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鸡仔的轻啄拉回神,白行简把蚯蚓都丢在地上。手上的黏液搓不掉,打算去洗手,却被男人拉住:“先进屋。”几乎是被拽进屋里的,男人顺手带上了门。
一进屋白行简就被推在门上,男人把手里的东西扔地上,双手紧紧抱住了白行简。两人贴得很紧,对方略高一点,垂下头说话的气息喷在脖子上,让白行简不由得闭了眼。
“行简……”
低沉的声音在唤自己,有多久了?一年又七个月,绵延的思念如草疯长,搅得人心乱如麻。
白行简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找回昔日的音调:“嗨,展团长,好久——”
男人猛地离开他肩膀,面对面看着他,两人呼吸交错,瞬间把心头的野草点着了。
两个人急切地索求对方,直到不能呼吸。唇齿稍稍分离,两人依旧心如擂鼓,耳边尽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白行简用力将男人的头按向自己:“你在引诱我?”
男人轻笑:“没人能够左右你,王子殿下。”
白行简看着男人,沉郁了十几个月的心就这样开朗起来。他冲着男人笑,然后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我很想你,我的爱人。这几百个没有你的辛苦日子,我都要疯了!”
四目相对,说不出的缠绵。
二人正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就听到外头小鸡尖叫起来。
白行简吓一跳,恋恋不舍地放开展存旭,努力平复了剧烈起伏的胸膛道:“我去看看。”说完推门出去。
展存旭靠在墙上,忍不住笑起来。
白行简暗骂谁那么不长眼,出门便见是许朗无措地站在院子里。
许朗给展存旭指路,说到了坎上一眼就能看到白行简掩藏在竹林里的茅屋。少年本来还想把展存旭带到白行简门前,可自己还牵着黄牛,并不怎么方便。而展存旭也不在意,谢过他便自己下去,许朗决定送人送到底,把牛牵回去就飞快地冲回来了。
许朗跟阵小旋风似的冲到院子里,把正觅食的小鸡吓得惊叫四散,见白行简开门出来,不由退了两步,脸涨得通红:“白老师!”
白行简不知道少年急急忙忙地要做啥,便问:“怎么了?”
许朗磕磕巴巴道:“刚,刚刚有,有人找白老师。”
白行简笑道:“嗯,已经到了,谢谢你给他带路。”看许朗手上没拿书本,又道,“有事儿你先去忙吧。”
许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见白行简要转身进屋,忙叫住他:“哎——白老师!”
白行简站住:“还有事?”
许朗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放,两只眼也左右乱瞄:“我……那个……那个……”
白行简不由好笑:“这孩子,有什么事直说。”
许朗有些忸怩:“白老师……您的朋友……是解放军吗?”
白行简愣了一下,想起来展存旭那身军装。明明是不怎么惹眼的颜色,可军人穿起来就是个个精神十足,放展存旭身上更是说不出的挺拔俊朗。
“是啊,怎么了?”
许朗十分的不好意思,嘴巴里也说不出话了,只眼巴巴地望着白行简。
白行简有些为难,正猜着许朗到底想干啥,展存旭已经推门出来:“怎么了,行简?”
白行简回头冲他笑了笑:“没事。”展存旭走到他身边,白行简接着道,“这是许朗,我的学生。”又指着展存旭,“这是展存旭,展团长。”
“原来是刚才给我带路的小兄弟,多亏了他我才找着路。”展存旭冲许朗笑笑,“刚刚麻烦小兄弟了!”
许朗连连道:“没、没什么的!展团长好!”“啪”地敬了个礼,姿势不标准,但站得笔直,看得白展二人忍俊不禁。
许朗红着脸,“嘿嘿”地挠头,完了巴巴地望着展存旭,恨不得两只眼睛长在他身上。
白行简瞅着许朗的模样,又瞧瞧展存旭,差不多明白了。大概可以归于男孩子的英雄情结,许朗还年少,对英雄人物的崇拜和仰慕尤其热切。山村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平常玩儿都是草茎木棍,官兵打土匪,警察特务,八路军打跑日本鬼子,乍一见到展存旭这个活的,怕是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白行简心软了,对展存旭道:“许朗可是我的得意门生,你难得来一趟,咱们多亲近亲近。”又招呼许朗,“到屋里说,要听什么故事让展团长给你讲!”
展存旭也看明白了,于是道:“真是凑巧,原来小兄弟是白老师的高徒。那咱们听白老师的,进屋说。”
“好,好的!”许朗连连应声,高兴得不得了。
白行简转身往屋里走,许朗又激动又忐忑地跟在后面。白行简回头看展存旭,见他正冲自己笑。那目光十分温柔,看得白行简恨不得立马把人揉进血肉,走哪儿都不落下。
三人进屋聊起来,刚开始许朗还有些忸怩,问展存旭的时候总是结巴。白行简只在一旁笑着看,并不着急。
展存旭长相硬朗,从军多年又养成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习性,一张脸正气十足,初看时十分威武,一般人见了,都会觉得严厉,难以接近。然许朗虽然性格内向,却心智纯良,全不惧怕展存旭的威严,只十分崇拜他的气度,不多时两人已聊得十分投机。
白行简没有十分仔细地听他们谈话,对于越是往下聊,许朗对展存旭越是崇拜的结果也早已料到并不在意,他只是把目光放在展存旭身上,只是要看着他,心里就能安定。
天黑的时候,许朗恋恋不舍地被白行简送走了。许朗妈喊他回家吃饭都喊了半天了,和展存旭聊得起兴的少年总舍不得挪脚。为人师表的白行简终于看不过去这不听母亲招呼的“逆徒”,忙把他轰走了。
总算将许朗送走,白行简顺手关上门。展存旭就坐在小桌旁的竹凳上,天色已暗,竹荫将所留不多的光亮遮住,慢慢把他俊朗的脸掩藏起来,不容窥探。
白行简点了灯,煤油灯晃悠着亮起来,屋里散开一股淡淡的焦油味。白日里已无比简陋的陈设越发显得不堪,灯火晦暗,白行简的心却无比安逸平和:“展团长英姿非凡,才见面就成了许朗心中的榜样了。”
展存旭道:“他只是向往军旅生涯,远比不得对你的仰慕。你怎地没注意,我们十句话里少也有半数是说你的。”
“说我的?说我做什么。”白行简让展存旭坐着,自己则转去小灶间往铁锅里舀上水煮饭。小屋条件是差了些,但用具还算齐全。平时就白行简一个人,煮饭炒菜都能对付,天冷的时候用小灶烧水也够洗用。
展存旭把凳子移了移,刚好对着门能看到正扒拉柴火的白行简:“怎么不说你呢,两个稀罕你的人一起不就说你了。”
白行简利索地划火柴点了张笋壳,放灶里引燃了柴。火慢慢烧起来,印得他的脸红灿灿的:“旭,有时候你真的特别会说话,尤其是情话。”
展存旭但笑不语,就坐在那儿看着白行简熟练地添柴烧火。白行简烧好了火,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罐头撬开搁锅里和米一起煮,不多时便飘出一股香味。两人一时没有太多话,就一个干活儿一个看着,偶尔说一两句,恬静得让人沉醉。
小屋装了烟囱,屋里没什么烟,但因着烧柴,总有柴灰。煮好了饭,白行简站起来拿干布斤掸了掸衣服,问展存旭道:“你怎么来的?路那么难走,还刚下过雨,得亏你当了这么些年兵,不然走得满脚泡。”
展存旭道:“我搭了车来的。本来到乡里找你,乡里说把你分坝上了,去坝上问了人才知道你分在湾里。指路的人说见你在河边割草,我以为能赶上,结果你已经回来了。”想要早点相见,于是沿着路途追去,结果恰恰错过,是越近越情怯吧。
白行简笑了:“你就该乖乖等着,别跟着我走。这里的路你不熟,反而走了冤枉路。”
展存旭也笑了,没辩解。
白行简拿出碗盛了饭,展存旭也从带来的东西里拿出些吃食,两人就这么简单地对付这一顿。
吃完饭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白行简才去烧了一大锅水。水热了之后,白行简把大木盆搬到小灶间,让展存旭洗澡,完了自己再洗。等白行简洗好了,见展存旭正在收拾拎来的东西。
两大包里头多数是吃食,尤其是能久放的罐头。还有些特产,白行简猜是展存旭到其他地方的时候带了存着,这回一股脑儿都拿来了。展存旭把东西按堆放到桌上,白行简再挨个收起来。
“这也是给我的?”白行简拿起一个小盒子朝展存旭扬了扬。
展存旭抬头看了眼道:“自然是给你的。在这儿得干活儿,冬天擦擦,免得手啊身上的开口子。或者,”展存旭停下手冲白行简笑了,“你想用在我身上?”
这句话无疑是把白行简点着的最后一把火。展存旭刚说完,白行简就扑了上去抱住他:“旭……你总是能惹得我难以自控。”
“那最好……因为我也只是为你疯狂。”展存旭回应着白行简的热情,两个人纠缠着就往床上去了。
夜将深,二人鸣金收兵后,白行简又爬下床去烧水。展存旭披了件衣服坐起来,没有阻止。
平日里展存旭用凉水冲澡,他也知道白行简这地儿其实用水不怎么方便,不过看着白老师吭哧吭哧又去烧火,心里不知怎么就乐歪了。
待到二人再次收拾妥当躺被窝里,夜已静悄悄的只余虫鸣声。
白行简平躺着,手臂能感受到展存旭身上的热劲儿,突然开口:“旭,等这阵儿妖风过了,咱们找个地方养老吧。”
展存旭低声笑了:“你才多大,就想着养老,多做点贡献不行吗。”
白行简长长一叹:“我养老也能发挥余热,不会落下的。”
展存旭轻声笑了:“由你。”
过了一会儿,展存旭感觉身边的人翻了个身将手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听他低低地说话:“……你一定要知道,很多时候,在我觉着过不下去的时候,我还能坚持,都是因为你。”
“嗯。”展存旭应了声,闭上眼,转身和身边的人相对,交颈而眠。
屋外月黑风高,风吹竹叶沙沙地响。远处山梁上还有一两点光晕,偶尔几声狗叫,传出很远,惊醒了藏在湾里的董鸡。
咯—咚——
第6章:【六狂风】
送走展存旭后,天气越来越冷。起床后,白行简常常看到门外的竹叶上凝了一层霜,白也不是尽白,透出冬日的凄惨来。
上山下乡的热乎劲儿过去,再教育的风头更加盛了。翻天覆地喊着要扑灭资本主义遗留之火,去四旧迎新风的口号也响彻了小山村的云霄。
辛苦一天的公孙子谋回到家,见媳妇喻珍在院子里等着。见了他回来,搓搓手走上来迎他,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公孙子谋脸色沉了沉,心里有了谱。一进到屋里,就见屋中间火盆燃得正旺,高高窜起的火苗中,脆弱的书页很快化为灰烬。
韩蕴坐在上座,一张脸面无表情。见了公孙子谋,只是道:“回来了。”
公孙子谋点头,低头看着火盆。燃了一半的封面被火舌添得卷起来,只看到一个“黄”字。倒是身后关完门的喻珍“呀”一声,冲上前把书抓起来,在地上扑了好几下,火灭了,《黄帝内经》已剩下不到半本。
喻珍心疼地抽气,转头看公孙子谋,满脸可惜。还没说话,一人从里屋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摞书,匆忙的大步子险些撞着喻珍,正是小叔公孙慎行。
公孙慎行脚步顿了顿,抬眼瞄了下站在门口的父亲,又当作没看到一般,手肘朝喻珍一横道:“让开!”大步跨到火盆前,蹲下去把抱来的书一本本抖开丢进去。
公孙子谋气得嘴角发抖,上前推开儿子,一脚踢翻火盆:“你这是在干什么?!”
公孙慎行冷不防被父亲推得坐在地上,却马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答:“没看见吗?在除四旧!”说罢环顾三位长辈,又昂首道,“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旧社会的气息,你们不动手,我来扫扫霉还不行吗?”
公孙子谋道:“你又跟着那些红卫兵瞎起哄了?”
公孙慎行得意地笑了道:“公孙子谋,注意你的措辞!打击旧社会习气是我们的责任,请不要对我们神圣的行为持污蔑的态度!你是我父亲,在家里说说我不跟你计较,要是在外面也这么乱说就别怪我跟你划清界限!”说着又把火盆翻过来继续点火。
公孙子谋大力拍掉他手上的火柴,一面骂道:“你跟我划清界限?你是老子我生的,也是老子我养的,除非你学哪吒割肉剔骨把血肉都重新换过,否则一辈子也别想划清界限!”
公孙慎行腾地站起来,冲着父亲梗脖子道:“你以为我想吗?出生又不是我能选的,我是投错了胎才会出生在这个家里!钻在旧文化里不知觉醒的爹,封建社会小媳妇儿一般做派的嫂子,还有——还有跟国民党反动派往来结果还被抛弃——”
“啪!”响亮的耳光惊得喻珍差点儿叫出声来,她有些恐惧地看着公孙子谋父子,下意识双手捂住了嘴巴。
“继续说下去。”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韩蕴突然开了口,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你怪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要不要我再把你送回去?”
公孙慎行从来没见过自己一向恬静的母亲露出这样冷冽的表情,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蕴——”公孙子谋拉住妻子的手,韩蕴没有挣开,也没有握紧。
“妈妈……”一声懵懂未醒的呼唤把喻珍思绪拉回来,转头见儿子揉着眼睛正要跨过门槛。喻珍连忙跑过去抱住儿子,一面垂头向公孙子谋道:“公公我,我带凡儿去睡。”说完也没动,只等公孙子谋抬手摆了摆才赶紧进抱起儿子屋去了。
“哈哈哈哈……”公孙慎行突然笑起来,“看看,看看,就是这样!唯唯诺诺,做什么都要询问公婆,做什么都要公婆点头,公婆没开口,话都不敢说!这哪是儿媳妇,比丫头还不如!”
公孙子谋呵斥道:“说够了没有?大半夜地发疯,要发疯回屋去,在这里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公孙慎行顶撞道:“现在是新社会了,还讲究什么体统!新社会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你管不着我!”说完冲回里屋砰地摔上门。
公孙子谋对着儿子怒气冲冲的背影无可奈何,转眼看妻子依旧一脸冰霜,只好轻轻拉住她手唤了声:“阿蕴……”却不知该如何宽慰。
韩蕴慢慢反握住公孙子谋,笑了笑道:“我没事。你饿了吧?我去把饭热热,好歹吃点再睡。”也不等公孙子谋回答,放开他往厨房去了。
公孙子谋无力地坐下,望着房梁,沉沉地叹了口气。
风狂雨骤,小楼飘摇。
许朗和几个同来割草的小子分开后,特意转到竹林里面的大石头底下。
这是许朗发现的地方。石头背后长了一大蓬草,不知是什么品种,终年常绿,冬天的时候也能割上几茬,充作牛草再好不过。这石头十分巨大,底下天然形成一个屋子一般大的洞穴,能容纳五六个人。石头正对长着一大丛竹子,虽然是冬天,竹叶仍旧繁茂,遮住大部分视线,又是在竹林深处,平常不太会有人来到,是一个很好的躲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