能勉强算是二线城市的省会城市最近升格为新火炉之一,市民们还为此自豪了一把。无论软件还是硬件都很次的城市,能因为高温而冠上“XX之一”的头衔而屡屡登上国家级报纸,怎么说也能姑且算是荣誉吧?
没有坐夜班公交车,蓝镗泽沿着街道走着,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十年,虽然自己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糟糕,这个城市却是一天比一天繁华,楼比以前高了不少,霓虹灯也更多更漂亮。
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沿着繁华的街道走了十多分钟,蓝镗泽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街道。往里走不了多远,热闹的氛围渐渐浓厚,对,是热闹而不是繁华。
生活久了,蓝镗泽越来越能区分这两个词的不同。
街道两边是上个世纪盖的旧楼,外墙灰扑扑,许多窗户装着的防盗窗还是铁艺的,早已生锈。楼与楼之间间距狭小,晾在狭小阳台上的衣服整日见不到太阳。智慧的人民在外墙上打了洞,安装上铁钩,长长的竹竿居然横跨整个街道,上面常常随风飘荡着被单,衣服这些东西,有时还会挂上内裤。
这条街上有卖烧烤的,有卖麻辣烫的,有卖铁板烧的,有卖炒田螺炒龙虾煮啤酒的……一到晚上,被单内裤底下便会摆上许多炉灶桌子塑料小凳子,一直到半夜还是人声鼎沸。
来这里消费的都是钱包不太鼓的主,对坐在内裤底下吃饭没有什么多的想法,只要东西分量足,味道好,价钱够便宜就行。反正那些内裤都是洗净晾干的对不对?偶尔有伸出窗外的拖把滴下水那也没关系,只要不滴在锅里碗里,往水溅不到的地方挪挪就成。
左腿无法用力,蓝镗泽尽量让自己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平稳一些,虽然会把自己的右腿搞得疲惫不堪。这是不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呢?忍受着右腿的酸胀和左腿的麻木无力,蓝镗泽边走边认真思考着问题。
53.十年的相遇(2)
十年前,微生凉的话,惊魂不定的时候没有发觉微生凉话语中奇怪的地方。当自己渐渐忘记了那时候的恐惧才想起来,微生凉当时为什么要让自己“救他”?撞烂的驾驶室中,除了自己和他以外,再无第三人在场。
微生凉口中反复提到的“他”到底是谁?不过这个问题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当年红极一时的明星,被誉为“最年轻的演技派”的微生凉,在那件事以后彻底消失在娱乐圈,虽然那辆几乎撞成废铁的宝马Z4跑车的照片很长一段时间占据着各大娱乐报纸的头条。不过最后连生死都未曾有过报道。
晃晃头,蓝镗泽不再去思考,这是一个无论如何思考都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看着街边热闹的人群,蓝镗泽有些恍惚。换作以前,要来这样的地方吃饭,蓝镗泽是想也不愿想。现在每天穿行在散发着各种香味的摊子之间,蓝镗泽也不会去想。以前是因为这种地方档次不够,现在是因为钱包厚度不够。
妻子卖掉老爹的店铺和房子,一分钱也没有给蓝镗泽留下,蓝镗泽也不怨,本来自己便不属于这个家庭。
维持一年的婚姻,留下的只有一张离婚协议。这是妻子离开后,托朋友转交给他的,自己和别人成为家人的唯一证明,如果没有这一纸离婚协议,蓝镗泽甚至会产生这都是梦境的错觉。
幸好,老爹做蛋糕的手艺是学到了,几年中辗转各个蛋糕店做着蛋糕师傅,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但总是无法长久。
中间也曾自己盘下一间门面开过一段时间蛋糕房,但是采买材料,做成品,售卖全都得靠自己一人,腿脚又不方便,不久便关门大吉,留下的只有开店借下的一笔债务。
幸好三年前,路过新开的“BUSCAR”,看到招聘蛋糕师傅的启事,成为这家连锁名店的蛋糕师傅。工资待遇还不错,有五险一金,还提供进修学习的机会。
蓝镗泽平时将开销压至最低,余下的钱全部存进银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一直是奋斗的目标和动力。
无奈这虽然是个勉强算二线的城市,却是个省会。在这里一块五可以吃一份早餐,还能吃得肚子饱饱的,房价却紧紧撵在一线城市屁股后头,蹭蹭蹭往上涨,显示自己作为省会城市的存在。省吃俭用三年,蓝镗泽存在银行的钱终于可以买下一间厨房加一个厕所。
明年的这个时候,那间厨房和厕所还在不在呢?蓝镗泽每天都会想这个问题,然后更加卖力的工作,更加节俭的生活。
早晨,就着咸菜喝稀粥的时候,蓝镗泽都会想安成和,特别特别想,吃着十多年前安家每天早晨必定会吃的两种食物,感觉自己离安成和特别的近,虽然他已经变成一罐子骨灰,在墓地躺了十三年。
如果当初安成和没有死,自己不会为了安成和去考建筑学院,如果不去建筑学院便不会认识当红影星微生凉,如果……微生凉——是蓝镗泽心里不愿提及的存在。
从医院离开后,尚京会定时联系自己,话题总是围绕着微生凉,最后一通电话是告诉自己微生凉伤情恶化,准备转往国外治疗,希望蓝镗泽能一同前往。
想要守在他身边,想要远离他不再给他带来麻烦,被矛盾折磨得疲惫不堪,尚京的一通电话,瞬间让想呆在他身边的想法占据上风。
撂下电话,蓝镗泽拼命往车站跑。还没跑到车站,就遇上那天侥幸逃脱的小混混,因为雇主已经死亡,雇请的混混们彼此不太熟悉,竟然有好几只漏网之鱼。被他们堵在小巷中,劈头盖脸一通揍。微生凉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恐惧,现在加倍还给了蓝镗泽。
昏昏沉沉,蓝镗泽只记得自己被扔在后备箱,坐了很久的车,被丢在了臭水沟边,鼻子触到散发着腐臭味的河水,头和腿疼得要命。等到自己完全清醒,已经身在医院,旁边坐着笑得一脸慈祥的老爹。
腿部骨头粉碎性骨折且长时间浸泡在臭水里,严重感染又不得治疗,虽然没有发展到截掉伤腿的地步,却因为耽误了治疗等各种因素,痊愈后走起路来左腿总是有些瘸。
“蓝师傅!你下班啦?”热情的招呼声在街边一只烧烤炉后边响起,打断蓝镗泽的思考,“过来吃两串儿烤羊肉再走吧。”
两手抓满竹签在炭火上翻动,不时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纵横而下的汗水的老板热情的招呼着蓝镗泽。
“不了,不了。”连连摆手,蓝镗泽拒绝着邀请。
“哎呀,蓝师傅,你就过来吃一点儿吧。”锐利的女声越来越近,是老板娘。把手中端着的韭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道声慢用后,老板娘走过来捏住蓝镗泽的胳膊往一张空桌子带。
“真不用了。”蓝镗泽认真的拒绝着。
“昨晚你带给我们的蛋糕,我女儿可是十分满意哟,说在朋友面前倍有面子。”被炭火熏得黢黑的老板笑出两排白牙。
昨天早晨起床,对面烧烤老板家传出争吵声,蓝镗泽站在只隔开一道薄墙的浴室默默的听了一会儿,大概清楚了争吵的原因。
老板的女儿过生日,小姑娘邀请了一些同学过来,要她妈准备几个好菜。好菜自不必说,家里不缺的就是肉和菜。小姑娘还要一个蛋糕,要蛋糕也行,老板顾不得整理晚上要用的材料,吸着拖鞋出了门拎回一只蛋糕,小丫头却不满意了,和他爸妈吵了起来。
在争吵中洗漱好,穿好衣服,拉开薄薄的木门,蓝镗泽刚跨出家门,一只蛋糕就在脚下开了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