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站起来,先是冲我鞠了一躬,再以一种非常抱歉,非常不好意思的语气,向我解释道,“那个,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杨先生所有的房子都是独栋的……”我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还能怎么谈呢。我简直一瞬间,连以后该如何跟杨宽相处都不知道了。苦苦维持的自尊,在别人看来,就跟个傻瓜一样吧。人家那么土豪,你在意的事,跟别人在意的事,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这往后我就不再发言。几个男人聚在一起,都很有决断,买房跟买菜一样,三言两语就把最好的几套筛出来了,然后就把照片摆到我面前让我选。我被三双眼睛盯着,都没怎么细看,随手指了一个。助理瞧我指完,擦擦额头的汗,表示幸好这些房子还有我看得上的,律师俯身跟我握手,说他会尽快办好,待我和杨宽从国外旅行回来就可入住,杨宽站起来,我试图拉住他,告诉他我其实不想和他住在这样的房子,可是他看都没看我的表情,就在助理帮助下披上外套,然后一中午没回来吃饭。
到晚上日理万机的杨少依旧没有现身,我心情随之跌落到谷底,终于明白那些生活没有一点不顺心,却依然脾气坏到极点的贵妇是怎么养成的,害怕自己以后也变成这样,让人把电脑拿来,查查前段时间发出去的求职邮件,没想到遇上的人一个个推三阻四,说什么看太久屏幕会伤眼,杨少特意嘱咐过您每天劳神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今天打游戏已经把时间用尽,又说如果是求职的话完全不用担心,杨少早就安排过,到时候每一场面试,他会和司机一起全程接送。气得我倒头就睡。
杨宽爱人的方式好像一堵墙,从四面八方将你包围起来,当他在的时候,你苦恼于得不到自由,他走以后,你又感受到全盘的空虚。这种锦衣玉食侍从成群的生活不过是层华丽的皮,将虚无的真相包裹得令人可以更能忍受一些。我一个人,在房间待着待着,心情就差了,推掉晚上的红酒牛排大餐,像求救一样,给师兄打电话。许久不见,师兄变得正能量了,乐呵呵说起他在北京知名律所的法务精英高大上生活,又加薪了晋升了,经手多少大案,结交到多少业界传奇,到西欧列国周游了几圈,航空里程增加多少万公里,五星酒店白金卡积累了多少分数,城中开了几家新馆子,多少有趣的酒吧,他和兄弟们怎样彻夜不归饮酒胡闹,享受首都夜生活……说完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压低声音,小声说很好啊,一切都好,杨宽很爱我,我们也没有吵架。师兄笑了两声,说那就好,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嫁入豪门。你们的事,全北京但凡高端一点的圈子都在传,小镯子如今可算是发达了,交际圈子越来越高,越来越窄,都不是一般人能见的,到时候脚踩在云端,可千万别忘了地上还有师兄和这帮狐朋狗友。
我枯坐在沙发上,几个陌生的工作人员过来,轻言软语问我晚上没有吃饭,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需不需要让后厨为我再准备一份。“多少吃一点吧,身体健康很重要。要是不养好气色,下个月您和杨少出门旅行,拍幸福订婚照也会不上相的呢。”“拍什么照,”此时此刻我真的没有心情去理他们,默默往沙发上蜷下去,声音很低地说,“造一个虚假的世界跟活人住,很好玩吗。我是个男人,杨宽也是男人,还订什么婚嫁什么人,你们不要再配合他演戏了,做这些事难道不会有负罪感吗。”对面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先是诚惶诚恐,十分怕得罪到我,再然后纷纷迅速堆起笑容,喜气洋洋地安慰我道,“周先生怎么这么说,您和杨少当然是要订婚的呀,只怕以后还要结婚的呢!对了,您大概还不知道,所以才产生误会,按照杨少所在国家一年前通过的法律,他是真的可以同一个男人结婚的,结婚以后,您就是杨先生唯一的合法伴侣,要站在市政厅,接受神官祝福,一切财产和权利受法律保护,外人想拆也拆不开,更何况杨少还这么爱你,周先生你真是幸福呀!”
“是吗,”我说,“那难怪杨宽要拿走我的护照,却连出国的日期都不肯告诉我,原来他是要和我结婚,怕我跑了。”“是呀是呀,”他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教个孩子一样,耐心地哄我,“这里谁都看得出来,杨少是真的爱您,以那样的身份,很难得的呢。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呢?怎么样,周先生心情好点没,要不要再吃点晚饭吗?”“你们走吧,”我挥开他们,把头埋到毯子里,“我要睡觉了。”
室内灯光渐次关闭,偌大会客厅一个人也没有,等我醒来,墙上的钟不知怎么就敲过了第十二点。窗外一轮巨大的月亮,空荡荡铺在游泳池上。我起身套上拖鞋,木然地看到中午散落在案几上那些房产资料还没有收回去,酒店服务人员从不会这样粗心,大概是有关设计风格我今天还没有定夺,他们留下来,想让我再看看。雍容的中式,热情的意式,华丽的欧洲宫廷巴洛克与洛可可,甚至冰冷前卫的极简主义,全北京最好的地段最好的房子摆在我面前,任我选,可是我越看心越累。躁郁地跑到衣帽间,从杨宽大衣外兜里摸了包烟,又去酒柜拿了瓶酒,搜罗完发现没有打火机,磕磕绊绊寻进厨房,拧开煤气点着。
烟很好,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怎么抽也不呛,酒也很好,清甜润口甚至让人感觉不到酒精,以这酒店住宅主人的豪奢程度,大概一口下去就喝掉了数百美金。风也很好,天上有十五日圆满的月亮,和一望无际看不到头的乌云,地上有四百平水面波光粼粼,外加这一地的水岸灯,就照我一个孤魂野鬼。半瓶酒喝完,我推开杯子,抱起那酒瓶呜呜地哭。我也算经历过许多的人了,伤心的事不止这一件,伤心的时刻也绝不止这一晚,可是不知怎么,那一夜,就是特别难受。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擦脸,毫无形象,狼狈得像条老狗。还生怕眼泪糊湿了最后一截烟芯子,要不就没得抽了。巡夜的服务生被惊动,担心地凑上来,不知所措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很饿,是不是身体疼,需不需要请医生。可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什么用呢。我没病,我有吃饭,我甚至也不缺爱。只要我想要,哪天拉下脸来向杨宽撒撒娇,得到全世界的物质都可以,他们都说他有钱,跟了他,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下半生不过如此。可是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老子就要变成别人笼中的金丝鸟了,我爱的人亲手把我放到笼子里,我的伤口从心脏一直蔓延到皮肤,而他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忙,他不会管我。我在溃烂,我快死了,而其他人仍在围观,高声谈论我到底有多幸福,这是一桩多么伟大的爱情。
渐渐跑来围观我的人越来越多,全被我赶跑,大半夜寒气刺骨,我一个人顶着月亮,在巨大的水池边哭,又孤独又冷。杨宽不知何时出现,像寻条离家出走的流浪狗一样,牵起我的手,毫不在意地说,“周灼,别哭了,你知道什么,再哭也只是犯傻。”我将脸在膝盖上蹭了蹭,转过身用爪子薅了薅他,确认他是真的,挥舞那个巨大的酒瓶向他砸去,“你滚。”杨宽挥手挡开,玻璃瓶子碎了一地。我两手撑在地上,大声对他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你对我永远是这副鬼样子,我为你这样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
据杨宽说,当时我两只手撑在地上,傻呵呵笑着望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流了一地的血。可是我自己抬起胳膊看看,只看到红,没觉到疼。杨宽便对我无奈了,走过来跪下去,像摘个鲜血淋漓的佛手一样,徒手为我摘去上面的刺。除此以外,我记得他依然没有说过什么话,在夜空下木讷得像棵树,星星和月亮也不及他当时的神情寒冷,就像以往发生过的很多次,对我的酒醉和眼泪保持沉默,如同没有心一样。
我看他这样,简直心都要被他踩碎了,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惩罚。捉着他的肩膀,惺着醉眼,絮絮叨叨地对他说,“杨宽,你是个王子吗?他们都说你身份尊贵,深不可测,叫我不要惹你,可是你跟我说,亲口跟我说,你到底有多金贵,究竟是什么身份?想要我来就来,想要我走就走,不想要的时候,干脆就消失十年,再相见,只会把我关进鸟笼子里。英国王室结婚的时候全世界瞩目,可我看,就算是电视上的王子,也没有像你这样待人。”
“总是这样独断专行,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就算有一部分世界,确实是围着你转的,可你也不能这样不尊重人。你甚至根本都不在乎我爱不爱你,只要觉得你爱我,然后一厢情愿地对我好就够了,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是个人,我也是有感情的。你以为我答应和你在一起,真的是因为我贱?还不是因为我爱你。可是你把我,都当成什么了啊?”
“你在外面的那些人,你家的那些事,从来不让我知道。瞒着我也就罢了,你私生活乱成这样,走出去京城上流圈子里的gay,只要模样长得过去,十个有五个被你睡过,你以为我想知道。可你要早跟我说,真实的你是这样的,那我肯定就不会爱上你了,更不会重新接受你。你的生活太假了,我过不来。我做不到对别人窥探的眼神无动于衷,也不能在别人讨好的目光中假笑,没法把任何人当空气,感受到了别人的恶意,也并不能强大到当那恶意不存在。我就不是那种人。做你的另一半也许很好,但我真的做不来,在外面缠着你的人那么多,你找别人去做啊。”
“有时候想想,你也不过就是那样,金玉其外,像遥远的山上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谁要是觉得你值得爱,那才是真是瞎了眼。对我再好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对别人也同样好。你的家庭,你的事业,样样都比我来得更加重要,如果生命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同样选择,以后遇到类似的事,也保不准不会这样选。我再用力去爱你又有什么用,爱到最后,还不就是一场空。”
我在泳池边上哭了多久就说了多久,杨宽陪在我身边再怎么拥抱安慰都没用。因为实在是太难过了。其实大部分话,多多少少以前都和他说过,吵架也吵过,只是没想到总结起来,还是这么难过。我把我的伤口赤裸裸讲给他看,最难过的在于,如今他说多少甜言蜜语都没用了,赠给我多少金钱地位外人艳羡的眼光也没用,不足以修补。忠诚,信任,平等,尊严,爱情里面能够毁的,都被他毁个一干二净,想要重建谈何容易。世上的事并不是以错纠错,也不是以毒攻毒,就算他为我再死一次,也不过是恐吓我再一次和他在一起,往我陈旧的心上添一道新的疤痕,往事永不会消失。我已经跟随他走了这么久,实在是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人生已经图穷匕见,像水波褪尽,露出了底下怪石嶙峋。脚踩在上面,钻心地疼。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消弭这种疼,因为人生的本相就是如此。因为大部分人,到了一个年纪,不论事业多有成,家庭多美满,能够体会到的,也只有这种疼,生命被消磨了,白费了,时间过去了,纵然得到一切,也还像什么都没有得到。人间的爱何来什么童话故事呢,如果有,那也只是假的,一个男人费尽心机,为你造出来的,我在十七八岁时候,也曾像个天真少年一样做过许多梦,如今年纪到了,梦该醒了。
第50章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在泳池边上边喝边哭,赶走所有人,痴颠颠发酒疯,然后杨宽出现,说,“又哭了,这么傻。你知道什么,来,我带你走。”我还是哭,说,“我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杨宽就站到我身边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说,“周灼,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上学路上有一条河,每到梅雨,水淹过桥,你个子矮,自从认识了我,每次都耍赖说书包里的作业纸浸湿了,老师会骂,哭着喊着伸手,非要让我抱你,其实只是怕弄湿了周伯母新刷的鞋。”我还有这种时候?即使有也不能承认。老实跟他说,“不记得了。”杨宽说,“你不记得很多事情。”他一把将我拉上去,绕过我流血的手腕,将我扯到他背上来,背着我,一步一步向灯火通明的屋内走,“小时候还挺机灵的,怎么长大了就一点也没有这种智慧了,这么笨。跟着我,路很苦,我知道。你不情愿,我也知道,是我逼你走的。但再怎么苦,也一定要跟着我。这世上的路,不是非要你自己去走。走不过的,我可以背你过去。世人给的苦,也完全用不着去受。但凡有什么人什么事得罪你了,让你受委屈,直接告诉我。向我哭也可以,闹也可以,我什么都依你,说了给你一切,就会给你一切。但底线只能划到这样,到此为止。可以哭,不能退。”
其实杨宽讲话的语气也没有很可怕,他就那么冷冷淡淡地讲,但我就是被他给吓着了。拍着他的背,跟他讲,“放我下来,我不和你待在一起了,我要跟你分手。”杨宽说,“不行。”然后他又低声讲了两三句话,声音很轻,好像是表白,我没听清,因为直接被他给吓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看到杨宽和衣躺在我身边,自己两只手搭在他脖子上,被裹成两个白色的球。亦真亦幻,简直不知道昨晚做的那些梦哪个是真的。我戳醒他,“喂,你怎么在我床上。”杨宽一把被我推醒,从床下捡起外套,周身全是疲惫,显然昨天睡得很晚。等到他从洗漱间出来,我又不依不饶问道,“我的手怎么变成这样?”杨宽神色好了些,简单告诉我,昨晚我喝了酒,不小心摔在碎玻璃上扎的。“哦,”我不是很相信,怀疑地看着他,“那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趁我睡着,拿小刀把我扎成这样。反正我不记得了,你说什么都可以。而且新闻上的变态也是会这样做的。”
后来我发现不该贪一时之快,逞口舌之利,含沙射影地骂他变态,因为我站在浴室镜子前面,连个挤牙膏都做不了。杨宽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围观我,大概还记着仇,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思。我一咬牙,伸出两个大白球捧起杯子,递到感应龙头下接满水,又挥舞另一个大白球去够牙刷,没留神水杯就滑下去了,跌到瓷砖上磕碎。杨宽反应迅速,我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把我从脚下一圈水杯碎片里拉出来,然后把我带到另一个浴室,一边给我擦手擦脚一边骂我,“傻吗。”
早上酒店房间里还残留着许多打扫卫生的服务人员,听到这话都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望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有人过去另一边收拾地上的残片。我在那些目光里感到非常尴尬,甩开杨宽转身就走,被一阵大力给拉回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对待,简直委屈得不行,拿我受伤的手使劲敲着他肩膀说,“每次我犯了错你就只会骂我,我又不是你儿子。”“好了,好了,”杨宽才凶了一会儿,就把我按到他怀里,平时装得很严厉,我跟他一闹他就不行了,语气里满是安慰和心疼,“自己做不到的事,就叫我帮你做。跟我开个口很难吗,怎么教都不会。”
佣人及时进来,将一份新鲜毛巾,一支涂上牙膏的牙刷,和一个水杯摆在我们面前,然后匆匆出去。杨宽站在我身后,从镜子里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可我嘴硬,躲开他目光,用满不在乎的表情告诉他,大爷就这样,你爱刷不刷。浴室里无声的博弈进行了很久,最后是杨宽先屈服,拿起牙刷按动开关,对我说,“张嘴。”
刷牙洗脸的时候我们贴得很近,可以触到他胸膛的热息,闻到他须后水的味道。他按下我头,带我漱口时,不小心把脏水吐到他手上,可以感受到他全身明显一顿。这样的洁癖患者要忍受我真是很辛苦的,但是我依然直起腰,用大无畏眼神告诉他,朕就是这样汉子,要嫌弃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