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人只是开胃菜,待杨宽腿脚稍微好了一点,脸上伤口亦复原,能进行基本行走和交际了,他开始在京城内,大张旗鼓地宣示我存在。我本来以为他会很低调,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会像从前那样,即便在一起,也像地下情,由我继续做他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没想到如今杨宽显然不这么认为。半个月内,我们把全北京城最高大上的那些晚宴派对全参加完了。一夜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名字的写法,知道我现在正跟他在一起,以我名义收到的那些来自各种社交场合的邀请函,数目多到远超乎我想象。我想全部都回绝了,跟那些人一点也不熟。没想到杨宽会翻出来看,然后漫不经心地选几个带我过去。有时我们只是到场中露露脸,穿得也很随便,招呼完派对主人,酒水一滴不沾,然后晚饭订好了该去哪家餐厅,还去哪家餐厅吃饭。有时杨宽身边人会预先提醒我穿得很郑重,再由杨宽牵着我手,亲自带我走入场红毯。他教我在上流社会混的秘密:走路架势很重要,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走得好像身后跟了千军万马。何况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杨宽。被他挽着,就好像有了一整支军队护送,必须自信而且骄傲,作得好像我男人是个凯旋归来的常胜将军,每走出一步,世界都在我脚下颤抖和臣服。
虽然有点羞耻,但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天天在外面这么装和作。杨宽仿佛把这当养成类小游戏,每天言周教我一点点,我做不全,常常在外人面前露怯,好几次给他丢脸,他也不责怪我,只在无人处,会揉乱我的头发,亲昵地说我笨死了。所以坦白说,虽然这种场合给人以压迫感,让人感到不自在,但杨宽给我的压力并不很大。他对我说我们就是来玩的,我玩得开心最重要。人家派对上时常有些真好玩的项目,他会额外停留得久一点,陪我多玩一下。我十分喜欢这个时候他的样子,童心四起,好像我们真的回到了过去,十几岁,对整个世界都不怎么在乎,相互拥抱着取暖,有一点认真相爱的错觉。
这种甜蜜的幻觉经常被打破,不愉快的时刻亦有很多,好些都是来自杨宽以前的旧情人。别人不主动到我面前来示威,我都不知道杨宽在这些年里,居然交往过这么多人,相比起来,他从前做影视公司总裁时的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事。能在这种场合遇见的人都不一般,前情人各个身上带光,笑起来美好得不像人类,杨宽是个货真价实的颜控。跟天下绝大多数有权有势的男人一样,他挑选情人的唯一标准在于美貌,身材,和气质。我在一开始傻呵呵的,毫不知情,还真以为自己魅力大到了某个程度,吸引这么多传说中的美人,也看不懂杨宽把我护在身后,对我过于有保护欲的姿态,只当他发神经,最近惯常这样,对我好得过分。可是当第一个趁杨宽不在,拿他们在床上细节刺激我的人出现,我的心都碎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的幸福只是由许多人小心翼翼维持的一种幻象,虚假,脆弱,被人轻轻一戳就破了,我一直就知道,哪里用得着外人来提醒,是我在自欺欺人。我的幸福甚至可以用钱来换算。礼服一套十几万,车马餐饮一天几万,住酒店一个月房费服务费近百万,全北京的富人们挥金如土,不过就是如此,为什么非要戳穿我呢?为什么非要把生活丑陋的真相撕开来,展示给我看?杨宽给我物质,我就假装沉迷,任自己堕落到和他每一任情人一样的地步。踩着自己的伤口向前进,在他面前,失去底限,撒娇卖萌装纯真,换来他一句保护我,将他在这世上的功用无限放大,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伤害,以为这样就能够继续生活。
杨宽真的对我很好,我还没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对,也没有将在宴会上发生的事向他讲,可是他已经预先看出来。不久之后,有风声传出,说我们要去英国订婚。我在社交圈层的地位立马上升了好几个层次。派对上,别人都举着酒杯向我道喜,只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和他结婚。拿这事去问杨宽,他一身黑礼服,整个人英俊得闪闪发亮,只和我说,很好啊,你想订婚,我们下个月就飞到英国去订。莫非你已经等不及,现在就想和我结婚?对于来自他的调戏我无力招架,他像是一个注意力和情感的黑洞,我生怕将眼神投到他身上,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低下头跟他说,谁想跟你结婚。反正我是同性恋,这辈子也不会结婚。你一个人飞到外太空,和大猩猩结婚去吧。回到派对,走回那群名媛贵妇少爷们身边,他们终于再也不刻薄我了。他们把我拉到他们身边,把我当成某场情爱战役的胜利者,当成他们圈子中的一员,一个劲给我灌输“好东西是要慢慢等来的,像杨少这样男人中的极品,在外面玩玩算什么,只要心是你的,就算为他再多等几年也值得”的心灵鸡汤。我站在人群中,感到自己成了一座哭笑不得的孤岛。
上流社会的男人,男人们和女人们,其实都很可怜。他们把人当成一箱货物。即便杨宽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桩可兹用来攀比和炫耀的物件,其价值不过在于比其他男性更昂贵一些。没有人真正爱杨宽,没有人真正爱人。他们在每一件事上精打细算,为钱为名为社会地位,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想了这么多,最终用什么时间和心情,去对另一个人真正付出爱情呢?这是一个未解之谜,我想了很久,从任何人身上也看不出答案。
渐渐我就不太想出去见人了。全北京最优秀的人类聚在一起,高档次的绅士名流见也见不完,在这些人里面,我不是最好看那个,也不是最优秀那个。别的人养尊处优,哪怕资质再平庸,也有珠光宝气和奢侈品烘托出的一身气场,而我是在贫民窟里长大的,穿着杨宽给我买的衣服,即便再好看,也没有那种气场。我见到卑躬屈膝前来讨好我的人,只会退缩,遇到满面笑容自来熟和我套近乎的人,只会感到不自在。在他们眼中,我大概也只是那样而已吧。很好操控,除了是杨宽所喜欢的人,什么都不是。在其它任何方面,我都平凡得像一粒微尘。
我趁男士们去吸烟室的时候,独自躲在露台幔帐背后,不想接受任何人讨好,也不想见到任何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前来向我寻仇。杨宽不知道为什么,格外记挂我,在里面还没待到五分钟,就专程出来找我了。我看到他站在大厅富丽堂皇的灯光下,英俊挺拔到不行的模样,默默往帷幕后面缩了些,希望他可以晚一点找到我。可是有侍者附到他耳边,杨宽听完眼神一转,一下子就向我走过来了。他身上沾了一点冷淡的酒味,大踏步走到我身边,问我累吗。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把目光集中到他肩膀,轻声说很累。“你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杨宽低沉的语气,仿佛像是在感叹。他上前一步,将我半压迫式地搂在他怀中,我后腰直接磕在栏杆边缘。“怎么这么笨,就是学不会拒绝别人。听到不想听的话,就不要听,见到不想见的人,就不要见。话不投机,谈到一半,当场走开也可以,不要怕得罪人。你是我选择爱的人,你有这个资格。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当场还击回去,争不过的,回头交给我收拾。”他说着说着,像教我跳舞一样,像摆弄一个专属于他的大玩具一样,摆弄起我的身体来。“肩膀放平,下巴抬高一点。眼神收一下,看人要有气势,不要对随便什么人都善良热情。”他使我原本消沉的心情,像水面一样开朗起来。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将他推开,朝他全身打量了一番,询问他,“杨宽,你身体好些了吗,腿好全了吗。”“没有,”他答道。“没有,”我低声惊呼,“那你走路的时候怎么办,我看到你刚才都没用手杖啊。”杨宽斜起醉眼,看了我一会儿,酷酷地道,“忍着。”我想起平时他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还提点我走路要像千军万马,原来都是装的,不知道背后强忍着多少疼,一下就被逗笑了。“不许笑,”杨宽严厉地喝住我,一脸冷若冰霜地对我说,“做我的人,一定要有气势,你的气势呢?”他用双手扶正我的肩膀,将我死死压在露台上,强迫我做他的好学生,“看着我,不许动,不许再露出那种表情。眼神要低一点,再冷一点。对,就是这样,不准再对任何人,像这样笑……”他说着,说着,就一低头朝我吻下来,尾音消失在喉咙最深处。
这个吻逐渐变得很深入,我像个第一次接吻的小男生一样,知道了他接吻技巧究竟有多好,沉沦在那种快感里,跟沉沦在罪恶里面没什么两样。幸好我一息尚存,保存了最后一丝理智,在他将手伸向我衬衫下方,动情地想要插入进去的时候,及时地拒绝了。
他仿佛从来没有被人在这种时候拒绝过,浑身爬满的躁动气息一下子停滞了。我推开他,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如果是从前,我会从他照旧冷漠平静的表情里面推测出他其实没有一点事。可是如今他也教会我使用那套面具,我便禁不住去猜想,他内心是否也有一点受伤。其实只要认真回想起来,杨宽又对我真正做过什么错事呢。他人真的很好。又很帅。说是他真的荷尔蒙出众也好,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好,总之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见过比他更帅的。而且他还愿意要我,即便事隔这么多年。活在这样的成人童话里,就好比活在用黄金做成的牢笼中,如果我不知足,不知会有多少人,比我更心甘情愿一万倍,想要掉进他的笼子。可是如果我,偏偏就是不懂得知足呢?
杨宽像个受挫的大男孩一样,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不肯动,也不肯起身,就这么把我压在露台边缘,僵持了一会。过一阵忽然说,“眼睛怎么湿了。”伸过手来想要给我擦脸。我慌乱躲开他,“没,没事。是你刚才弄疼我了,”随意编了个理由欺骗他。而杨宽早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了智商,随便我说什么他都相信,“我弄疼你了,”他居然听我这一套说辞,像对待易碎的玻璃娃娃似的,抬起手,小心翼翼爱抚了一下我的脸。然后拥我入他怀中,伸手拉帷帐,挡住身后那些人窥探的脸。身体压过来,抱过我换了个边,以免露台上那些锐利的栏杆边缘硌伤到我,再贴到我耳边,很是怜惜地对我讲,“这么怕疼。”
我总觉得以他的能耐,说不定早在很久以前,就看穿了我在想些什么。可是我把流着泪的眼睛偷偷藏到他肩上,假装看不到,假装听不见,就这么放任自己和他相拥着,在风露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第49章
当我醒来,杨宽正将一根红线绕在我指间,跟摆弄个玩具似的,反复测量我中指和无名指的尺寸。他侧脸的表情过于认真,我闭上眼,重又假寐了一会儿,才敢把手缩回去。“别动,”杨宽按住我手掌,从床头取过一只蓝色丝绒礼盒。那指环太大了,套在手上,很轻地滑进去,像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太大了,”我偏过头,忧郁地说,“不合适。”“大了就叫人拿去改改,”杨宽平静道。将眼罩拉下来蒙住我眼,将指环收回去,不让我看到戒指的款式。
“两个大男人,还搞什么订婚。”杨宽不回答。我只当他一时心血来潮,又要搞出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仪式来捆绑我,用力推开他,翻身继续装睡。杨宽如今对对于我排斥和拒绝的反应已经很习惯,在房间停留一会,向护士问了问我的情况,再然后有好些人齐声送他出去。
到下午时杨宽走到沙发前弄醒我,说要陪我玩虚拟五子棋,于是我们又和好了。我顶着毯子,用颤巍巍的下巴,指点他从应用商店下载游戏。玩了一局杨宽甩开平板躺到沙发上敞开手臂,我就没出息地手脚并用爬到他怀里。他用加厚毛毯将我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处一圈厚厚的加塞,我还是觉得冷,把手伸到他胸口取暖。杨宽额外解开几颗扣子,放我钻进去。我生过许多病,但从未有一场像今天这样厉害的,像条快死的狗,大口喘着气,蜷在他颈边掉眼泪。“哭什么,”杨宽沉声训斥我说,“不过是感冒,护士说明天就好。”“那你还过来抱我,不怕我明天传染给你,”我把湿润的脸贴到他衣襟上,来回蹭。杨宽说不怕,说他从来没有感冒过。于是我就放心地枕着他沉沉睡去,没有告诉他,我在模糊中看到酒店长出杂草,墙面豁开裂缝,从天花板上下起许多青色的雨。
人人都在准备我们的订婚,酒店人员来往异常忙碌,就连杨宽出门的次数也增多,我趁他不在下水玩,别人都不敢管我。杨宽一回来,就把我拉上去,唤人取来一大块毛巾,他跪在地上,亲手给我擦头擦身体。我裹着浴巾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杨宽皱着眉,再次当着所有人面,毫不留情地教训我。我不乐意听了,推开他,拖着感冒的身体独自爬回去。睡在客厅昏昏沉沉,梦见一个人抢银行,在日光下搬一座搬不完的钱山,阳光太大了,晒得我又热又烫直喘气。后来忽然下了阵雨。醒来惊讶地发现是杨宽冷脸提着张棋盘站在床边,一下下拿棋子砸我。见我醒来,他光明正大地欺负病人道,“陪我下棋?”我擦擦脸,一言不发从沙发床坐起来,伸手去够他手上的棋子。
律师夹着资料袋走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跟杨宽抱成一团就硬生生从他身上爬下来,把搁在杨宽腰间的腿收回去,随手扔开棋盘,再把残局的棋子也搅成一团乱。“怎么不继续玩了?”黑色正装的律师先生头发一半花白,丝毫不知道我们之前在做什么,将资料展开铺在桌前,笑眯眯向我们问道。“他怕生,”杨宽将我搂过去,一边系我衣带,一边向律师先生解释道。再顺便摸摸我通红的耳朵和汗湿的头发,“刚才下棋又输了,心情也不好。别看他嘴那么硬,心却幼小得很,还会害羞,跟个孩子一样。”我十分不爱听他这种老是把我当弱智小朋友,还向别人胡乱编排我的调调,套上拖鞋起身就走。“别跑,”杨宽拉我回去,“朱律师今天来有事要办,陪我再坐一会,听他说些什么。”
还“听他说些什么”,简直要被杨少气哭。我就不信杨宽会不知道他律师特意来找他到底是干嘛,就为了要哄人,语气假得很。他律师估计也是没见过杨少这样无耻,躬下腰咳嗽一声,摇摇头,将那些住房的实际照片和开发商提供的图册,一一展示给我们看。过会另一名高级助理也来了,在一旁和老板打了声招呼,找张沙发坐下来,指着图册就开始进行讲解。杨宽听得很认真,如果看到我百无聊赖东张西望,还会亲手把我给按回去。在这样强权重压之下,我呆呆地走神,等清醒过来,助理都已经讲到第三套房了。那些滔滔不绝灌到我耳朵里,我按照助理所描绘图景,隔空畅想了一下我们的未来,只感到一阵眩晕。“就不能过一点正常人的日子吗?”在场的男人全都静下来,三道目光齐齐望向我,仿佛十分重视我的意见。我有点紧张地咳嗽一声,小幅度往杨宽身上靠,“我是说,我们可以住一般的白领公寓,一百来平米的小房子,也没有任何问题啊。杨少要是住不惯,那他可以不用和我一起住,我以后有工作,可以自己付房租,我的生活也完全用不着你们操心。北京房价这么高,你们要是非让我住这种地方,那以后我爸妈要是过来看我,会被吓坏的。”
“是吧,杨宽。”说完我还轻声抬头,望了他一下。我以为杨宽会赞同我,还像从前一样,只要我们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没想到杨宽以一种我完全读不懂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儿。冻得我一头雾水。那感觉,像是心疼?可是这有什么好心疼的,自从毕业以后,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穷过。就算客观来讲,按照我以前的收入水平,每月拿个几万块,在杨宽看来,不过是一顿饭钱,可在我们普通老百姓看来,这个数已经足够在北京生活得很好了。我还有余钱给我爸治病呢。就算是大病,在律所多年积蓄都拿来做了理财投资,又没怎么乱花过,压力也并不是很大。正想跟他解释,叫他别再乱想了,这些年,我过得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惨,就见杨宽放下手中文件,朝他助理冷淡地道,“你来跟他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