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瞧着他语无伦次的模样,不为所动:“小隐,你看爹糊涂么?你觉得爹会拿此事跟你开玩笑?爹认为你很好,做太子绰绰有余。”
“不、不成的。我、我哪儿能做太子啊!”宋微越说越顺,“你还不知道儿子我么?好吃懒做,贪玩爱耍,不学无术,成天没点正经。你这个……咳,你觉得我好,那能作数么?情人眼里出,啊,呸,不对,儿子是自家的好,你是我爹,当然觉着我好。问题是,爹,你是皇帝啊,不能胡来呐!”
在场只有延熹郡王没见过六皇子演戏,一面觉得六殿下挺懂道理,一面不由对皇帝改立皇储的主意起了怀疑。悄悄扫视一圈,几位公侯一个比一个淡定,不禁颇为纳罕。太子人选,他只有列席旁听资格,没有发言投票权,纳罕一阵,也就作罢。
皇帝冲幺儿笑笑:“小隐,你有此自知之明,还知道皇帝不能胡来,就冲这两点,已经比很多人强了。”
宋微跟皇帝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胡搅蛮缠到这份上,明白皇帝心意已决,不可动摇。冷静下来,住口收声。
他忽然想起昨天坐在寝宫院里假山上,没事找事好一番认真反思。原来,今日种种,潜意识里早就有了感应。
又来了,固定选项又来了!
先是做太子,然后做皇帝,最后悲摧地结束,重新开始第N次轮回。
宋微觉得自己倏忽脱离现场,成为纯粹的观众,冷眼望着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对当下太过投入,既忘了反思过往,也忘了忧虑将来。这一世,也许生活格外丰富,感情格外浓烈的缘故,投入程度之深,竟似要遮抹掉若干轮回累积的痕迹。不过,幸好,宋微暗自庆幸,自己想起来了。
他想起以往每一次面对这个选项,因为顺势而为的惯性,更因为不自量力的贪念,从来不曾清醒地意识到,应该拒绝。
这一次,终将不同。
于是他摇摇头,清清楚楚、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我干不来,也不想干。爹,你不缺儿子,找别人吧。”
皇帝也不生气,温和道:“太子自然要最合适的儿子来做。爹仔细想了很久,觉得你最合适。”
皇帝态度语气都好得很,然而宋微就是知道,老爹这个样子,比父子间任何一次吵架都要来得强硬和霸道。
他到这会儿仍然认为皇帝是老糊涂兼病得厉害,突发奇想。站直身子,剑拔弩张:“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被人逼。”
皇帝看着他:“你自己适才也说了,我是皇帝。朕身为皇帝,难道还不能决定哪个儿子做太子?”
宋微只觉一股心火冒头,愈烧愈旺。片刻前倏忽脱离现场,冷眼旁观的隔离感瞬间退散,他还是那个活在当下,无比投入的宋小隐。
“爹,你不能。”宋微吸口气,去看当地站立的几人。
太子人选必须得到三公五侯八大世家中大多数支持,这是咸锡朝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宋微猜想皇帝既然敢说这话,定然有所准备。他迅速开动脑筋,并不认为会有两公三侯昏了头瞎了眼,支持皇帝这个脑抽的决定。就算别人跟着皇帝一起脑抽,总该有个别清醒的……他不由自主就向独孤铣看去。巧得很,宪侯也正向六皇子瞧过来。宋微很清楚地从那眼神中分辨出某种类似承诺的坚定,忽然就有了底气。
与皇帝对视:“爹,即便你身为皇帝,也不能全凭一己好恶,一时冲动,随便决定哪个儿子做太子。”
皇帝把眼睛往两侧一扫:“是不是一己好恶,一时冲动,你且看明白。”
年纪最大的老臣第一个站出来,颤巍巍走到宋微面前,颤巍巍往下跪。
宋微最不愿为难老小,伸手就要去扶,却被老人那副肃穆到极点的样子吓住了。一楞神的工夫,人已经跪在了面前:“臣,明国公长孙如初,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忠心可表,死而后已。”
气氛如此凝重,宋微的手僵在半空,忘了反应。
宇文皋紧跟着走上前,第二个表态:“臣,成国公宇文皋,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忠心可鉴,敢不竭诚。”
第三个是魏观。武将声如洪钟,在殿内嗡嗡回响:“臣,奕侯魏观,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忠心耿耿,不惧死生!”
宋微木然瞅着面前跪倒的三人,又木然去看皇帝。这三个人的架势,让他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但无论如何,还只是三个。
皇帝道:“英侯徐世晓,眼下人在东南,不过他与欧阳敏忠私交甚笃,更兼姻亲之好。小隐,一向不偏不倚的欧阳尚书,朕问起的时候,着实说了你不少好话。大概要不了多久,英侯的折子,就该到了。”
皇帝说到这,目光投向站在最后的宪侯。延熹郡王与宝应真人,在明国公行礼的时候,就远远避到侧面去了。
宋微跟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忽然就如开了镜匣一般,澄明透亮。皇帝哪里是老病糊涂,分明是盘算已久串通一气,只等今日请君入瓮。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六皇子认祖归宗,封爵开府;三个月后,安排上朝,张罗成亲;很快引得太子按捺不住,派人行刺;随即借口养病,将太子软禁宫中;紧跟着把自己诓骗入宫,主持接待西北朝贡。回头看去,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只等今日,按照老头子的意愿,一朝变幻,局面彻底翻转。
他猛地睁大眼睛,看看皇帝,然后直愣愣瞪住独孤铣。心头熊熊燃烧的那股火,噌地爆裂开来,心脏都好似要炸成碎片一般。
这一生最亲的人,这一世最爱的人,他们……做了些什么……
宪侯抬脚迈近一步。
宋微厉喝:“独孤铣!”
被喊到名字的人脚下一顿,双眸平静地望过来。沉潜邃远,不起一丝波澜。
宋微觉得自己先前一定是瞎了眼,竟会误以为他答应站在自己这边。按说所有这些事,明明皇帝才是主谋,宪侯最多算得第一帮凶。然而宋微此时满腔愤怒,满腹怨怼,顷刻间喷薄而出,恨不能全都冲着这帮凶而去。
独孤铣继续迈出一步。宋微听见心底喀嚓一声,仿佛被踩碎了什么。
他紧握双拳,眼眶发红,嘶声怒吼:“独孤铣!你敢!!”
然而对面那人却恍若不闻,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慢慢屈膝跪倒在地。
“臣,宪侯独孤铣,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独孤铣抬起头,用那双墨一般浓重的眼睛仰望宋微,“尽忠竭力,舍生赴死。”
宋微依旧握着拳头,身体渐渐不再颤抖。终于轻声嗤笑,好似自嘲:“我早该知道……哈!早该知道……”
独孤铣只是望着他,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说。
良久,皇帝道:“小隐,你看,不是只有爹一个人认为,你最适合做太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宋微霍然扭头:“我不做!你有本事,就逼死我。”
皇帝望着他,眼神中是平静到极致的哀伤。半晌,忽道:“明国公年纪大了,不能久跪。”
宋微一愣,弯腰伸手,把老头从地上拽起来。
长孙如初很想说:殿下不答应,老臣就不起来。不过他揣测六皇子多半根本不吃这套,哆哆嗦嗦道过谢,颤巍巍坐回去。剩下的人没有皇帝发话,六皇子不肯亲自来扶,便只有继续跪着。
这么一打岔,宋微那股梗着脖子宁死不屈的气势,没来由弱了下去。
皇帝缓缓道:“小隐,你以为爹爹在逼迫你,并非如此。爹爹只是告诉你,有多少人,认为你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爹爹想让你做太子,不是逼迫,而是请求……是……爹爹临终前……最后一个请求。小隐,你……能不能答应?”
宋微眨眨眼:“又想吓唬我!瞎说什么呢?老不死老不死,你哪有那么快死!”
皇帝笑了:“这回爹爹不骗你,是真的要死了。”
宋微怒道:“别以为拿死就能逼我,老子才是要被你逼死了好吧!”
皇帝侧头,旁边宝应真人得了示意,走出一步,语调沉重:“殿下,陛下所言,绝无虚假……”
宋微一挥拳头:“你也跟我爹串通起来吓唬我么?”
宝应真人不愠不怒:“殿下请息怒,但听老朽细细道来。去岁年底,即殿下回归前夕,陛下龙体便已十分危急,此事众御医皆心中有数。当时老朽建议,立即传位于太子,陛下栖身园林,息心静养,辅以药物及玄门养生之道,或可延寿数年。”
宋微听到这,已经明白皇帝绝对不是故意编假话吓唬自己。恐惧与愤怒同时涌出,恨不得塞住耳朵,或者干脆堵住宝应真人的嘴。
“六殿下恰于此时回归。陛下私下问老朽,可有何灵丹妙方,能多支撑些时日,以便照常理政。”宝应真人叹口气,“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更改?老朽毕生钻研此道,亦无能逆转回天,不过得出点剜肉补疮之法。陛下思量再三,决意使用。此丹药至多可延寿一年,却要时常忍受肺腑剧痛。一年来陛下勤于政事,勉力不辍,龙体每况愈下。如今看来,最佳状况,也就是……三个月罢。”
这事此前唯有宝应真人、青云总管与皇帝本人知晓,在场各位重臣,都是头一回听说,顿时无不大惊失色,垂泪哽咽:“陛下!……”
皇帝却只看着小儿子,悠悠道:“小隐,那个时候,你突然回来,爹爹高兴得很。你回来了,爹爹怎么能死?又怎么能不理事,叫你……被人欺负?”
宋微脑子全被那句“三个月”占据,眼泪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往下淌。心中怒火愈盛,这蛮横霸道、女干猾狡诈的老头,这般擅自做主,恁地可恨。
抹一把眼泪,恨恨道:“你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我给你送终。但是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
皇帝柔声问:“天下至尊,无与伦比——做皇帝有什么不好,你如此抵触?”
宋微伤心愤怒到极点,大吼:“做皇帝有什么好?!你自己做了一辈子皇帝,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还要被亲生儿子下毒,你跟我说,做皇帝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呜呜……有什么好……”
皇帝笔直瞪着他:“你……你!”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第一四九章:姑且念亲承大统,终究忍恨缔良缘
众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救治皇帝,宋微独自在外围站着,便似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唯独眼泪止不住地淌,心头一片空茫,根本想不起抬手去擦。
朦胧中被一片阴影罩住,有人拿帕子替自己擦眼泪。抬头认出是谁,却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任凭他左一下,右一下。帕子湿透了,换成衣袖。
僵直着站了不知多久,像个木偶般被他牵到椅子前坐下,听见他说:“小隐,不要担心,陛下暂且无事。”
心里想着,爹暂时不会死了,人却还是没有动。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一个接一个到面前行礼告退。每一个人临走,都欲言又止。那隐含责备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令宋微觉得诡异难耐,心烦意乱。
人都走得差不多,宋微看见老头子安安静静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心中烦乱更甚。他陡然起身,抬腿就往宫门外走。才走出几步,便被眼前一堵肉墙挡住。
独孤铣问:“小隐,你要去哪里?”
宋微不理他,转个身往宫内暖阁迈步。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扭头冷冷道:“别跟着我。”
待他继续往前,那脚步声仍然阴魂不散跟了上来。
独孤铣随同宋微走进暖阁,示意旁人退下,才道:“小隐,我陪你,在这守着。”
宋微扬起下巴:“我不用你陪,滚!”
独孤铣当然不可能滚。非但不滚,还往前靠近了些。听罢宝应真人的话,他才明白皇帝头天说“时间不多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虽然难过,毕竟理智得多。何况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哪怕再痛再苦,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不需要犹豫。
他只是再次惊讶于皇帝的狠绝手段。从宝应真人说出真相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小隐迟早会妥协,一定会妥协。但眼下,他很怕宋微伤心偏激之余,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糊涂事,故而决意寸步不离坚守在此。
宋微猛地抄起案上一只花瓶砸过去:“我叫你滚,你听不懂么?滚!滚啊!”
独孤铣抬手接住那只花瓶,放到一边,也不说话,直接箭步上前,左手将人一把箍住,右手一扯,把他腰带连同腰间各种配饰,统统扯了下来。这还不算,紧跟着扯开衣襟,左手拎着里衣衣领正过来反过去这么一通翻转,眨眼工夫,外衫外裤剥了个干净,衣兜里的零碎尽数掏走,连脖子上挂着的翠玉瓶子和玄铁佩韘也摘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独孤铣揽起他的腰,将人往床上一丢,宋微瞬间淹没在锦幛绣被里。便是如此,也丝毫没碍到他肩膀上的伤处。宋微被丢得头晕眼花,扑腾着想爬起来。独孤铣抖开被子,兜头把他罩住,冲外面喊道:“来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蓝管家。
独孤铣道:“有劳蓝总管,这屋里的摆设先收一收。”
蓝靛在皇帝那边哭了一场来的,除去眼睛还红着,神态倒挺正常。他看见立在地下的花瓶,想起当日宪侯府东院卧室被六皇子打砸之后的惨状,立刻明白宪侯是什么意思。本着强烈的责任心,招来几个下属,迅速将易碎品危险品转移出去。
独孤铣等他们干完撤退,才松开摁着被子的手。被子猛地掀开,一只拳头跟着挥了出来。
独孤铣握住宋微手腕,合身压上去,与他面面相对,距离不过数寸。沉声道:“小隐,你再这么折腾下去,陛下只怕……连三个月都保不住。”
宋微呆呆望着对方。本已干涸的眼泪,唰一下又涌了出来。他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糊得湿漉漉,眼珠子像雨水冲刷过的墨玉髓。
独孤铣一番动作,他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心底甚至有些好笑。他自杀过一回,哪里还敢有第二回。他一点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却不知为什么,听见他那句话,再看见他这副表情,两只眼睛就成了堵不住的喷泉。
他想:枉我以为可以选不同答案,谁知道这一回,压根不是选择题,是他娘的必做论述题……倒霉催的,真荒唐呐……
独孤铣被他看得心魂俱碎,翻身把人抱在怀里。似乎低声劝诱,又似喃喃自语:“小隐,你为陛下如此伤心,却为何不肯令他稍感安心?你有这样的坚定用以逃避,为什么不能用它去勇敢承担?”
宋微冷冷地想: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他娘的……就是个渣。
宋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梦。梦里似乎回到凶肆街做挽郎时候,一家接一家地唱着挽歌。唱到后来,又变成自己披麻戴孝,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前列。凄厉而尖锐的声音在身后高喊:“皇帝龙驭宾天——”
他登时惊醒,猛地直起上半身。
独孤铣被他带动,跟着醒来。睁眼就看见满面泪痕。正要抬手去擦,却被宋微自己抢了先,眼泪鼻涕直接糊在被头上。
改为拍他后背,安抚道:“陛下无妨,只是还没醒。再睡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