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幽使了个眼色,周围侍婢将龙珠收好,沧幽这回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六弟何须如此自责。你这般诚心悔过,我也不好为难你,快些起来吧。”
这龙族皇子的龙珠可是大补之物,沧幽都能想象自己吞了这龙珠之后,法力要精进多少。
嘉和慢慢地起身,脚下踉跄了一下,幸好没有摔倒:“多谢陛下。”
弄泠看着那纯金色不带一丝杂质的法力精纯的龙珠,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却终究平复下去。沧幽暗想,这嘉和连龙珠都没了,日后断然成不了气候,他与冥主是好友,放他回去还能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沧幽笑容满面道:“嘉和,你既然自己有要避居的想法,我也不好不成全,过会儿我便派人收拾了你的东西,送你去鬼界。”
他的声音温柔亲切,不带一丝杀气。
嘉和长长舒了口气,长长作了一揖:“多谢陛下。”
龙宫水晶帘,玉阶生白露,素花插玉瓶,只可惜,再没那么多人相面而笑,闹那春风。
嘉和在上马车前回望了这水晶龙宫一眼,那一眼那样深又那样痛,好似要将这刻入心底。然后他转身,永远地离开了这他生活了千年的家。那些年一家团聚,兄友弟恭,亲人和睦的梦,也永远留在了那风月无边的茫茫岁月里。
嘉和在永夜殿住下了,没什么人说三道四。永夜殿中大多是心思淳朴的人,知道他伤心,平日里也变着法子给他找些逗趣的事情消遣,绛朱更是天天跑来,明明是想安慰他,到最后却又偏偏刻薄起来,挑三拣四说他白吃白喝。
许是因为这些缘故,长欢发觉这几日绛朱总是有些神不守舍,就连泡的茶,都烫了很多。东珞倒是来得愈发勤了,大多时候都是借着清扫的名头盯着他,有时候胆子大了就拿起书请教他。长欢便也随他去了。
他知道东珞不是真的要学书中的东西,毕竟当年他也是借这招日日贴着自己的。想到这,一向自诩无心的冥主竟也心中一痛,便也不想再计较他什么了。东珞哪里是会收敛的人?他见长欢给了退路,便愈发痴缠起来。
若是平日里,绛朱一定是要好好说说这家伙的,但自从嘉和在此定居,绛朱的心神便尽数给他占去了。哪还有心思想这些?
一日,鎏金三角鼎金炉中熏香袅袅,婢女们对着铜镜描黛眉,精致的蔻丹拂过眉梢。纵然是清晨,整个永夜殿也只有一片昏黑,宫灯的灯火摇曳,昭示着鬼界永不见天日的悲哀。长欢用完早膳,准备去一趟幽冥殿,问问最近鬼界的情况。
而东珞,却是一早包裹好了各色精致点心,提着盏灯笼便去了忘川。说起来,他也有许多天没见过解语了。
解语被锁在忘川下,日日无聊望,冥府一成不变的风景更是折磨人。她一届弱女子,竟活得如此孤苦,难怪那张桃花面也会有落寞与绝望的神色。东珞不忍心,所以思量着在自己活着的日子里,常看看她。
看见东珞来了,解语面上也欢喜了不少,弯弯的红唇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明媚:“东珞,你来看我?”东珞坐在忘川中的礁石上,面对着解语,将包裹打开。解语看见里面精致小巧的高点,眼前一亮,不禁喜悦道:“是你专程带给我的?”“是啊。”东珞拿起一块桂花酥凑到解语唇边,“虽然鬼神不用吃东西,但是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是好事嘛。”
解语也不拘泥于小女儿的情态,丝毫不羞涩地一口咬下去,清甜的糕点味道在她口中蔓延,桂花的幽冷芳香让她舒心地说道:“这永夜殿的桂花糕的味道还是没变。”
东珞闻言微惊:“解语姐姐你以前也是永夜殿的人吗?”
解语笑容艳丽,桃花一张粉面,秋水一弯明眸,却偏偏多出几分凄哀:“长欢殿下的二哥名唤长乐,我是长乐的妻子,长欢的,二嫂。”言罢,解语轻轻撇开眼去,那双水波粼粼的眼,涌动着哀伤的涟漪。
长乐,这名字起得多好?长乐未央。
可是到最后,别提快乐,连姓名都没能保住。
“抱歉。”东珞知道自己戳到别人伤心事了。解语轻轻摇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能听我说说当年的事情吗?这么多年,都没人听我说话了。”
东珞看着解语秀丽的眉眼,轻轻颔首。
解语便缓缓说起了当年的故事。
原来前任冥主还在时,原本是属意二皇子长乐做储君的。所以可以相像,长乐当时的门庭有多热闹。一家子住在永夜殿里,可是偏偏分出个西屋与东屋来。东屋富丽堂皇,西屋相较之下便旧了些。冥主和长乐、长宁公主、长明、长欢都是住在东屋。
众位兄弟姐妹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是截然不同的境地。
然而长乐一日去了人间游玩,在十里桃花林里,碰到了一个美艳的女子。春风过处,桃花簌簌而落,那女子提着绯色裙摆,发梢飞旋,她回身便看见了一位青衫公子,眉眼清秀,丰神俊朗,含笑款款而立。
桃花尽放处,一见倾心。
不必说之后的好日子,二人到处游山玩水,访友踏青。她起舞他奏乐,她吟诗他作赋。
不久长乐便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并许诺大婚那一日便在生死簿上除去她的名字,让她青春不老,与他相伴一生。
“他是真心对我好。”说到这,解语轻轻笑了,面上带着少女的柔情,“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不过一届孤女,得此郎君,只求平安相守。”
解语此刻的笑是活的,并非平日里所见那种空有美艳的笑:“他还说,他做了冥主,也不会再招别的侍妾,我就是他的妻子。”
她杏眸低垂,长长的眼睫颤动如翅,她眼中仿佛映入三月春华,熠熠生辉。
后来的故事却没那么美好。
长乐虽说是冥主心中的储君,但大姐长宁野心勃勃,长明也一心要夺位。而且长欢虽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是鬼兵却是在他手里。于是他走了偏锋,和长宁合作在长欢去北荒时下了毒手,却不想长欢不但没死,还立了大功。
长欢归来时,长宁已害死了长明和长蕙,转而将矛头指向自己的盟友长乐。
因此双方自然损兵折将,于是长欢乘虚而入,在登基之日,将剩下的兄弟姐妹全部斩首,一个不留。
解语清冷地道:“他的血溅在了我的罗裙上,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婚,我不过一届凡人。长欢便杀了我,在我变成鬼后,将我锁在了忘川。”
那些人的一生,原来这么轻易便能道尽。
“你恨他吗?”东珞忽然问道。
解语惨笑:“恨,可又能怎样,他已贵为一届冥主。”
东珞幽幽地笑了,他唇角半勾,眉眼微微上挑,眉心的朱砂一点也透出一种诡异来,他在她耳边轻轻道:“既然恨,就等着,他欠了我们的,终有一日要还。”
解语看着东珞,只觉得方才那个声音,是九阴地狱里,走出来的厉鬼发出的。
喑哑,缠绵,诡秘。
第十章:织旧梦
幽冥殿威严森冷,矗立在黑色断崖之上,能够轻易俯瞰整个鬼界。
十殿阎罗、判官无常秩序井然。
哪怕平日里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冥主大人踏足这里,所有人还是一丝不苟一如往常地执行自己的职责。一个个鬼魂被带上来勾去名字,又被送到奈何桥边。
长欢坐在幽冥殿里,面前是一叠不需他处理的公文。
“冥主大人,有何要事?”判官仍然是那样一副冷淡的模样,好似打扰了他工作的人都万恶不赦。长欢勾了勾唇,仍旧是很冰冷的笑:“过来看看而已。”判官微微抬眼,一双冷得如死人一般的眼睛:“是吗?”
长欢拿起判官笔,冷笑着回问:“我只是来问你,当年北荒那件事,可有活人幸存?”判官一愣,随即有些不悦:“生死簿上写得分明,一个都没有。”
长欢眉头微蹙,眼中瞳孔黑若星子,看着你,只觉得冰凌凌的,可又不自觉要去再看一眼:“将生死簿给我。”判官扬眉,言语森冷犹如蛇缠绵在人腰间:“你不信我?”判官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能力,此刻自然动了怒。
“确认而已。”长欢平日里看着觉得冷淡,其实现在他的表情才是真正的冷,漠然得好似你在他面前痛不欲生而死,也不会带给他任何感触。判官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书架上找出记载了当年之事的生死簿扔给长欢。
长欢翻到那一页,一一确认了名字。
没错,一个都没漏掉,全都死了。
事情做得很完美,没有缺漏,当年那一剑,他自己亲自刺的,毫无偏差直接穿过心脏,那么……
“妨碍你公务了,我有事先走。”长欢将生死簿插回原来书架上的位置,然后就走了。判官用眼神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赶紧坐在椅子上,行笔如飞开始他被打断的公务。
长欢从幽冥殿走出时,抬首看着鬼界一成不变的黑色天空。月光皎洁映在人面上,有时候看上去像泪水,但若映在长欢面上,便只能映出一片无情。
也不是没人指责过他无情。
当年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父王也在。
那时母亲因为病重已经十分虚弱了,他的父王让他去自己书房练字。长欢看着母亲虚弱的脸,与父王冷漠的面庞,竟然欣然应允了。他的书房就在母亲寝殿外,所以当他蘸墨时,他听见了裂帛的声音。当他毫不犹豫毫无滞涩地写下一个“欢”字时,母亲痛苦的呼叫与绝望的呼喊声充斥在他耳边。当他勾起“和”字第一笔时,父亲的冷笑声如鬼魅一般传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练完字,换了一本书看,看到“一世长安”时,他听见了什么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他的父亲推开门,笑着对他说:“长欢,将你母亲葬了。”
长欢将自己练的字拿给他看:“是不是比前几日好?”
他的父王摸了摸他的黑发,看着那双与他母亲极为相像的眼,笑道:“的确进步了。”于是长欢目送着父王离去后走进屋里,果然,他的母亲躺在地上,面色僵硬苍白,分明已经死了。
那一刻,他心中有一种可惜的感觉。
毕竟他的母亲会做好吃的糕点,会哼唱动人的歌曲给他听,还有一张美人面,笑起来清丽怡人。那双海族所拥有的浅蓝色的眼睛像海洋的浪潮一样美丽,蕴藏了温柔与哀怜。
但是,那也只是稍纵即逝的而已,比起这个,他更关心她死后自己该怎么活。
那一日,永夜殿挂上了翻飞的白色灵幡。
他面无表情目送自己母亲葬入忘川水中,然后继续自己往日里要做的事情。那时候老一辈的宫人还活着,私下里说他生来无心,绝情得很。长欢听后,也只是笑着回答:“人自有自己活着的方式,我既然本就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如三哥一般纵情滥意的活着?”
那时候,他是笑着的,唇角半勾,眉眼丝丝上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与东珞的笑,足有八分像。
无心又怎样,他一样可以装作有心人,还叫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长欢闲闲地走在彼岸花海里,血红的花,一眼竟然望不到尽头。
风吹起他宝蓝色的衣袂,他踏上浮桥,走上永夜殿的长廊。脚下是水上曲折的长廊,黑水环绕着,波光粼粼。夜空中一弯冰轮,向地面送去冰冷的慰藉。
“长欢殿下,您回来了。”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熟悉无比,他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谁。“什么事?”长欢面无表情地看着东珞,却在看到那一点朱砂时,眼神微微闪了一下。东珞提着红灯笼,站在长廊上,灯光轻软,照出他皎皎笑容似血色珠光:“没什么。只是等你回来。”
长欢走近,只有一句话:“你没必要如此。”长欢看上去很冷淡,东珞知道,他不是想覆上这样一层冰冷的壳,只是此时的微笑,纵然展露,对长欢也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他索性不笑。“没有什么必须与不必,我只是想要等你。”东珞是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
让人舒心。
“是吗?”长欢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珞看着他那相当潇洒的背影,轻轻地笑了,纵然他如此无情又如何,他看出了他闪动的目光,纵然只有一刹那,也足以成为让他翻盘的机会。
因为这世上,任你是神是魔还是人,是生还是死,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心。
谁也逃不开,那一场情爱的孽。
长欢入了书房,才看见一身白衣的嘉和端坐在书桌前。看见长欢来了,嘉和抬头轻笑:“你去幽冥殿了?”长欢挑眉:“是的。”
嘉和叹了口气:“唉,这几天总觉得无趣得很。”“那你去寻你的新欢啊。”长欢懒得搭理他。嘉和苦笑着摇头:“现在还有谁肯与我一道?”长欢忽然抬头:“去人间寻欢作乐不也是你的风格吗?”
“现在我可不想出永夜殿。”嘉和轻轻说道,他的声音太虚无缥缈,好似风能吹散一切一般。长欢没有回答他,只是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你不是不知道,失去龙珠后,我就是个任人宰割的鱼肉。”
龙可上天入地,腾飞九霄,龙珠可增强法力,龙角可炼化成神兵,龙筋龙骨是上好的药材,龙肉更是能益寿延年,没了龙珠,一条龙便不知是多少人觊觎的宝药。这样的嘉和,若当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间街头,怕是不知多少个道士要捉他做了羹汤。
“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闻言,嘉和面上几分寥落:“是啊,唯有如此,才能保命。”
嘉和笑着望着长欢:“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长欢一愣,森然之气蔓延在他眼角眉梢:“伤心?嘉和,我从不为任何人伤心。”嘉和失望地叹了口气:“枉我一直当你是好兄弟,你竟然如斯薄凉。”言罢,他竟掩面假作哭泣起来。长欢撇开眼,拿起架上一卷书:“你要做戏找绛朱去,别来烦我。”
嘉和见这招没用,也就不再逗他了:“小绛朱忙着今日的午膳呢。不过长欢啊,你真的不打算收了东珞吗?”
长欢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卷上:“你什么意思?”
嘉和轻笑:“你看东珞生得好看,腰肢又软,以我多年经验来看,压起来一定舒服。关键是,他对你又有情,何乐而不为呢?”长欢冷笑:“谁知道他那情是鹤顶红还是穿肠药?”
嘉和面上闪现几分促狭的笑:“长欢,你这么说,可真是不解风情。会伤了东珞的心的。”“他伤心与我有什么关系?”长欢抬眼,漠然地问。
嘉和微怔,随后却笑了:“长欢,若是旁人你连这一句都不会问的。”
长欢眼神微顿,随即锋锐了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嘉和唇角半翘,桃花眼微微弯起:“我看见了,那天,在龙宫宴上。”嘉和从花园回来后,就看见了长欢抱住了醉酒的东珞,也许旁人没看出来,但是那一刻,长欢眼睑微垂,眼中一闪而过的,分明是温柔。
嘉和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遇到长欢的时候。
那是一个清晨,父王邀请冥主来龙宫商议事情,他虽然不想早起,但出于礼数,自然也是要打着哈欠候着的。但他还是迟了。
当他掀起帘子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和他意料之中父辈的人,完全不一样的年轻人。那个人听到声响,抬眼看他,一双微微上挑的风流眼,黑沉沉的眼瞳如寒星,苍白的面庞,如墨的长发,一身清泉冷雪一样的风骨,却掩在龙宫的珠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