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白看了半天,只得摇头,“不认识。”
虽然看起来有些眼熟,而且只觉告诉他,这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严谨端正,但他现在不愿多说,因为……
多了一个人啊!!要把牡丹分出去了!!!
辛苦做了这么久!就要分给不知道是几千几百年没见过的路人甲了啊!!!!
戚不言听见心情大好,把碟子放在桌案上。凤临清只觉隐隐清香扑鼻,就见那牡丹莹白中透着嫣红,晶莹剔透……程小白纠结的看了他一眼,凤临清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有话要说,起身对戚不言道,“可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戚不言眼中泛起笑意,微微颔首,“就几句。”
程小白却看见那眼底一闪而逝的暗芒。
师兄!看你笑成这样,这人绝壁跟你苦大仇深不共戴天!
回头不甘的看了一眼炸牡丹,默默跟上那人。
出了院门那人才停下,望着远山的轮廓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
“戚小白啊!”
“……这……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
就见本来一派端正严肃的人嘴角一抽,周身气场顷刻变了,“小白白啊,你还真是傻……”
“你认识得我?”
凤临清痛心疾首的点头,“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嘞……这才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啊……”
程小白看着眼前人三十不到的脸,“等下,你,你……”
“我是你二大爷啊小白!”说罢真挚动情的讲起当初如何家境辛苦,这些年来做妖不易,后来送他来九嶷山拜师学艺,他小的时候与自己感情如何亲厚,总是亲切的叫他大爷……
程小白被巨大的信息量卡的一愣一愣的,喃喃自语道,“大……大爷。”
“再叫一声。”
“大爷……”
“好了我爽了。”
凤临清转身下了山。
侧身避过山上砸来的石块,凤临清心中暗笑,许久不逗,还是这么好玩。看戚不言的态度,虽不知抱的什么心思,却似是无意对他不利……
程小白扔完石头仍不解气,整个九嶷山都是爷的!!信不信爷分分钟就能想出三百六十五种方法能让你滚下去……忽然转头往院里奔,爷的炸牡丹!!!
是夜。九嶷山。
天地辽阔,悬崖陡立,山风灌进衣袖,似要把人吹得飞起来。
浩瀚的繁星今夜格外璀璨,从这高耸的崖顶看去,星河似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而脚下,便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程小白不由后退两步。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温暖的触感在微凉的山风中变得莫名灼人,转头看去,那人目光深远的注视着夜空,周身沐在银白的星辉之中,肆意翻飞的衣袖与如瀑墨发都镀上了一层淡淡星光……程小白一时有些恍惚,要是妖怪都像师兄这般,做神仙确实没什么前途……
骤然被惊醒,“我要出去一趟。”
程小白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以前师兄出门从不与他说,这次是……告别?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生出几分酸涩,“……那还回来么?”
戚不言把他神态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九天之上的星辰落在他眼中,光华耀世,“当然。”
然后就带你一起回去。找离丘把你要过来,一直留在身边。
程小白看着那满是温情的眼,眼里清浅的笑意,让人生出地久天长的错觉,轻轻点头,“好。”
师兄你骗过我很多次,每次都是笑的越好看骗的越离谱。
但这次我愿意相信你。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安度晚年。
第36章: 不归
这天程小白刚吃完清蒸鲈鱼,心满意足的揉着肚子。就听见院外有人一声声叫魂似的喊他,
“本太子来了!戚小白,戚小白——”
程小白走出去,敖琰见他这次没有端锅,失望痛心的直跳脚,“我明明是掐着饭点儿来的啊……”
程小白在心里默默吐槽:
同样是吃货!我好歹会做!!你会什么!!!
敖琰从头到脚打量他,“诶?怎么感觉你又厉害不少?”
不是吧!这货每天光吃饭喝茶也能涨修为?!!
程小白嘴角一抽:“你把我夸成大罗金仙也没有鱼吃。”
不过最近几年,似乎确实和九嶷契约融合的更好了……
天朗气清,微风拂过湖面吹起细密的波纹,阳光下犹如碎金闪烁。落星湖边置着一张矮几,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席地而坐,小碟里的点心飞速减少,敖琰吃的脸圆鼓鼓,口齿不清的说道,“你这做点心的手艺也是你师兄教的?”
程小白点头。
敖琰灌了一口清茶,九珍梅花糕混着馥郁的茶香咽下去,肺腑之间尽是清润,“哎,对了,这都一百年了,你那师兄是不打算回来了?”
不回来了好啊!要真不回来了明天他就去西海卷铺盖!!
程小白放下茶盏,“师兄说他一定会回来。”
敖琰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一时有些犹疑,“……我以前让你防备他你总不爱听……说实话,我觉得他很危险,直觉懂么?……你记不记得那次咱俩去看灯会,他……”
“别说了!”程小白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激烈,带着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怒气,一想到敖琰说的什么“不再回来”,就不由自主的暴躁。
敖琰从未见过这人此般模样,怔了一下,他最近正被一些事情折磨的心神疲惫,此时只觉怒火乍起,一拍桌案站起来:“你我这几百年的交情!我连说他两句都说不得!你知道那次灯会我看见了什么?他眼里有杀意!我跟他只是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那杀意是冲我来的不成?!”
程小白依旧坐在那里,淡淡的说,“别说了。”
敖琰深吸一口气,理顺气息,往日浮于表面的虚骄恃气尽数褪去,“你就这么信你那个师兄?我记得你说过,你修行出过岔子失了忆,你怎知道不是你那师兄害你?我猜你血脉应是极高,连我也看不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有所图谋?……”
“几百年来除了做饭,他还教过你什么?!”
“戚小白,你别骗自己了。”
眼前人依旧面色平静,抿着嘴不说话。
“你不信我?!”
“好!本太子不管你了!”
敖琰转身就走,半柱香过去,也没有回来。
青鸾鸟振翅而起,天际远远传来的声音带着惘然,“……我要去鬼界寻凤九,你也多保重……”
偌大的九嶷山从此清净不少。
黎白寻了许多人间话本回来,程小白磕着瓜子喝茶看话本,折子戏里浮华迷梦,像是许多世的爱恨纠葛痴缠。
其间那位客人又来到九嶷,山上飞速倾滚的落石和诡异伸出的枝条让他颇费了些功夫,来到山主院前时,一丝不苟的束发已有几分凌乱,他掸掸衣袍,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白衣少年搬了两把小圆凳出来,无辜一摊手,“不知道。”
凤临清眉梢轻挑,“不请我进去坐坐?”
“家里乱,没收拾。”
“……上次来这儿喝的那壶雨前春不错。”
“没了,还剩小半盒夏茶末你要么?”
“算了……”
两人坐定,少年抱着手:“师兄不在,你来干什么?”
“小白白啊,大,咳,……我是来找你的。”看见少年的脸色急忙改口,许久不见爱炸毛的小家伙,居然也长本事了。
少年觑他一眼,“嗯?”
“你师兄让我来传句话……”说道这里突然停下,刻意打量少年的脸色。
只见原本嘴角微撇,懒散的少年骤然一僵,虽仍是面无表情,眼底闪过的光和身侧握紧的拳头,却出卖了他的紧张,瞬息少年又放松下来,平静的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手头的事生了些变故,大概还有些时日才能回来,最多不过一百年……”
少年的眼神微微一黯,“我知道了。”
凤临清对心中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毕竟是几百年的陪伴,不管多生性迟钝凉薄的人,都会生出感情的吧……只是这对象,恐怕并非良人,眼里忽然闪起兴味的光,“你喜欢他么?”
转折太快,程小白还没反应过来,半响之后才犹疑着开口,“……喜欢?话本里写的,不是男女之间情投意合郎情妾意……”
凤临清摆出一副人生导师样,背后闪着亮瞎眼的金光,深沉动情道,“当你爱上一个人,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是仙是魔,都不重要,你只想陪伴他,守护他,一起渡过漫长的生命。”
惊讶过后是沉默,一起渡过漫长的生命,他确实想与师兄一起……渡过……
眼里依旧迷茫,“我不知道……”忽而定定的注视着眼前人,“你……你知道他在哪里,在忙些什么事么?”
凤临清想了一下,“他最后,是要去九重天仙宫……”这点事告诉程小白也不算什么,反正等他穿回去的时候,记忆也恢复了,但想到戚不言的计划又加了句,“你在这等着就行了……”可别一时脑抽跑出去找人……
看着少年眼神迷茫,纠结不定……凤临清勾唇一笑,给人添完堵心情大好,大摇大摆的下了山。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程小白摸摸肚子去做饭,管他是哪种感情,总归是牵绊,顺其自然何必非要想明白?
他用九嶷山的红叶来计算时间,枫叶红了又落。
白衣少年站在山风凛冽的悬崖,像是开在火海中的冰莲,淡漠又出尘。
不是电影连续剧,三百年漫长时光,哪一秒不是硬生生熬过来的。
他自己常常想,是不是喜欢早就不重要了。
能有多少感情,时间早就磨没了,那剩下的分明是……
执念。
愈发清晰的执念。
流云飞逝而过。月满月缺,星辰流转,九嶷山的花草凋零,再抽出新芽。寿命短暂的小妖变得苍老,百年后又有新的小妖。万物变迁,落星湖中倒映的容貌依然分毫未变。
一种关乎等待与归来的执念。
如火的晚霞像是要将天际烧尽,院中两把并立摇椅的影子被拉长,其中一个空落落的,程小白的手轻轻摩擦着椅子的扶手,纹路清晰,好像那人还在一样。
看上去沉静柔弱的女子端来一壶春城雀舌,柔柔一笑,“大人可是无趣?可愿听黎白讲个故事?”
程小白眼睛亮了:这是要讲段子的节奏啊!!!妹子你还有这个隐藏技能!!
把手边的摇椅给她推过去,“坐下慢慢说。”
黎白将紫砂壶放在矮几上,悠悠开口,“六百年前,有一个书生家道中落,以卖字画为生。恰逢一夜春雨,第二日清晨放晴时,他家小院边上那株梨树开了花。书生见那梨花洁白无瑕,盈盈生光,忽福至心灵便提笔作画,不多时,一树梨花跃然纸上……那画的梨花尽显神韵,书生欣喜之下有题上一句……‘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
就凭阅尽话本折子戏的手感……我赌五毛这绝壁是个书生卖了画,得了盘缠上京赶考,一举高中状元封官娶公主的人生赢家传奇故事……妹子你继续讲啊~
“书生将这幅画拿去卖,坊市上不少人出了高价,可他看着那株梨花,只觉自己此生怕是再难做出如此好画……心生不舍,又将画带了回来……后来常在那梨花树下写字作画,
也常与那梨树倾吐才情与烦闷……如此过了半年,一夜风雨飘摇,碗口粗的紫雷劈在梨树上,书生骤然惊醒,抱着被子冲到院中,将那梨树披盖护好……第二日风静雨歇,书生在市坊上遇见了一个女子……”
原来这是个人妖相恋夫妻种田发家致富的故事,那五毛算我扔了……
故事果然没有再跑偏,书生和梨花精成了亲,白日有勤妇操持家中,晚上有红袖添香书案前,日子如蜜里调油。第二年书生上京赶考,说衣锦还乡时必不负她。
那梨花精便在小院中等书生,一年复一年,书生却不再回来。
此时暮色已尽,墨色天空中新月探出头,晚风混着茶香与山间草木的清润味道。
故事讲到这里,程小白看着女子沉静的面容,忽然就不想听下去。
但黎白依然在讲,语调如常,听不出悲喜,“八年后,梨花精道行小成,上京寻那书生,却发现书生早已功成名就,开门立府,娶了一位貌美的妻子。那梨花精心痛之下,一日尾随书生出了府……却发现书生来到一片墓地中……纸钱灰烬中,抱着酒坛大哭,断断续续的哽咽道,‘人有轮回与地府,不知你有没有……空有一个衣冠冢,这些年烧的画可能寄与你?’”
“书生走后,梨花精才敢现身上前,石碑上刻着吾妻黎白,黎白……我小心翼翼隐瞒身份,心中顾虑人妖殊途,他却……早都知道了……”
“我慌着要去寻他,却正落入一个和尚手中,和尚要取了我的魂魄炼丹。我便求他,让我再见那人一面……和尚冷笑道,‘这李大人真是个招妖精的,八年前就有个蛇妖看上了他一路跟过来,化成你这皮相与他相认,恰逢贫僧道法有成给收了去……今日也收了你与她做个伴’金钵兜头罩来,我心绪大乱之间没能抵挡几招便被打得奄奄一息……”
程小白不知该如何言语,还是问,“后来呢?”
“后来,一道白光挡了那和尚,和尚重伤之下血遁而去……”
“那时的山主,便是后来的无忧仙君,我本体已焦黑一片生机渐绝,他问我可曾后悔,我说我只后悔连他最后一面也未曾见上……山主起了恻隐之心,折下一段枯枝带回九嶷,得灵气日日滋养,数百年后竟又历劫化形,因我曾与人相恋,惹了因果,这次天劫也格外严苛……”
程小白拍拍女子的肩。
“此后我经常想,若是……若是当年去找他,到底会不会不一样,可这世间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女子对他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渺远的哀思在眉间弥漫,
“神仙尚有诸多不如意,做个小妖哪有那么容易得偿所愿……”
程小白想了片刻,豁然起身回屋。
师兄。
你骗过我千百次,最后一次也没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