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失神,曾八荒手中的不老刀招式一变,朝他左臂劈去,他下意识挥剑一挡却发现那本是虚招,那刀刃正凌空向他面门刺来。如此紧要的关头,他竟有余力打量这把传世名刀,锈迹斑斑、细看却有龙鳞暗纹,古朴以及,刃含秋霜。
台下众人皆看出,曾八荒应倾了全力,又是刺向沈秋暝面门,这刀下去,沈秋暝断无活路。胆子小些的都捂住了眼,纵是胆大的也都惊呼出声,端坐台上的素禅方丈等人也都忧惧非常,生怕流血五步,沈秋暝横尸当场。
殷俭行与沈秋暝也算有几分交情,此刻慌得几乎喘不上气,他身旁的谢逸则立时看向张知妄,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定心了一半。
就在那电石火光的一霎,沈秋暝猛然发难,身形暴涨,整个人窜起十余丈。曾八荒还算应变及时,将那刀刃又向前推去,可沈秋暝却已避过要害,那刀刃在离他鼻尖不到半寸时擦了过去。
曾八荒收手不及,身子依是前倾,沈秋暝借势一个回身,足尖重重在他背上一蹬。
众人再回过神来时,曾八荒已从八丈高台上坠下,沈秋暝则闲立一旁,依旧醉眼惺忪。
林知非又惊又喜,“掌门,此式并不在秋水剑法之中,莫不是昨日你教师弟的?”
张知妄起身整了整道袍,“你师弟不是蠢物,这破解之法是他自己参悟出来的,若说点拨,昨日我也不过说了一句,‘以无名克有名,以无为待有为’罢了。”
第十三章:长欲挥剑断逝水
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为二十息,一息为六十刹那,一刹那为九百生灭。
生死攸关的那一弹指,沈秋暝心头瞬间生出万念,而万种念想最终生生灭灭,六根八识消失殆尽。
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大彻大悟,跳脱出三界之外——那一期无常的生死都变得何其无谓,何况那快至眼前的刀刃?可就在那一个刹那,空寂灵台忽有一双眼隐隐灭灭,那双眼似悲若喜,硬是将他从虚幻间拉扯回来。
尘埃落定,沈秋暝立于台上,看着九华派众人前去扶治曾八荒,看着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不无惊异地宣布鹤鸣得胜,看着台上台下那一张张或惊或嫉或羡或喜的面孔,直到他看见那双眼。
张知妄依旧穿着那件值二十两银子的黛蓝道袍,微微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似望穿秋水,又仿佛隔着沧海。
“还不下来?”正明子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这极倏忽又极漫长的对视。
沈秋暝定了定心神,从台上飘摇而下,当真是衣袂飘飘,超轶绝尘。
“请师叔带着其余人等先行回去,”张知妄对正明子淡淡吩咐,“师弟明日一早便要赶路,我为师弟送行。”
正明子点了点头,对沈秋暝叮嘱道,“不该出头就别出头,不该管的闲事你也别管,方才你就急功冒进,太托大了,刀剑无眼,若是那不老刀偏了一厘,你还有命在这里卖弄风姿么!师叔如今虽老了,监院的手段却也还未荒废!”
约莫是幼年时被驯服地太彻底,沈秋暝心头竟一阵感动,对正明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师叔保重身体,此事一了我便回鹤鸣领罚。”
正明子哼了声,“记得早些回来,这些年你几个师叔师兄都很挂念你。”
林知非早已从张知妄处得知此事,此刻从袖袋中掏出两个瓷瓶,“你惯了行走江湖,寻常伤药怕也都是常备的,不过这两瓶乃本门秘药,采用剑阁本产的几种药材,以仙鹤草、血参和麒麟竭细细研磨成粉,你若不慎受伤,便取少许融于温水再外敷,可止血补虚,引脓生肌。”
这几样均是名贵药材,尤其是麒麟竭,沈秋暝一听则有些赧然,“如此贵重,秋暝愧不敢……”
张知妄打断他,“行了,派中如今一共也仅有十瓶,知非师兄给你是看重你,你若再行推脱,一是见外,二也是拂了知非师兄一番心意。此去最好用不着此药,到那时你再原物归还便是。”
沈秋暝也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其余师叔师兄又是好一阵耳提面命。
众人离情依依,沈秋暝好不容易脱身,就见张知妄已褪下那累赘道袍,换了身素朴白衣,远远地站在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此事昼刻已近,鼓声砰然作响,源源不绝。
“闭门鼓已响,此时若还在外游荡,怕是要犯夜,师兄可有办法?”沈秋暝没话找话,浑然忘了两人均是一代高手,区区夜禁又怎能奈何得他们?
张知妄扫他一眼,“若是蹲这长安府的大牢你就不用上路,那便是陪你蹲上几年也无妨啊。”
沈秋暝酒意未消,听他这等言辞只觉更是醺然,便扯着他袖子,低低道,“若师兄不让我走,我不走便是了。”
他本就是余杭人氏,此刻酒醉音调便更是绵软,竟生生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张知妄沉默半晌,反手擒住他手腕,纵身一跃,二人竟在终南派的屋顶上站定。
“走罢。”张知妄说罢,牵着他缓缓而行,如履平地。
沈秋暝也并未留意自己脚下踩的是青砖还是飞檐,只知虽隔着一层衣衫,被握住的手腕仍隐隐发烫,竟连脸都是一片赤红。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终于再看不见喧嚣街市,亦不再有巍峨宫宇,张知妄松开沈秋暝,率先跳下来,径自向前走去。
澹月疏星,浅水平沙,绿柳如烟,长桥跨河。
“灞桥!”沈秋暝惊道,就连迷蒙酒意都醒了七八分。
张知妄伸手一指,只见官道旁一柳树便已栓了匹马,依稀便是他们从汉中来时那匹青骢。马上甚至还有他的包袱,也不知张知妄是何时备好的。
“当年我在留仙峰上以箫送别,似乎奏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张知妄眯起眼睛,似是怀缅,“岁月如白驹过隙,想不到当年情景,如今又要再来一遭。”
沈秋暝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来,却听张知妄继续道,“也不尽相同,毕竟今日我可望着你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师弟可还想听平沙落雁?”
沈秋暝心如擂鼓,此去前路茫茫,生死未卜,有些话若此时不说,怕面前那人今生今世都无缘知晓。可若是要说,心悦之人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道士,他沈秋暝纵再如何离经叛道,如此悖逆人伦之事,也是花了无数时日才慢慢认命,张知妄自幼修道,持斋受戒,虽一路偶有暧昧,可若只是师兄弟之间寻常打闹,他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一番表白,张知妄日后会如何看他?是避之如蛇蝎,还是直接挥剑代先师清扫门户?
他脉脉无语,张知妄亦不开口,两人只默然而立,白白辜负了这风清月白的大好良辰。
或是过去一个时辰,或是只过去一炷香的功夫,又抑或是只过去一瞬,张知妄取出腰间玉箫,唇刚触及吹孔,就听沈秋暝艰涩道,“还是别奏平沙落雁了,不合时宜。”
张知妄挑眉看他,“不合时宜?”
沈秋暝定了定神,垂首看着脚下官道,“师兄人品超逸,师弟却远不如你旷达。”
“那师弟之见?”
“长相思……”沈秋暝声如细丝,说不出的心虚,“我想听长相思。”
久不见人回话,沈秋暝更不敢抬头,视线来回游移,最终定在张知妄月白衣摆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张知妄悲欣交集道,“那日山道初见,我就该知有此孽缘。”说罢,他以手覆上沈秋暝双眼。
沈秋暝只觉双唇一片温热,脑袋立时一阵轰响,灵识灰飞烟灭,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再明了。天地之间只余铺天盖地的檀香气息,轻缓而又霸道。
辗转流连片刻,张知妄缓缓移开手,往昔无波双眼里狂涛惊澜,竟似哀恸。
“时候不早了,走罢。”他背过身去,淡淡道。
沈秋暝凝视他背影,颤声道,“师兄。”
“还不快走!”张知妄厉声喝道。
沈秋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想来必是反应过来,无以自处了,一时间心如枯槁,飞身上马,一抽马鞭便绝尘而去。
张知妄站在原地,待再听不见那裂帛蹄声,才缓缓抽出玉箫。
箫声如泣,呜咽不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第十四章:惊起暮天沙上雁
沈秋暝茫茫然地骑在马上,方才那几个时辰脑中一片混沌,直到东方既晓,红日喷薄而出才缓缓拾回几分清明。
从一开始的既惊且悲,又羞又怒,再慢慢生出疑惑来,到了后来他干脆勒住缰绳,牵着马走到一处树荫下,看着东去渭水,凝神细思。
昨日他是被气昏了头,为恼怒蒙蔽了眼,竟未想到好像从某日开始,张知妄身上便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
可到底又是哪一日呢?
易容成谢恒言时,他曾数次相救,那谢恒言状似迂腐儒生,可若是与他相处日久,也会发现他身上的慧黠一面,张知妄在派中时就以锦心绣肠着称,似乎并无不妥。
身份拆穿后与他一路赶至汉中,又与诸人在云台观会合。到底十年未见,初以真面目示人难免疏离尴尬,可有了那次马背上的意外,他与张知妄之间似乎更加熟稔起来,如张知妄这般厌恶与他人碰触,竟也愿屈尊纡贵,二人间常有亲近之举,甚至偶然也会与他同榻而眠。进了长安后,张知妄也曾与他夜游,也会一同喝酒,一起踏春……
仿佛就是那日他与殷俭行密谈,决定前往北疆之后,众人忙着比试之事,单独相处的时间显是少了,而张知妄许是知他要走,竟比往日更是温情,直到那一吻结束……
沈秋暝双目陡然睁大,若有所思。
如同鹤鸣武学一般,虚虚实实这套张知妄玩的实在纯熟,好在沈秋暝已然摸到了他的命门——单刀直入,不需理会他蜿蜒心肠里那些弯弯绕绕,只需回想此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回想起重逢以来,张知妄无意吐露的只言片语,沈秋暝更觉回肠百结。
“我在鹤鸣一日,鹤鸣便有你一席之地!”
“情之一字,伤人最深。知命师弟,若是有一日你挚爱之人离你而去,有生之年永不能再遇,你会如何?”
“我张知妄的师弟,就该做那世上最潇洒快活的薄幸人。”
“万劫不复时,你是我最后一招棋。”
“世事无常,哪有那许多真假。我所思所想,注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不过终有一日,或许你会知道。”
沈秋暝可以肯定,张知妄对他绝不是毫无情意,可那一吻之后他为何又突然变脸?他本以为张知妄还是迫于礼法,才勃然变色,可如今看来,张知妄似乎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先行离去,所以常面露怅惘,而那日送别之时,张知妄也绝不是愠怒嫌弃,而是恐慌催促!
以张知妄的傲骨心性,他不是怕风言风语、千夫所指,亦不是怕大权旁落、失势落魄,他甚至不怕求不得、爱别离,他竟怕的是自己一时留恋,不肯离开!既然他如此盼望自己离去,那一开始为何要在剑南道截住自己,又将自己带至长安?
沈秋暝一夜未眠,前夜又醉酒一场,此刻自是头痛欲裂,理应好好休整,可他偏生不能自控,越是迷惘越是痛心,就越是要想个清楚。
假设张知妄易容伴他回派中本是顺便,一开始张知妄回剑南道便是为了除去空明子,又假设张知妄将他带至长安也是顺便,既可乘势保护他免遭人暗杀,又可让他替鹤鸣出战,一举多得,这样许多事情便也可说得通了。但他为何又怕沈秋暝继续留在长安?而忘尘叟在北疆陷入险境,这消息是否来的太巧?
若是长安凶险,他张知妄又为何执意带着一派精锐留于此地?
除非……除非……
沈秋暝面色大变,立时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向着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张知妄能带整派撤离鹤鸣,也能找一稳妥之处安顿全派。
张知妄能一路护送自己直到长安,也有办法让自己在风雨之前抽身而出,将自己引离长安。
张知妄能靠这些派中佼佼力克群雄,也必能让这些人全身而退,而代价或许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还有三日,第二轮比试便会结束,到五月十八那日便会从众掌门中选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叛王在武林中的势力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而张知妄率全派自剑南道出走,早已将他自己,也将鹤鸣置于西蜀王府对面。无论他当选与否,西蜀王府都断没有容下他之可能。
沈秋暝被自己这番推演吓得心惊胆寒,恨不得插翅飞回长安,心里五味杂陈,酸楚彷徨瞬间被抛掷脑后,心心念念尽是张知妄的生死安危。至于张知妄见他会是避如蛇蝎还是弃若敝履,冷嘲热讽还是视若不见,如今全都顾不得了。
沈秋暝策马狂奔,惊起在灞河浅滩上暂歇的雁群。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可若是形单影只、别鹤孤鸾,纵扶摇直上九万里,又有何趣味?
哪里又比得上于飞比翼,云间相依?
——第三卷·长安风云起·完——
第四卷:君心似我心
第一章:此时相望抵天涯
萧萧远树,秋山斜阳。千里关山,望断征鸿。
曲池坊秋光楼,西邻慈恩寺,东眺灞桥,历来为文人骚客借景生情、感怀身世之地。此时正有二人凭栏而立,一着白袍,腰悬宝剑,手持玉箫;另一人青衫白头,正不急不缓地往杯中添酒,正是张知妄与殷俭行。
两人似素不相识,又仿若多年好友,久久无语却也悠然自得。
“此事也并非全然无法回旋,你这又是何必?”殷俭行终淡淡开口。
张知妄端详手中白瓷竹纹杯,不无怅然,“当日我易容成那‘谢恒言’,秋暝便常嫌这杯子累赘……”
“物是人非么?”殷俭行轻笑,“流光易逝,相聚之时更是苦短。我是真的不懂你,又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两心相许为何还要将他推得远远的?就不怕寒了他的心?”
张知妄仰头看着天际浮云,点墨眸中映着如血残阳,衬着他苍白肤色,说不出的诡谲。又有孤雁向北展翅,声声凄鸣竟盖过了寂寞箫鼓,也不知是在为谁凭吊。
他双唇抿得极紧,似是决意不言,殷俭行自讨无趣,便自顾自地喝酒。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张知妄才轻声道,“我本山间弃婴,若无师尊慈恩教养,早已是累累白骨。就算勉强得活,怕也不过一介乡野村夫,又哪里有今日的张知妄?鹤鸣给我衣食,更予我一身武艺,此恩如同再造,纵我粉身碎骨,恐都不能报其万一。更何况师傅临终将鹤鸣上下托付与我,又正逢乱世,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内有女干细匿伏、蠢蠢欲动,身系一派荣辱,我又岂敢有丝毫大意?”
殷俭行蹙眉,“可你与沈秋暝心意相通,若有他相助,未必不可化险为夷。”
张知妄摇头轻笑,“既是险境,又何苦把他牵扯进来?他本是世家子弟,又生于余杭那再好不过的去处,本该一生逍遥自在、富贵荣华,他行走江湖本就是少年轻狂,待他年岁慢慢大了,不管是成家立业,还是笑傲风月,他都该找个地方安稳下来。”
他顿了顿,又道,“世人都只知豪侠风光,可其间的风霜刀剑、江湖路险又岂是他们体会得的?”
殷俭行心内不敢苟同,仰头饮下杯中之酒,幽幽问道,“若是没有此番祸事,你与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