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吧。”慕轻执已经躺下,头也没回,就说了这么一句,园中静悄悄的再没有其他人,慕翀水讪笑着从沾满繁花的树丛里钻了出来,来到亭中站定,行了君臣礼,道:“父皇。”
慕轻执看着玉珠出神,慕翀水赶紧上前一步,抢先讨好地问道:“父皇,可是在想贺兰娘亲?”
“你还叫他娘亲?”慕轻执淡淡地问道,不见喜怒。
慕翀水点点头,假作疑惑的反问道:“难道父皇已经不要这个人了么?”
没等慕翀水说完,就听得慕轻执嗤笑一声,他的神情开始变得狠戾,一手握住玉珠,恨不得将其捏碎,看向这个一手栽培出来的儿子,道:“翀儿,父皇教你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朕!慕轻执,生不能与他同寝,那他!贺兰瑾,即便是死,也要和朕同穴。”每个字都似乎咬进了血肉里,用了极大的力气。
慕翀水看得愣神,他一早便知道父皇对此人的执着,但真的看见还是第一次,耗尽了一生的破釜沉舟,让人不由得想要颤栗。
第35章:帝陵
夜已深,贺兰瑾仍站在客栈的窗户前,向外望去,已经能看到珏国边境的城墙,他站在风口处,不知在想着什么。
虽然经历了连日的奔波,但好在贺兰瑜的伤口并没有因此而恶化,贺兰瑾关窗户的手顿了顿,似乎是在踟蹰,但最后还是将窗户关得死死的,一开始是如此决绝果断,谁知到后来却越来越犹豫不决,贺兰瑾不容许自己这样朝三暮四,既然当初下了狠手,那便只能按照这条路走到尽头,现实不容许自己反悔,“重新来过”不过是一句梦中呓语。
贺兰瑜的伤虽然已好了大半,但对于一个病人来说,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让他疲惫不堪,早在贺兰瑾站在窗前愣神时,他便已独自入睡了,呼吸均匀,唯有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贺兰瑾也回到床榻前,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继续他周而复始的恶梦。
在贺兰瑾再次陷入梦魇时,贺兰瑜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其实一直都没睡,与贺兰瑾如此独处的数日,他已一改先前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愁和不甘的嫉妒,贺兰瑾不知道的是,每一夜他都是眉头深锁着入眠,有时候甚至会流泪,这一切都被一旁的贺兰瑜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而今夜,贺兰瑾更加的变本加厉,入睡不过片刻,闭着眼睛的他神情苦楚,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贺兰瑜将自己的手递给他,贺兰瑾抓住了,眉头似乎得到了一些舒缓。
贺兰瑜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会如此痛苦,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贺兰瑾的泪水,直到有一夜,贺兰瑾破碎的梦语里提到了那颗玉珠,甚至那个人的名字,他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即便是知道慕轻执屠杀了贺兰一族,即便是慕轻执想要除掉你剩下的唯一的亲弟弟,你还是不能对他彻底死心么?绝望差点就这样掩埋了贺兰瑜,他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像看起来的那样无坚不摧,仿佛,只要慕轻执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好不容易才夺回来的兄长就会弃他而去。
贺兰瑜下榻,点燃了香炉里的焚香,那是加了催眠药物的香料,到室内青烟袅袅时,贺兰瑾的眉头才终于松懈下来。
贺兰瑜回到床边,看着那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睡颜,忍不住越凑越近,能够感受到身下之人浅浅的鼻息,和温暖适中的体温,那人的衣襟有些松散,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打上阴影,贺兰瑜的目光顺着他的睡颜一路向下,心中躁动异常,他索性整个人跪在了床榻上,微微分开贺兰瑾的双腿,将自己的一条腿慢慢上拱,贺兰瑜一手支撑着身躯,一手抚上那人饱满的唇,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许是梦里感觉到有些不适,贺兰瑾的喉头动了动。
这个举动从视觉上大大地刺激到了贺兰瑜,看了眼桌边的迷香正旺,他放心的压低身子,整个人几乎贴在贺兰瑾的身上,小时候也曾与贺兰瑾同榻而眠,却不曾以这样的姿态,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离他的兄长那么近过,由于禁忌的血缘而不得不压抑这么多年的贺兰瑜血脉喷张,他忍耐不住,轻轻的在贺兰瑾的唇上落下一吻,远远不够,心中叫嚣着,想要加深这个吻,不想离去。
屋外一阵空气波动,贺兰瑜警觉的抬头,凌厉的看了眼窗户,从贺兰瑾身上下来,迅速掩上床幔,冷声道:“进来。”
“主上,属下已探寻到四公主的下落。”一位黑布裹面的黑衣女子随着贺兰瑜的那声“进来”,突然出现在这客栈的小屋中,单膝下跪,如是禀报。
“哦?你找到了我那好姐姐?她现在身在何处?”贺兰瑜挑了挑眉毛,眼尾处透着冷然。
黑衣女子不敢有所怠慢,立刻说道:“那日属下奉命带人屠城,事后唯独没有找到惜暮公主的尸首,属下带人找了半月有余,才发现公主曾有一名相好,是个侍卫统领,曾经在皇陵任职,后来才调到宫中护卫公主,而当日,属下也并未找到这位侍卫统领的尸首,昨日属下带人查看皇陵,陵墓入口处的石门边有新土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刚打开过不久,属下不知是否应该派我们的人继续打开皇陵搜寻,还请主上示下。”
闻言,贺兰瑜促狭的一笑,鼓手拍掌的道:“想不到我这位姐姐还有此等手段,竟然连侍卫统领都能为她折腰,我既然杀尽所有皇族亲眷,区区皇陵,何须顾虑,你们就算开棺掘墓,也要将我那好姐姐带出来,她不是要称帝么?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临死就圆她这个痴梦,杀了她,将她的骸骨葬在帝陵。”
“属下听命。”黑衣女子拱手行礼,疏忽一道光影,就消失在了窗外的夜幕之中。
第36章:归去
兜兜转转,贺兰瑾终是回了这方生他养他的土地,一路上经过珏国的地方城镇,这些城池似乎并没有受到失去一国之君的影响,地方级官员体系依旧井然有序的运作着,百姓们安居乐业,端看这些场面,谁也不会想到,珏国的王宫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贺兰瑾专注的看着马车外,时不时还能看到身穿北羿军装的士兵们列队从普通民众身边走过,大家相安无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直坐在车内看着贺兰瑾背影的贺兰瑜见机开了口,道:“北羿和西蒙一直对我国虎视眈眈,如今北羿得手,加强了兵力防守,那些不服的保皇党老臣都被北羿派来的官员替换了下去,贺兰家被灭族,北羿便能更加快速的渗透。”
似乎是配合着贺兰瑜的说辞,到了珏国王都的主街,北羿的士兵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
贺兰瑾没能如愿进宫,那里被北羿军队严密地看守封锁着,已经进不去了。
“父皇他们的尸骨……”贺兰瑾说到此,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贺兰瑜见此,轻轻地拉起他的手,眼睛里也闪着泪光,像是个无措的孩子,道:“兄长,你还有我。”
“阿瑜……”贺兰瑾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口中喃喃地唤着贺兰瑜的名字,声音显得苍白脱力。
贺兰瑜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没能忍住,一把将人拉进怀中,他已经长得比贺兰瑾要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需要别人保护的弱小少年,他恨不得将其勒进骨血里,用了极大的力气,语气颤抖却极是笃定的道:“兄长,我带你离开这里,今后,我们一起生活,再不理会什么家国天下,也不要提什么报仇雪恨,你忘了他,好不好?”最后几乎是用了恳求的语气。
贺兰瑾不知听进去没有,下意识的想要去抓那颗时常放在袖口边的珠子,一抓,抓了个空,这才想起,那颗玉珠早就被他当掉了。
贺兰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之后头便有些晕,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模糊,咬牙想要清醒,却最终还是昏了过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边是阿瑜的那声急切的“兄长”。
对不起,阿瑜,我太累了……就让我休息这么一次吧……
贺兰瑜抱着晕过去的贺兰瑾,眼中全是担忧,他打横将其抱起,走进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弄,吹响了戴在小手指上的风戒,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哨声,数名黑衣人齐刷刷的出现,跪地行礼。
贺兰瑜摸了摸贺兰瑾的额头,烫的厉害,居然是发烧了,贺兰瑜暗骂自己大意了,冷声道:“去找一间僻静的房间,抓个医术好的大夫来。”
黑衣人纷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将贺兰瑜交代的事情如数办好了。
老大夫是城中声名远播的名医,突然被抓,吓得不轻,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有些事不能多看,也不能多问,只得战战兢兢地为床上之人把脉。
“他怎么样?”贺兰瑜急切的发问,负手而立,眉宇神情之间没了那份稚气,端得是沉稳肃然,只不过由于太过关心,而失了一分冷静。
老大夫不敢有所怠慢,忙道:“回这位公子的话,依老朽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床上这位公子不过是梦魇缠身,再加上旅途辛劳,这才病倒了,服下退烧的药剂,应当就无碍。”
贺兰瑜上前一步在床沿边坐下,细细的为贺兰瑾拂去额头的冷汗,忧心忡忡的道:“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老大夫支吾了半晌,不敢将话说满,只得补充说道:“这位公子虽说只是感染风寒,但其心思忧虑,导致五内郁结,什么时候能醒,要看这位公子自己的意愿。”
“忧虑?这是何意?”贺兰瑜皱着眉,看起来煞是威严,老大夫自然不敢惹这位神秘的公子生气,看他那几个武功高强的黑衣手下,就知此人定不是善类,赶忙解释道:“老朽的意思是心病还要心药医,这位公子患的是心病,至于所谓何事,老朽并不知晓,因此,也无从对症下药。”
这回贺兰瑜算是听得明明白白,心病?还能是为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是冤屈。
兄长,阿瑜杀了那么多的人,只是想与你厮守那么一瞬……
兄长,你当真如此铁石心肠,连这一瞬都不愿意给我吗?
你为何……不愿意醒来……是因为悲伤父皇他们的死?还是因为那个人……你不过是刺了他一剑罢了……又能有多疼?
第37章:莫瑶
贺兰瑾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他从来没有那么累过,身后有人在喊他,他想要回头,却被一只小小的手牵住了衣角,小手上布满了已经结痂的伤痕,顺着手臂向上看去,有些鞭痕还在流着血脓。
贺兰瑾认出了这只手,那是阿瑜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伤痕累累的孩子。
贺兰瑾忘记了身后的呼喊,他伸出手,回握住那只颤巍巍的小手,像当初第一次见到贺兰瑜时一样,弯了眉眼,笑道:“别怕,我是你的兄长。”
“兄长……”小小的孩子被包裹在破破烂烂的衣物中看不清他真实的模样,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嘴巴一张一合的,木讷的又唤了一声:“兄长……”
贺兰瑾伸出手环抱住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想要擦拭掉他脸上的污痕,可是那些血污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那孩子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可怖异常,像个破碎的布偶,嘴里依旧念叨着:“兄长……兄长……兄长……哥哥……”
“啊——”贺兰瑾惊吓出声,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惶急的叫道:“阿瑜!!”
“我在这里。”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抱住了慌乱的贺兰瑾,低低地说道:“我在你身边。”
贺兰瑾渐渐安稳下来,调整着紊乱的呼吸,等他平静下来,才突然发现,很多地方不对劲,他穿着皇子大婚时的喜服,红色的喜服上蟒纹锦云,而抱着他的贺兰瑜亦是如此,两人的喜服唯一的不同之处,那便是,唯独他的袖口,绣着一只展翅腾飞的七彩凤凰。
“阿瑜,你……”贺兰瑾想要问,却突然又收了声,事实再明白不过了,聪明如斯,又怎会猜不到对方的意图呢?!
“瑾,我们成亲,好不好?”贺兰瑜看着贺兰瑾的眼神露骨地可怕,让人无法逃避。
贺兰瑾是对灭族之事有些怀疑,但从没有想到,他亲自照顾了那么多年的五弟,竟然会对自己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他惊讶而又痛心的睁大了眼睛,摇头道:“阿瑜,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此言似乎击中了贺兰瑜的心病,他一把将贺兰瑾推到在石塌之上,失去了理智,大声地怒吼道:“我从不想唤你哥哥,你可曾让我叫过你的名字?!!为什么他就可以?!!为什么他可以!而我却不行?!!”
贺兰瑾自然知道贺兰瑜口中的他是谁,阿瑜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五皇子,又从何得知他与慕轻执的两情相悦?贺兰瑾看向那睁着血红双眼的弟弟,脸上尽是与他面容不相称的狠毒,他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弟弟,他实在不愿意去深想,阿瑜与灭族之间的关系……
身下的石塌冰冷刺骨,贺兰瑜已经开始用蛮力撕扯着贺兰瑾胸前的衣物,凶狠地像一匹孤傲的狼,而他的利爪也确确实实在贺兰瑾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刺目的抓痕。
贺兰瑾幽深的眼睛里满是沉痛,他看着贺兰瑜的疯狂,紧紧地咬着下唇,此时他也才发现,这里是间密室,室内只有一张石床,旁边整齐的放着交错在一起的游龙惊鸿二剑,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墙面上的图腾,那是兽面独角的穷奇嘶吼在山间,那是只有出现在皇陵里的镇墓兽,而他身下的石床也并非是一张床,那是雕了鱼龙山水的双人石棺,是专门为帝后合葬所设。
他们竟然在皇陵墓中!贺兰瑾看着彻底失去控制的贺兰瑜,伸手拥住了他,贺兰瑾的脑子一片混沌,但声音清冷异常,他道:“阿瑜,你重新告诉我,父皇他们是怎么死的?”
贺兰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波澜,他的兄长依旧那么聪明,“对,是我杀的……”
“哈!你猜那不可一世的柳皇后和三皇兄又被我扔在了何处?”提到那两个迫害他多年的恶人,贺兰瑜的眼里终于重新出现了原先的那种疯狂,他笑得癫狂,道:“曝尸荒野了,身首异处,他们本就是豺狼虎豹之徒,理应被野兽啄食,瑾,我做得好不好?一开始,连你也没发现是我做的,对不对?”
贺兰瑾没有松开抱着贺兰瑜的手,他一下一下的顺着贺兰瑜的长发抚摸,贺兰瑾起先是有些怀疑,倘若慕轻执真的要杀贺兰族人,早就在国破时就该下手了,而不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要了贺兰一族的性命,若慕轻执真的是个冷血帝王,那就更不会在那日放自己和贺兰瑜平安无事地走出暄阳,有些事情解释不通,如今看到这样的贺兰瑜,得到了对方的亲口证实,他总算是明白了,他早就失去了那个唯唯诺诺却总以自己马首是瞻的五皇弟,从前的种种也许只是徒有虚表的假象,他自以为是的手足情深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惜暮呢?”贺兰瑾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出了四公主的名讳,惜暮与阿瑜一母同胞,他该不会连她也一同……
贺兰瑜享受着这久违的温暖,将脸贴在贺兰瑾的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道:“她逃脱了那次的屠城,我得到消息,她和她的情郎就藏在这帝陵里的某处,我封死了墓道口,她出不去,必须得死在这儿,我们也出不去,瑾,我们……葬在一起……”说着露出了欢喜的神情,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极了那不知世事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