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恐怕再不会这样喜欢一个人。
所以……
叶敏玉睁开眼睛时,心中已有了主意,慢条斯理的收起宝剑,然后掀开帘子,弯身走出了船舱,轻轻念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夜风习习。
周琰正对着江水思量心事,听了这个声音,不禁猝然回头,只见叶敏玉就站在自己身后——月色下,他一副如玉模样,眼波似水,笑吟吟的说:「师叔,我们这就回江陵吧。」
******
「……什么?」
周琰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叶敏玉已先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我们连夜掉头往回走,如果驶得快些,说不定能赶上严姑娘的大船。跟她同路而行,不几日就能到江陵了。只是她若当真拿出绳子来绑我,这可有点吃不消……」
周琰到这时才渐渐明白过来,问:「师侄,你也觉得我该回去?」
「不论该或不该,师叔都一定会去。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此耽搁时辰?」
周琰被他说中心头之念,倒也不觉尴尬,只点头道:「这桩事情疑点重重,我非去弄个明白不可。不过,我原本是打算先送你回家的。」
他们这时正行在半道上,要是先送叶敏玉回家,这一来一去,不知要多花几日功夫。这几日里,周琰岂不是要夜夜难眠了?
因此,叶敏玉笑了一笑,道:「我前些日子在山谷里养伤的时候,已先写过家书回去报平安了,就算晚几天回去,想来也无大碍。相比之下,白云庄的事反而要紧许多,那位小公子身中奇毒,拖得越久就越是危险。而且我也挺担心严姑娘的表姐,顺道去探探她的病,也算了却一件心事。」
「但这么来来回回,你不知何时才能到家了,不如……」
叶敏玉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我自己孤身上路,当然也无所谓,反而师叔此去,却是凶险至极。」
「不错。」周琰叹了口气,拉着叶敏玉在船头坐下了,抬眼望住滔滔江水,道,「若这又是一个陷阱,我此去就是自蹈险地。即便一切都是误会,我也必要找出当中捣鬼之人,再……再帮那人的儿子寻访解药。不管是哪桩事情,都不容易办成。」
他早已想得清清楚楚,知道这趟回去江陵,将有多少风险。
可就算毫无把握,他也定会前往。
就像当初年少轻狂,只凭一人一骑,便跑去挑了青狼寨那般,该逃的时候就逃,该战的时候……他从来不会退让。
而最让叶敏玉倾心的,也正是他这一点。
叶敏玉既想多瞧他几眼,又怕神情太过专注,会泄露了心中情意,只好垂下眸子,低声说:「所以调转船头之前,师叔要先答应我两件事才好。」
「什么事?」周琰呆了一下,想也不想的说,「别说区区两件事,纵是千件万件,我也一定替你办到。」
「当真?」
「师侄你说的话,我再没有不听的,就算你要我出家当和尚,我……」周琰蹙了蹙眉,似乎对他而言,这是最最为难的一件事了,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咬牙道,「我也立刻就去当了。」
叶敏玉听得笑起来:「如此一来,你岂非再不能想着那位少庄主了?」
周琰没有应声,只是低头望住叶敏玉,目光里微含笑意。似乎在说,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必定尽力依从。
叶敏玉不管他做不做得到,只这么一个眼神就觉足够了,又笑了好一阵子,方正色道:「师叔放心,不用你去当什么和尚。不过我上回大闹白云庄,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匆忙离开了,现在想来真是大失礼数,因而这次想跟师叔一起上门赔罪。」
「嗯,你是怕我又中了旁人的诡计,所以想陪我去一探究竟。」周琰略一沉吟,道,「好,就算真的遇上危险,我也定会护你周全。」
叶敏玉笑了笑,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无论伤人还是救人,希望师叔莫让此剑离手。」
话落,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来递了过去。
周琰一下睁大了眼睛。
「师侄……这柄剑……」
「这宝剑是我家传之物,并不能随意送人,所以我只借给师叔使使,待江陵的事情一了,记得要亲自送还给我。」
这是既要他用宝剑防身,又要他爱惜性命的意思了。
周琰听得明白,顿时只觉心头激荡,道:「但师侄你没有兵刃在手,恐怕……」
「咦,」叶敏玉偏了偏头,笑说,「我师叔的武功天下无敌,有你在旁护着,还有什么好怕的?」
周琰平日伶牙俐齿,这时竟说不上话来。
只为叶敏玉情真意切,叫他纵有千言万语,说了也是多余。凝视叶敏玉片刻后,终于还是握一握他的手,轻轻应一个「好」字。
他俩人主意既定,当晚就改变了行程。
不过周琰受不了严双凤的大小姐脾气,所以没有去追赶她的大船,到了第二日便弃舟登岸,买了两匹骏马,一路朝江陵飞驰而去。
路上虽也遇上一些小麻烦,但都被他们随手解决掉了,几日后达到江陵时,正是傍晚时分。
天边霞光万道。
将落未落的红日最是迷人。
周琰并不熟悉城内的道路,但清楚记得白云庄在哪个地方,领着叶敏玉走过几条街后,不一会儿就到了白云庄外。
他来时毫不迟疑,这时却顿了顿脚步,转头问叶敏玉道:「明知危机重重,偏要身履险境,师侄,我这样会不会太傻了些?」
「怎么会?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想见一个人时便去相见,如此方合师叔的性情。」叶敏玉斯文俊秀,言语温柔,但说出来的话,无一句不正中周琰的心意。
周琰原本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待瞧见他背对夕阳而立,被淡淡霞光勾勒出如画容颜时,忽觉心头剧烈的鼓噪起来,简直舍不得移开目光。
「说得好!」他狂性一发,突然伸手抱住了叶敏玉,似乎是无酒亦醉了,放声笑道,「哈哈,哈哈,谁说我周琰没有知己?」
******
叶敏玉被他这样抱着,只觉心里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师侄……」
周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刚想开口说话,就听有人在旁边冷笑了一声,淡淡的说:「周兄就算寻到了知心之人,也用不着在我家门口大吵大嚷,无端端的扰人清静。」
周琰大吃一惊,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了双手,一把将叶敏玉扯到身后,然后才瞧向说话之人。
只看一眼,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隔了半晌方道:「你、你的相貌一点也没有变。」
那人「嗯」了一声,随口答道:「不过十年没见,周兄也未见老啊。」
叶敏玉偷眼看去,只见此人一袭白衣,黑发如瀑、五官秀丽,既是冷若冰霜,又是艳若桃李。但若只是容貌俊秀,那也算不得什么,最要紧的是他果然骄傲得很,那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气,反而令他更添风采。
周琰一见着他,就像丢了魂魄似的,怔怔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周兄难道不晓得自己有多出名吗?人人都想着抢你手上的那张藏宝图,你一踏进江陵,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了。你敢这么大模大样的走到白云庄来,才更让我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稀奇的?
正是为了眼前这人,他才甘愿冒此奇险。
周琰把叶敏玉当成了知己,所以什么心里话都对他说,但真正面对心上人时,他却一句也不多讲,只是冲那少庄主笑了一笑。
叶敏玉明白当中的道理,但觉胸口闷得发慌,说不出是何滋味。待那两人寒暄过了,方上前见礼。
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少庄主当然不会瞧在眼里,只稍微敷衍了几句,道:「两位既然来了,便到庄内喝一杯茶水罢。」
那语气非但毫不热络,而且还冷漠至极,像是故意要赶走客人。
偏周琰就是吃他这一套,马上抬脚跟了上去。
叶敏玉紧随其后,压低声音道:「师叔,小心有诈。」
周琰总算回过神来,悄悄捏一下叶敏玉的掌心,示意自己会时刻提防。
上回因在夜色之中,叶敏玉并未瞧清白云庄的全貌,如今在夕阳底下细细看来,这庄子虽称不上豪华气派,但雕梁画栋、流水假山,处处可见匠心,只显风雅而不见媚俗,倒是十分难得。
那少庄主领他们到了会客的厅堂,很快就命下人奉上茶来。
周琰是直来直去的性情,喝了一口茶后,开门见山道:「我师侄上次大闹白云庄,听说把小半个庄子都给烧了,真是过意不去。」
「提到这件事情,该由我向周兄道歉才是。」
「喔?怎么说?」
那少庄主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仍是不急不缓的样子,道:「周兄前些日子路过江陵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庄内,不料内子忧心小儿的病情,竟然使计把你骗了回来,关在地牢里痛加折磨。后来我赶回家时,又正撞上大火烧庄,黑夜中不辨事物,糊里糊涂的刺了周兄一剑……不知你的伤可痊愈了?」
周琰来此之前,已做好了各种打算,如今听说果真是一场误会,当然喜不自胜。但念头一转,立刻就冷静下来,问:「怎么此事又跟令郎有关?」
那少庄子略一思索,道:「两位可随我去瞧瞧。」
说着,命人撤了茶,起身朝内堂走去。
周琰不知其中有什么花样,忙朝叶敏玉使了个眼色。
叶敏玉点了点头。
两人只当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都是全神戒备,没想到跟着少庄主转过几道回廊之后,竟是走进了一间卧房。
房间里有几个侍女在伺候着,一进门就闻得到浓浓的药味。
床上纱帐层层叠叠,隐约可见上头躺着个人,嘴里断断续续的发出呓语声,听声音甚是稚嫩,似乎年纪颇幼。
周琰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张嘴问道:「这是……?」
那少庄主掀开帐子,自个儿在床边坐下了,道:「正是犬子。」
周叶二人把眼一望,但见床上躺着个七、八岁的童子,小小身子裹在棉被之内,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他跟那少庄主有些相像,不过双目紧闭着,嘴唇是一种奇异的青紫色。
周琰皱了皱眉,只上前一步,鼻端就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酒香。
他见多识广,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问:「令郎中的可是『千里醉』之毒?」
「周兄也知此毒?」
「曾听人说起过,据说中毒之人唇色青紫,会像喝醉了酒一般昏睡不醒,连身上都带着酒味。但是这毒在中原并不常见,只有……」
「只有关外的无影城方有此毒。」
话说到这里,周琰岂会想不通其中关窍?
藏宝图一分为二,本就有一半在无影城手中,对于剩下的另一半,对方自然是志在必得。他只当消息传得慢,无影城迟迟未有动作,不料早已使了这样卑鄙的手段。
「他们是不是用令郎的性命威胁你?」周琰慢慢握紧拳头,沉声道,「稚子何辜,竟要被牵扯进这样的纷争中来。」
那少庄主垂眸瞧着床上的孩子,道:「是我这个当爹的太没本事。」
「你向来与世无争,若不是跟我扯上关系,怎么会招来此祸?尊夫人那日用毒酒对付我,当然也是为了救人,你后来怎么不来寻我?」
「我已为人夫为人父,自当保护妻儿,何劳旁人费心?」
「旁人?」周琰喃喃自语了一遍,苦笑道,「在你眼中,我永远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
那少庄主抬头看他一眼,似乎觉得这句话十分多余,冷冷的说:「我跟你的事,早在十年前就已说得一清二楚了。」
「没错,你不愿见我的面,我就十年也不见你。但这件事关系到令郎的性命,起因又全都在我,我绝不能坐视不理。」周琰说着,转头望了望叶敏玉,道,「师侄,我有几句话要跟少庄主说……」
叶敏玉识趣的点点头,道:「我正好觉得渴了,再去外头喝几杯茶。」
那少庄主一挥手,原本侍立在旁边的婢女们就领着他走出了房间。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依稀看见周琰又上前一步,凑到少庄主耳边低语起来。
叶敏玉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料想那低沉嗓音……定是温柔动听,无人可及。
第九章
叶敏玉回到前厅后,很快又有人上了一遍茶,茶叶当然都是上品,但他尝在嘴里,只觉味道苦得出奇。
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了下去,也不知喝到第几杯时,才听内堂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就见周琰和那少庄主并肩走了出来。
周琰神情自若,面上已重露笑容。
而那少庄主虽然冷漠,眼底的冰霜却也消融不少,边走边说:「原来藏宝图是埋在那个地方,我明日就派人去取回来。」
周琰沉了沉眸子,道:「事关重大,为保万无一失,你最好亲自去取。」
那少庄主「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见着叶敏玉后,马上就转了话题,吩咐下人去张罗晚饭。
这一顿酒席算是相当丰盛了,不过吃饭的人各怀心思,菜也没吃几口,就草草散了场。那少庄主似乎不熟于待客之道,一下就跑得不见人影,只让两个婢女带周叶二人去客房休息。
一切都很顺利。
但叶敏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路上便问周琰道:「师叔已把藏宝图的事告诉少庄主了?」
「嗯。」
「那很快就能换得解药了。」
「没这么简单,想要解药,还必须跑一趟无影城。」
叶敏玉大惑不解:「此去路途遥远,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你也说了路途遥远,这一路上不知会出多少状况,无影城不论派谁来取藏宝图,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还不如让我们自己送上门去换解药,为了救孩子的性命,就算遇着千难万险,也只能拼死相搏了。」
叶敏玉听得「我们」这两个字,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道:「师叔想必也会同去?」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但少庄主并不想让师叔出手相助,你后来是怎么让他回心转意的?」
周琰先是安静了一下,随后微笑起来,道:「我对他说,等解决了此事之后,我就会出家去当和尚,从此再不纠缠于他。他的名字,我连想也不想、提也不提,他不用怕流言蜚语,更不用怕被我牵连。」
叶敏玉绝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番话,愕然道:「……师叔又在说笑了。」
周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得一笑,先送叶敏玉进了房间,接着再走进隔壁那间客房。
因为这一墙之隔,叶敏玉不知他夜里能否安睡,自己便也睡得不太安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第二天醒来时昏昏沉沉的,精神极差。
结果一推开房门,就见周琰站在园中的假山旁,正伸手轻抚树枝上发黄的叶子。
「师叔!」
叶敏玉开口一唤,那树叶便飞离枝头,飘飘荡荡的落到了地上。
周琰低头看了看,微不可闻的叹一口气,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转眼看向叶敏玉时,已经收敛了情绪,道:「师侄,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师叔不是起得更早么?」
「嗯,既然如此,我们正好可以早些出门。」
「今日要去哪里?」
「上街买东西。」
「啊?」
「你把宝剑借给了我,日后孤身回家,没有兵刃防身可不成。」周琰的视线在叶敏玉身上转一圈,道,「而且如今已经入冬了,你身上的衣裳太过单薄,该去添两件厚实点的。」
衣服这回事,叶敏玉倒从来没注意过,这会儿听周琰说了,方觉得有些凉意。又见周琰目光关切的望着自己,当然更加不会拒绝,乖乖跟着周琰出了门。
他俩人在街上逛过几圈后,先是买了一柄锋利的长剑,接着又到成衣铺子里挑选冬衣。
其实这才只是初冬,天气算不上太冷,周琰却千挑万选的找了两件厚厚的衣裳,直把叶敏玉裹得胖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