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朗把背篓搁旁边,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在石头底下坐了,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本书读了起来。
除四旧的风潮来得剧烈,听说公孙家的藏书被红卫兵抢烧殆尽。许朗只有白行简送的几本古文书,被红卫兵小头头李开银知道了,好几次要他上交销毁,都被搪塞过去。许朗平日将书藏在屋后的石缝中,只在阅读时取出。今天正在屋里读书的时候被几个伙伴催着出来割草,没来得及放回,只好藏在怀里。因为怕被发现,草割得差不多许朗就匆匆别了伙伴,径直躲到自己常来的小石洞,想趁着这闲暇再看看书。
自除四旧的热浪掀起后,知识分子就被打成了臭老九,学校老师纷纷被停课教育,各色古籍古迹更是红卫兵的重点清扫对象。许朗手上的两三本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可李开银那混小子弄不了其他人,便总找许朗的麻烦。
好在这两天李开银不知道有什么事没在身边出现,许朗心情好了不少。许朗觉得,这种时候还能一个人躲在竹林里静悄悄地看书,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正当许朗看得入迷,一声嬉笑蓦地响起:“哟,这不是咱们的好学生嘛,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吃独食?看的什么,拿来大家瞅瞅。”许朗惊得一呆,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书已经被人夺了过去。
“你——”许朗赶忙站起来,想要拿回书,却被人挡住——面前正是老找茬的李开银和他两个狗腿子。
李开银抢了许朗的书,哗啦啦翻了几下:“哟,还是古文,好学生胆子不小啊。”说着把书在两个跟班眼前晃了一晃,“许朗,你这旧八股典范这回总让我抓着了吧。老实交代吧,书从哪儿来的,都给谁看了,好让我把传播旧思想的人揪出来,肃清风气!”
许朗气得脸红,反驳道:“没谁看,就刚才你看了,清你自己去吧!把书还我!”上去想要拿回书,却被李开银让一扬手让开了。
分明是差不多年纪,可李开银比许朗高出一个头,他耀武扬威地把书高举,摇了两摇嘲笑道:“我说许朗,几天不见,脾气见长嘛!好啊,我就看了,那是检查毒瘤,你看了,是封建思想不死!这书我没收了,马上烧掉,以绝后患!”说着从兜里掏出火柴来要烧书。
“你——”许朗扑上去要夺回书,又被李开银躲开。
李开银敏捷地跳到一边,两个帮手顺势挡住许朗:“干什么干什么,知不知道现在正严打四旧,竟然还明知故犯。把书让头儿烧了,我们不追究你这人就不错了,还敢动手?想跟哥几个练练?”两人说着撸起袖子。
“你们,你们——我没干坏事,把书还给我!”许朗气得发抖,可对上三个比自己高壮的小青年,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开银嗤笑一声:“你没干坏事,成天读旧书还是先进了?”他围着许朗走了一圈,越发得意起来,“许朗啊,劝你一句,别成天好的不学光学白行简他们的坏处。知道白行简是什么人吗?我哥说了,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大财主,往上说是欺压佃农的大地主,解放前拿着办工厂的名头不知道压榨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他们家就是靠剥削穷人发家致富的!你以为他送你书是好心?那是要把封建地主思想传播给你,好让你做他的奴才,让你帮着他对付广大人民群众,你就那么想做他的狗腿子?嗯?”李开银拿书拍打许朗的脸,许朗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胡说!你胡说!不许诋毁我师父!”许朗挣扎起来,想要从李开银手里夺书。
李开银往后挪了挪,两个帮手架着许朗不许他靠近。
“我哪里胡说了?不信你问铁头和柱子,他们也听到的,是不是?”李开银朝两个帮手努了努嘴。
压制着许朗的两人立即应和:“没错,李大哥说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之前我还总看到白行简给公孙家送东西,好多罐头啊什么的,他哪来那么多粮票?肯定是用从前搜刮的钱来买的!”李开银赞许地朝二人点点头。
“你们胡说!那些东西是展团长送我师父的!是送的!”许朗辩白,却不知存心找茬的人根本不会听他的话。
“团长?我怎么没见过。就算有,现在也跟他划清界限了吧。”李开银不紧不慢地划了根火柴,又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许朗道:“许朗啊,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还说没被白行简腐化,你听听你的用词,‘师父’,白行简就是个破教书匠,叫声白老师都抬举了,你给他磕过头拜过师了?我是在帮助你,烧了这旧书,你就不会再陷在旧思想的烂泥里了。”说着点燃了书页。
“放开我!我的书——”许朗尖叫,看到李开银真的点燃了书,眼睛也跟着燃红了。被激怒的少年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挣开了束缚,冲着李开银扑过去。
李开银没防被推个趔趄,连忙把书扔了,回手抓住许朗的拳头:“还真敢跟我较劲了?打他!”于亮和王铁柱连忙帮手制住了许朗。
“我让你浑,让你不学好,让你跟我作对!”李开银骂骂咧咧地对着许朗挥拳,于亮王铁柱二人也趁机对许朗又踢又打。
“我的书!你烧我的书!”许朗被打得惨,却撑着一口气不愿服输,以一敌三他不是对手,但怒极之下全无章法的拼命也给对方添了好几道印子。
“嘶——”李开银捂着手背上被许朗挠出的血痕,恶向胆边生,恨声道:“给我往死里打!”三个小伙下手越重越狠,打得许朗毫无招架之力。
可常言道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许朗平日孱懦,此时被欺负得惨了,竟如拼命三郎般与李开银几人冲撞起来。也没看清揪着自己衣领的是谁的手,只是舍了命地一口咬下去,听得一声惨叫,许朗尝到了血腥味。
“松口!松口!”李开银想要把手从许朗口中夺回来,许朗却死死咬住不松。
“疯狗!松开!快松开!”李开银被咬得嗷嗷叫,于亮王铁柱连抓带扯要弄开许朗,扭打了半天,最终把许朗甩了出去。
“他妈的,居然敢咬老子!你他妈疯狗病犯了啊!”李开银捧着手臂怒吼,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老大没事吧?”一旁的王铁柱问,看了眼李开银的手臂,只见一片血肉模糊,血一直往下滴。
“得赶紧去看医生!这要真是染了疯狗病可不得了。”于亮给李开银提了个醒。
“去,马上去!他妈的!”李开银疼得直哆嗦,快步要走,想起咬伤自己的凶手,又回头朝倒在地上的许朗吐了口口水,“你他妈别得意,老子回头再找你算账!”
许朗被甩出去后就仰躺在地上,听着李开银放狠话,也不说话,只咧着嘴笑。他嘴唇上沾着李开银的血,牙齿上还有咬下来的肉,没笑出声,却让人觉得格外阴森。于亮和王铁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给我等着!”最后李开银再加了一句,这才急匆匆跑去找医生了。
被丢下的许朗就那么躺着,看着天空被密密麻麻的竹叶遮住,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第7章:【七骤雨】
阳炭蒸六月,万里晴空蒸腾着灼人的暑气。
“白行简,有你信!”白行简正在锄地,听到土坎上有人叫自己名字。拿袖子抹了把往下滴的汗,抬头看去,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个看不清的人影。
“白行简!”那人又喊了一声,一旁做活的纪明清走过来几步推了下白行简。
“白兄弟,大队长叫你去拿信,愣着做什么?”
白行简这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把锄头放下,沿着土沟往上走。
“你的信,部队寄来的。白老师啊,你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局势有些紧,可别再犯什么错误。”大队长意味深长地说着,把信递给白行简,回头踱着步走了。
白行简捏着信壳,封口已经拆开了,想必该看的人早都看过,若真有什么错误在里头,这信还能到自己手上?白行简为他们草木皆兵的防备苦笑,把信叠好揣进衬衣兜里。
收工之后吃过饭,白行简有了点时间回到自己的茅屋。把门关上,舀了盅凉水放桌上,白行简这才从兜里掏出信来。
信不长,就一页纸,白行简看了两遍,然后把信仔细折好,收进已经没多少空间的罐头盒,再放进衣柜里。
暑气难耐,白行简把一盅凉水都喝了,这才躺床上歪着了。
七月流火,残云收暑。
夏末的太阳把谷子都晒干收了,坝子里剩了一个个高高的草垛。
“咕咕,咕咕——”黝黑的少年蹲在地上,学着鸡叫,如青蛙一般慢慢跳着,在草垛间寻找躲藏的母鸡。
“哟,这不是傻子吗,又在用大队的粮食喂鸡了?”
头顶上传来戏谑的声音,专心致志的少年愣了一愣,慢慢抬起头,看面前立着个穿军绿色衣服的大高个儿。
少年看了看每根稻草都被捋得干干净净的草垛,又看了看一粒谷子没有的白地,冲高个儿道:“你挡着太阳了。”日头西落,高个儿的影子投在少年身上,把少年整个都笼罩在阴影里。
“嘁!”高个儿不屑地笑了声,好像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回头冲后面坝子边站着的两个人道,“你们要不过来玩玩儿?这傻子说我挡着他太阳了!”
那两人跟高个儿一样打扮,一个白面秀气,一个有些阴沉。
秀气的那个对阴沉的笑着说:“你要玩儿?你去我就陪你。”
阴沉的那个皱了皱眉,把头撇向一边。
秀气的那个见状笑了笑,回高个儿道:“我们就不玩儿了,李团长让去斑竹院征兵,这太阳都落坡了,得抓点儿紧。”
高个儿闻言明白了,忙道:“那倒是。”看了眼已经蹲着移到另一个草垛下正伸手往里掏的少年,笑了一声道,“今儿爷有事,回头再逗你玩儿。”几步跑到坝子边,跟那两人一起走了。
少年总算从草垛底下逮着了母鸡,把它抱在怀里,站起身看着高个儿离开的方向,歪头想了想,又低头摸摸母鸡的头,对着母鸡语重心长地道:“你可一定要争气,要多下蛋,不要光知道吃不知道下蛋。”母鸡在他怀里扭着脑袋左看右看,咯咯地叫了两声。少年觉得得到了母鸡的回应,开心地笑了起来,抱着母鸡朝高个儿他们离开的反方向跑了。
乡武装部长刘一含正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喝茶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进来。”刘一含道,放下茶杯坐正。
进来的是警卫员,给刘一含行了个礼:“首长,外头有几个小伙子吵着要见您,说是想要拿枪。”
刘一含庆幸自己已经把水咽下去了:“拿枪?他们当武装部是干什么的,专门负责给毛头小子发枪的?打发走打发走。”刘一含不耐烦地摆摆手,简直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烦得肝儿疼。
警卫员听了命令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踟蹰。
刘一含见状道:“没听见我说话?让他们赶紧走,以后无关人等一律不许放进来。这群小王八蛋,真是不嫌乱的。”刘一含再度翘起二郎腿端起茶。
警卫员还是没走,犹犹豫豫地道:“可……他们说他们也是带了袖章的红卫兵,为什么别的人可以领枪他们就不可以,还说首长您……区别对待,这样……不利于人民群众的团结一致和稳定和平。”
“噗——”刘一含一口茶喷出来,“谁呀?小心思还一套一套的,给我戴帽子了不是?把他给我叫进来,我要好好跟他讲讲到底怎么才能维护好人民内部的团结!”
“是!”警卫员接了命令出去,一会儿就领进来两个少年学生。
两人十六七岁模样,估计伙食不太好,矮倒不矮,都瘦。黑的那个觉着低眉顺眼,白点儿那个一对招子贼精贼精,看着就是个会耍滑头的。不过在刘一含眼里,都是没长齐毛的。
刘一含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两个少年,也不说话。不一会儿,黑的那个就被他看得开始局促起来。
刘一含收回眼光,喝了口茶才懒洋洋地道:“说吧。”
黑少年仿佛得了特赦,松了口气。看刘一含好像真的很平和的样子,于是道:“刘,刘部长,我们是堰塘村的,我叫纪高寿,他是公孙谨,我们是中学红旗团的红卫兵!”黑少年骄傲地抬起手臂给刘一含看自己的袖章。
刘一含瞥了一眼道:“然后呢?”
武装部长的冷淡让纪高寿有些窘迫,但还是鼓起劲道:“我们是来拿枪的!”纪高寿看刘一含不为所动,又补充一句,“为了红旗团的同志们!”
刘一含“啧”一声,纪高寿听了忍不住一抖。刘一含问:“你们拿枪干什么?”
纪高寿道:“当然是为了保护革命胜利果实,和走资派反动派作斗争!”
刘一含道:“你们是学生,作斗争动动嘴皮子就行了,文斗懂吗?枪这玩意儿,还是不要碰了。再说了,你们会用吗?又不会用,到时候用错了用坏了我找谁?找你管用吗,能修还是能赔?”
纪高寿语塞。
刘一含笑了一声,继续喝茶。
“刘部长,”一旁的白皮小子终于开了口,“其实你知道我们是要做什么,何必为难我们呢。”白皮小子说着,看刘一含优哉游哉的模样笑了一下。
刘一含看了眼他:“公孙谨?公孙子谋的儿子?”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公孙谨脸色一黑,不接话,只是继续道:“刘部长,现在几派斗得厉害你应该知道,没有武装的红兵团会是什么下场你也明白,我们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
刘一含点头:“对,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们有枪会输得更难看。”
公孙谨道:“刘部长给了红战团枪,却不给我们红旗团,是公开支持红战团了?是笃定红旗团会输?”
刘一含微笑道:“我不反对任何一方,我只做好本分。你们的输赢你们自己定,不决定于我的枪。”
纪高寿忙道:“那红战团李开银他们怎么能领?”
刘一含道:“他们是民兵,你们也是?”
纪高寿辩道:“他哥是民兵队长他才进民兵团的!”
刘一含还是笑着道:“你也可以找个当民兵队长的哥让他把你领进去。我只按政策给民兵配枪,达到要求我就给配,没到要求免谈。”
公孙谨和纪高寿说不出话来。
刘一含道:“年轻人,上学的时候还是好好读书,别想些有的没的。回去吧。”说完摆摆手示意他们走。
公孙谨沉静地看着他,站了片刻道:“我一定会胜利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纪高寿没理解同伴的气势,还是向刘一含道:“刘部长,我们红旗团一直努力跟紧毛主席的思想和脚步,希望今后能得到您的支持。”说完急忙追公孙谨去了。
刘一含看着二人出门,一脸高深莫测地笑:“年轻人呐……”
残阳西落,地里的热气随着日头渐渐离去。偶尔一股风,吹得白杨叶子哗啦啦地响,是大雨将来的前兆。
“去去!跳起来,咬它!咬腿儿!……哎,腿儿断了……”失望的孩童撇下手里的狗尾巴草,气鼓鼓地道,“不玩儿了!你们又不用割草,天天没事儿就往好地方钻,抓的蛐蛐比蝈蝈还大,分明是占我便宜!不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