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忠臣良将竟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怎能让人不为之难过。自古又有多少人是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无辜冤死?通敌叛国……蓟家人怎么会接受这样一个罪名,常曦此刻心中一定也是煎熬非常,而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正当嬴城走神的时候,走近的禁卫说道,“王爷,该回府了。”
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嬴城眼中有些不舍,他深深看了眼刑部的大门,终是转身离开了。
回到府中后,宁祥看他脸色很差,也不见蓟常曦,便知道情况可能很不好,“王爷,侧君怎么样了?”
“这件事怕是……”嬴城遏住了未说完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宁祥,现在还有没有办法把消息带出去?”
宁祥摇摇头,“您和侧君一走,府中就被禁卫守住了,去哪都有人盯着,根本没办法。”
嬴城本想着是让人去骆清姚那里打听一下,有没有蓟老将军和北疆的最近情况。可是现在看来,自己虽然还可以自主行动,却是完全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整个人如同被软禁,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监视。
睿王府的变化就连赵亭筠也察觉到了,他也经常问嬴城:为什么王府突然多了这么些人?蓟家出什么事了?
可惜的是嬴城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潜意识的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也不希望赵家再被牵扯进来。
无双虽然担心但也知道不给嬴城增添烦恼,只是默默陪在他身边。
在所有人疑惑而不安的时候,沐塘更是心神不宁——自己的主子去了刑部,蓟家现在的情况又不太清楚。他简直一刻也无法停止这种忐忑。倒是宁祥天天陪在他身边,给予他一些安慰。
这两日,就在嬴城冥思苦想,打算混出府的同时,王府来了一位客人,此人正是嬴岚。
嬴岚在这种时候过来,倒是出乎了嬴城的意料。
他们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几乎已经不相往来。如今自己被软禁,根本无法和外界获得交流,嬴城不知道嬴岚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来到王府,也不清楚对方是奉了嬴从煜的意思还是……
抱着试探的态度,他没有主动说话,两人坐在一起,有些相对无言。
许久,还是嬴岚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奇怪为什么我能出现在这里。”
嬴城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嬴岚这次停顿的时间比较短,他也没有被嬴城所影响,“难道你不想知道蓟家在北疆现在怎样了吗?你确定还要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想让自己弟弟开口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他知道对方最关心的是什么,因为自己能拿捏住嬴城的软肋。
明知道这是故意设的一个局,嬴城紧了紧手指,还是说道,“我对蓟家很关心,你一直都明白。所以,不要这样来试探我。”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蓟常聆和楚国陛下之间的关系。”嬴岚突然这样说道。
心中猛地跳动了一下,嬴城目光动了动,语气依旧是平静的,“你想说什么。”
“你曾经告诉我,他有了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玄啸对吧。”这句话几乎没有任何疑问,所以嬴岚是非常肯定的指出了这个事实。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但自己又怎么能将这件事说出来?
边境将士和敌国的君王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又恰逢两国交战,这几乎是致命的。嬴城自然相信蓟常聆,他才不相信那人会连同玄啸来攻打梁国,可是其他人不会这么认为,所有人都会觉得蓟家有谋反之心。所以这一点被刻意放大,并被人利用。蓟家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而这项罪名对蓟家来说,是无法被接受的,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临到末了,被这样的罪名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功勋,太残酷了。而嬴从煜还要将他们从北疆押送回来,可是现在边境混战,这样的举动肯定会引发更大的动乱。那到底会怎样?难道一直将蓟家的人关押在北疆,直到战争胜利或是结束?北疆一战,少了蓟宏之和蓟家军,还能取胜吗?而且,常曦也绝不能在刑部待那么久。
嬴岚看他不说话,也料到了这个弟弟恐怕心中早就一清二楚。思及此,不由得又有几分隐隐的愤怒,“你说我不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那么你呢,在这件事上,你又把我当做什么了?竟然帮着外人来骗我。”压下了心中的不愉快,他继续道,“实话和你说了也无妨,君父那么小心翼翼的人,他不可能让蓟家太强盛,所以早就派了身边的禁卫隐藏在北疆,观察北疆的一举一动。楚国的野心很大,他想要割据梁国很久了。如今玄啸有了这个实力,他还会不有所动作吗?蓟常聆即使没有帮助玄啸,但总是和玄啸关系匪浅。在这场战争发动的前几天,禁卫发现了他们两个有往来。你真当那群禁卫是省油的灯?”
嬴城脸色难看,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因他发现……原来自己当了那么久的傻瓜。北疆的一切都是被监视的,那么当时自己在北疆遇险,那群禁卫应该也早就把消息传到了嬴从煜手上吧,而君父呢?真是沉得住气啊,为了不让禁卫的身份暴露,宁可装作毫不知情,让自己的儿子在荒林乱石之下多待几天……
嬴城想笑,但他觉得自己脸上表情一定很奇怪,因为嬴岚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询问。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崩塌的绝望。自己在这个时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父亲,哥哥带来的通通是算计,那么湛箫呢……嬴城现在也不敢确定了,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歪曲的景象,压抑的让他有点想吐。
“怎么了?”似乎发现了嬴城的不对劲,嬴岚走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肩膀。
看嬴城始终不言不语,嬴岚说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掌握的足够多,也觉得自己足够聪明。直到这件事发生后,我才意识到,我不过是自作聪明。君父才是真正掌控一切的背后那个人,相比起他,我们真的太渺小了。”
……是啊,论算计,又有谁能算计的过朝堂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你现在要怎么办?”嬴岚问道,“是要据理力争还是自暴自弃。”
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嬴城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手,“……不管如何,我都会和他一起承担。”嬴城口中的他,指的必然是蓟常曦。
嬴岚短促的笑了一声,放开嬴城后,他说道,“一起承担?别傻了。这次不是莫须有,而是铁证如山。知道吗,不少人都希望蓟家消失,你若固执下去,恐怕自己都要受牵连。”
“哦?”嬴城也笑了,他仰头看着嬴岚,“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嬴岚说道,“蓟家不可能全身而退,更别说什么平反。只怕战事一结束,也就是他们……”最后几个字嬴岚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嬴城一定听得懂。战争一结束,蓟家也不会再存在了。
“不。”嬴城几乎下意识的反驳道,“会有办法的。”
“的确是有一个办法。”嬴岚说完后,看见嬴城瞪大的眸子,慢慢说道,“如今北疆告急,听那边急报,现在已经折损了不少将士。若蓟家戴罪立功,说不定也是个好方法。”
“君父怎么可能还让蓟家带兵?”
“怎么不可能?让蓟家军替换大梁的军士,列位前线。再派一位朝廷上的人率精兵去监督他们,一旦蓟家叛变,就……当场杀无赦。若是蓟家赢了这场战争,你再想和君父谈判,也多了些筹码。”
唇角的笑意依旧是淡淡的,然而嬴城眼中却是冰冷的怒火,“你这是要逼死蓟家么?楚国几十万大军,他们怎么挡得住!?”
“若真是那样,他们也算是落了一个忠义满门的清白美誉,有什么不好?”嬴岚这样说着,对嬴城的怒火也毫不在意,他甚至还轻轻抚摸了一下对方的乌黑长发,“我知道你舍不得蓟常曦,但是你看看你的身边,那么多比他更好的人。只要你愿意,那群人巴不得都能进这睿王府。跟着蓟家,你可能会被废。放弃蓟家,你依旧是风光的睿王爷。”嬴岚抱了一下他,“我虽不希望你和我争那个位置,但是,我也不想看着你死。”
“你一点都没变。”嬴城侧头看着嬴岚,“之前我还曾有小小的希望……是我错了。”我不该再对你抱有任何希望,其实你可以尽情的对我残酷,因为……你根本不是我哥哥,我本来就没有哥哥,而你弟弟其实也早就死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关系,到今天……全部结束。
嬴城笑自己总是对人存在一点美好的想象。然而嬴从煜让自己看清了现实,嬴岚更是把自己最后的希望打破了。他们本来也就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也好,一点牵挂也不再有。
嬴岚身体僵了一下,他以为嬴城在和自己置气。面色不愉的说道,“你非要这么固执?那是蓟家最后的机会,你别再任性。”
然而嬴城已经不太在意了,他沉默很久,终于说道,“让我见见常曦,我想见他。”
第40章:破釜沉舟
刑部的大牢守卫森严,周遭阴冷而压抑,仿佛在慢慢撷取着人的呼吸。
嬴城本不能出现在这里,但嬴岚无疑是最好的通行令,只凭着一句“若陛下问起,由我担着就是。”便让那群守卫无法多语。
两人跟随狱卒走进散发着潮湿气味的地牢,这里关押的都是一些重犯,甚至包括了不少位高权臣。但无一例外的是——凡被关进来后,那么再想出去就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了。
牢中的腐朽和颓败让嬴城蹙眉,此刻他一心都在常曦身上,想着那人如何能在这种地方久留?必须要尽快将人救出去才行,可如今该用什么法子去说服嬴从煜?
心绪纷乱,脚步也略显浮躁。
嬴岚转头看了嬴城一眼,却也什么都没说。在接近地牢尽头的地方,侧目看去,两边经过的一间间牢房里,无精打采的囚犯身上散发着濒死的气息,脏乱的头发如同枯萎的草,盖住了那些人的脸。此时此刻,他们对牢中突然而至的脚步声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习惯了不同的人往来于这里,也习惯了每天被狱卒抬出去的尸体,他们蜷缩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然后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这样一幅真实的景象让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闷起来。
然而一直默默带路的狱卒却出声了,“太子殿下,王爷,就快到了。”
话音稍落,他们在一间近乎封闭的牢门外停了下来。
这件牢房与他们之前经过的那些地方距离相隔较远,看过去更像是纯钢制成的。
狱卒拿出钥匙,将门打开。钥匙间的碰撞和敲击牢门的声音在略显安静的狱中尤为刺耳。
不知怎么,嬴城竟然感觉到了些许紧张。才不过短短数日,却像隔了很久很久。
恭敬的弯了弯身,狱卒很识趣的退了下去。嬴岚脸上仍旧看不出太明显的情绪,他只是转眸望向嬴城,“别说无谓的话,别做愚蠢的决定。好自为之。”也不等嬴城回应,便直接离开了这里。
嬴城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舍弃蓟家,保全自己。但他做不到,说是蠢也好,说是心无大志也罢,嬴城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嬴从煜自始至终都是高高在上、冷静谋断的君王,亲情于他来说算什么?这次是蓟家,下次有可能就是别人。权力之路不会止于兵权,一个帝王的野心是永远都无法去估量的。只要一日处在这天下大势之中,一日就不得解脱。
在大梁这么些年,试问真心实意又换来了些什么?伤痕累累到现在,又得到了什么?
思及此,嬴城深深呼吸了一下,稳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那是自己在府中日思夜想的人,是自己在大梁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人。是想要执子之手,同一世风霜的人。
内心反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他们两个明明近在咫尺,却只是安静的相望着。很奇怪,这一刻,没有人先去打破这种平衡。
良久,嬴城终于慢慢走近了蓟常曦。他看见了对方手腕上的镣索,长而重的拖曳在地上,随着动作发出不可忽略的声响。他也看到对方墨一般的眸子里出现的熟悉光彩,让自己心口酸涩而疼痛。
“王爷,”蓟常曦说道,“我就猜到是你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就没办法再继续了,镣索的长度限制了他一部分的行动。但蓟常曦却没因此而受到太多影响,甚至他还对着嬴城笑了一下。
心口更加难受起来,喉咙也像是被软物堵住。嬴城最看不得眼前这个人受苦了,如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非常糟糕。他也没有开口,他怕一说话,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走到蓟常曦身边的每一步好像都太艰难,脚步重的如有千斤一般。眼前这个人又瘦了一些,苍白的脸上那双大而黑的眼睛,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嬴城伸手轻轻抚上蓟常曦的脸,声音低哑道,“是我的错……对不起,常曦……”对不起,当初让你没有选择的进了王府。很抱歉,我始终无法帮上你任何事情。对你,对蓟家,我……做的太少……
蓟常曦摇摇头,握住了嬴城的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有自己的判断。蓟家这件事……你又有什么错?”他轻轻叹息道,“不过是生在帝王家,没有办法的。”
“常曦,我们还有时间……”
“不多了……现在,我只是很担心父亲还有二哥,蓟家那么多人……”常曦将脑袋埋进嬴城颈间,似是非常疲累。
“他们……是安全的。”嬴城说的是实话,北疆战事危急,蓟家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再大的动静了。然而战事一结束……
“我已经能猜到陛下的决定了,但是我不服这个结果。”蓟常曦极浅的长出一口气,后退一步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王爷,蓟家不会做出通敌叛国这种事的。”
“我当然知道。常曦,你以为我会怀疑蓟家吗?”
“……是啊……你不会。”蓟常曦不傻,他知道嬴城始终会相信着自己,他也明白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好。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想让嬴城在这件事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对方能全身而退。
蓟家这件事,很明显……是有人预谋的,那个人就是当今大梁的君王。蓟家在北疆的地位让嬴从煜无法再坐视下去了,而二哥的事情更是对方紧抓不放的把柄。之前一直隐忍不发,是为了累积有力的筹码,砸的蓟家无法翻身。通敌叛国?真是可笑!蓟家为北疆付出了多少?赫赫战功被一笔抹杀,更多的人甚至希望蓟家消失在朝堂。自己的父亲将大半辈子的时间献给了大梁,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为北疆战死的无数蓟家军得到的又是什么?不过一盆脏水。
满腔为国效力的决心,将忠诚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最后只由得那位君王轻飘飘的八个字“通敌叛国,拥兵作乱。”这样一个结局……让人——怎么甘心!
这个罪名,蓟家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若无其事的接受。而自己又怎么愿意看到蓟家被这深牢吞没,背负一世骂名?
其实蓟常曦很清楚,这次已经是无路可走了。从事情爆发的那一天开始,蓟家就没法脱身了,他们是权力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