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于野——竹下寺中一老翁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录入:05-20

“我与他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答得过于斩钉截铁,殷俭行不由诧异道,“我以为你并不是惧怕人言之人。”

张知妄冷笑道,“我是道士,自是不用传宗接代,沈家子嗣繁茂,他也无开枝散叶之责;至于人言,呵呵,我与秋暝皆非庸人,自不会受制于他人,亦用不着在意世人非议。”

“那又是为何?”

张知妄闻见马蹄声,微微侧过头向梯级处望去,“就算此番我全身而退,也必终老于鹤鸣,可他呢?相望相思不相亲本是天下憾事,可我又哪里舍得将他拘于一方天地?”

来者众多,上得楼来的却只有一人,低垂着头,殷俭行并不认得,可张知妄却并未避忌,似乎是一得力可信之人。

“你师叔该到咸阳了吧?”

那人恭敬道,“算算时辰,应是到了。”

“那便好,”张知妄点头,“交待你之事你可记清了?此事关系重大,但若是不成,你们也无须硬撑,性命要紧。”

“定不负掌门所托!”

张知妄深深看他,“珍重。”

他二人寥寥几句,听不出前因后果,可言语间的不祥肃杀还是让殷俭行心下一震,双眉紧蹙。

那弟子躬身而退,张知妄负手而立,看着他远去背影,心思不明。

殷俭行踌躇片刻,开口道,“恕我直言,张掌门行事出人意表,对沈公子也是一片赤诚,但事关两人,你可问过他的想法?”

张知妄抿了口酒,淡淡道,“我这人一贯武断专行,从不顾及他人。更何况……”

他避开殷俭行探询的视线,低声道,“自幼时起,除了师父、鹤鸣,世间在意之物惟他而已。而他自小憎我厌我疑我忌我,纵有几分不同,也不过总角之情。重逢以来,他对我的些微情愫想来不过是一时兴起。若此时与他交心,此番我必凶多吉少,岂不是徒留他一人在世上?以他的脾性,怕会如庄主一般郁郁一世,我又如何舍得?”

殷俭行微微动容,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声尖厉怒喝从小楼下传来。

“所以你要我做那世上最潇洒薄幸的快活人是吧!”

他还在想这耳熟的声音来自何人,却见一贯云淡风轻的张知妄变了脸色,撑着阑干往下望去。

只见沈秋暝单人匹马,面色发青,形容狼狈,显是一路奔波。

殷俭行心下奇怪,沈秋暝的武功虽是比自己是强上许多,可比起张知妄还是逊色不少。以张知妄的耳力都未察觉还有人未走,可见张知妄方才虽不动声色,内里早已是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二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遥遥相望。

沈秋暝向来七情六欲摆在脸上,如今满面怒容,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之态,看在殷俭行这般的外人眼里,甚至有几分……娇嗔?

相比而言,张知妄不愧为一派掌门,喜怒不形于色,唯有紧扣阑干的手露出几分情绪,他甚至还能四平八稳地问道,“你混在他们中来的?”

沈秋暝并未看他,却对殷俭行恨恨道,“早知殷庄主与掌门师兄有这般交情,先前还能省许多银子。”

殷俭行摸摸鼻子,讪讪笑道,“庄内还有些余琐事,恕在下先行一步,他日定在伯伦居设宴为沈兄接风,哈哈,对,接风。”

说罢,他竟不顾仪态,跌跌撞撞地爬下楼梯,对二人随意拱了拱手,逃也似地上马走了。

张知妄狠狠瞪了眼那绝尘而去的身影,心中暗暗叫苦,却见沈秋暝翻身下马,几个腾跃也攀至小楼之上。

他禁不住倒退一步,却见沈秋暝眼圈通红,竟是落下泪来。

第二章:南楼把手凭肩处

沈秋暝虽称不上一身傲骨,但也算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自来奉行男儿到死心如铁,他这一落泪,不仅张知妄惊诧无以,他自己也措手不及。

“你……”张知妄讪讪开口,却看着他那愤然双眼,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开脱,只好愣在原地,等他消气。

沈秋暝以手覆面,待湿润泪意消去,才颓然道,“听你方才与殷俭行言语,你倒清楚的很,既然有自知之明,那为何此番还是如此自以为是?你也知我平生最恨别人欺瞒于我,你为何又要一犯再犯?”

张知妄低声道,“先前渡口巧遇一事,算是我骗你。但这次陈允怀的事情,可是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沈秋暝轻笑,“好一个句句属实,没错,陈允怀人或许是在北疆,或许身临险境,你买通殷俭行将这消息告诉我,担忧之下我必前去相助,这样我就能离开长安这个虎狼之地,然后任你一个人去送死?”

张知妄垂首沉默片刻,黯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陈允怀遇险之事确是巧合,不过就算没有这事,我也会另找时机将你支走。”

“哦?原先是何打算?”沈秋暝怒极反笑,“譬如比试之前突来急报,说什么派中其他诸人突遭大难,求我与诸位师叔一道回去驰援?陈允怀此番倒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两人到底自小一块长大,又一块习武读书,沈秋暝竟将他打算料的分毫不差,张知妄脸色愈发难堪,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沈秋暝劈头盖脸地对他发泄了一通,气也消了大半,加上心知张知妄如此行事也是为了派中大局和自己安危,全然迁怒于他也不免心虚,又瞥见他苍白唇色,想起临别那日月下缱绻,一时羞赧起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张知妄只觉头痛欲裂,先前的种种盘算尽数落空,扰乱心神之人又在面前站着。先前本以为是诀别,黄泉碧落不再相见,谁知他竟又巴巴地赶了回来。殷俭行的敲打犹在耳际,坚如磐石的心志也不由动摇。

“如今你既已知晓,我也不再瞒你,”张知妄轻声道,“不错,最后那场比试确是鸿门宴无误,袁似蓬狼子野心也罢,为人胁迫也罢,此次武林盟会欲选出的盟主必为叛王鹰犬,让中原武林卷入战局。”

沈秋暝浑身发凉,“除去靖西、临淄二王,朝廷严禁藩王募养军队,西蜀王、燕王绸缪已久,如今召集的也不过乌合之众,远逊王师,顶尖高手,更是极少。”

“正是如此,他们才把心思动到了中原武林上,”张知妄轻哼一声,“先前陈允怀曾说过,洛京的皇帝遇刺,刺客怕就是为燕王效力的江湖人。最后那场比试,得胜的只会是他们的人,而其他门派若有不从,必也将不容于中原武林。师尊本来的想法是托辞我派为世外道门,不干涉红尘中事,可惜避无所避,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沈秋暝心内一痛,苍白道,“不会的。”

张知妄拎起殷俭行留下的酒壶,仰头灌下,随意用手擦了擦嘴角,眼中杀意顿显,“师尊仁和敦善,哪里懂得那许多人心险恶?鹤鸣派地处剑州,这便决定了我们绝不可能置身于风波之外。既不可独善其身,便只有逆水行舟,杀出一条血路来!”

沈秋暝上前一步,执住他手腕,“既是要杀出一条血路,单打独斗岂非以卵击石?莫不是你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与那些豺狼抗衡?”

张知妄并未挣脱,春衫轻薄,沈秋暝身上暖意隐隐传来,心里仿佛也不再凄寒,“武林盟会虽险,可对我而言,亦是机会。趁此可以将派中大多数人移出剑南道,避开叛军兵锋。而我带着精锐赴会,既不会堕了我鹤鸣声名,亦可分清敌我,随机应变。”

“或许你不爱听,”沈秋暝低声道,“但陛下圣明,朝廷势力也非众人想象中那般单薄。”

张知妄鲜少饮酒,脸孔已被酒意熏红,转头定定看着沈秋暝,眼中带着三分恳切七分决然,“我可不是那般傲物清高之人,朝廷的能耐我也是清楚的,所以此番袁似蓬等人不过枉费心思,就算一时得势,但朝廷戡乱后,必会清算此事,到那时,所有参与门派怕都会被连根拔起。故而无论趋利还是取义,我鹤鸣就算不效忠朝廷,也得和乱党撇清干系。来之前我便想过,若是武林中人皆为是非不分、贪生怕死的宵小之徒,那我不过拼却一人性命,换我鹤鸣一派安宁。就算乱党迁怒,焚毁观宇殿堂、碑文石刻,甚至烧光山林、推平鹤鸣,只要我鹤鸣上下弟子还在,经典秘籍还在,又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沈秋暝知他虽是武林中人,可也颇通世事,却没想到一直以来他竟是存了这般玉石俱焚的想法,听了他这番剖白,心内五味杂陈,竟对这武艺高强的掌门师兄生了怜惜之心,原本执住他衣袖的手腕一翻,与他十指交缠。

张知妄一怔,自持克制的面容亦有些松动,嘴唇微微发颤,继续道,“此事我知道必定不能善了,我自认绝对信任的长老弟子将由正明子师叔带走,而我只会留下三五人伴我左右。如今还未离开长安的还有十余个门派,除去素禅方丈、清微道长、殷俭行等人,我暂时还猜不透其余门派的主张,故而也不好轻举妄动。”

“袁似蓬等人一定是做了十全准备,甚至有机关甲兵埋伏,可你是否想过,江湖人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叛王为一己之私,不顾苍生兴兵作乱,本就不得人心,若是大家不甘受制于人,冒险合力一拼,未必没有胜算。”沈秋暝深思道,“依我看,殷庄也罢,倾玉山庄也罢,还有那太湖派、苍山派,恐怕也和咱们一样略知内情,而他们不像鹤鸣身处叛王地界,尽可以明哲保身,可他们还是来了……”

张知妄扣住沈秋暝的手微微渗出汗意,“若不是忠义之士,怕就是早已身在局中,前来做个了断了。”

第三章:愿我为星君如月

那“了断”二字太过刺耳,沈秋暝的手又紧了紧,厉声质问道,“你以前曾提起过,说待到全盘皆输之时,我是你最后一招棋。若我没料错,你怕是在什么地方留了遗物或是遗命给我?”

张知妄见他神情,知他又是火气上头,便轻咳一声,试图将话头引到别的地方去,“你一路奔波,早已疲累,不如早些回……”

沈秋暝冷笑道,“你的那点谋划,我已知道的七七八八。如今我不遵掌门钧令,擅自返回长安,不知张掌门准备如何处罚在下?还是又要编些蹩脚的情由将我诳出长安?”

春风浩荡,两人并肩而立,交握的双手在袍袖下若隐若现。

不知谁是谁的魔障,又有谁早已心猿意马。

默然了一炷香,张知妄才踌躇道,“陈允怀身陷北疆倒也是不假的,我这里虽局势不明,倒也称不上万分险恶……”

“后事全都安排好了,还不算险恶?”沈秋暝没好气道,“所以呢,你想说长安未乱,官道仍在,我若是识相就该老老实实滚到北疆去不给你添乱,坐看你舍身取义,然后为你收尸?”

两人幼时相识,张知妄从未在沈秋暝那边吃过亏,今天丢尽脸面,偏偏心虚之下竟还有几分甜意,本身极能言善辩的人如今倒是期期艾艾,被他抢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见他一张如玉俊脸憋得通红,沈秋暝心中好笑,无意抚过张知妄练剑练出的老茧,轻轻摩挲,却见张知妄一颤,却也并未挣脱。

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渐渐隐去,暗夜沉沉而降,残月升自极东之地,二人脸孔隐没于疏淡月华之中,而那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暗昧心思却愈发明晰。

“我已向家中修书交待了身后之事,”沈秋暝终是一字一句道,“你是掌门不错,可也别忘了,我亦是鹤鸣弟子!”

他心意已决,一双星眸闪闪发亮,甚至胜过头顶万千星子,张知妄本该有数十种方法让他就范,让他离开,可事到如今却也断了这个心思。

“还有,”沈秋暝逼近他,咄咄逼人,“若你一开始便不想让我牵扯进来,为何又要频频招惹我?”

张知妄闭上眼,不再答话,沈秋暝也不觉失望,毕竟此人心机深沉,惯了遮掩欺瞒,就算问出什么来,必也并非实话,无非是武林盟会需他助拳,抑或是师尊遗命护他周全一类。又想起两人幼时情景,虽争强好胜,将对方视若强敌,却也算得上两小无猜的竹马之交;重逢之后,虽免不了算计利用,可张知妄对他回护之心也是真真切切,至于那不容于世的情愫,不管他再怎么试探,甚至壮着胆子步步紧逼,在如此生死未卜、危机重重之刻,以张知妄的身份地位、责任秉性,现下的这般含糊暗昧已是天幸了吧?

“此事错确是在我,”张知妄喑哑道,“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沈秋暝低头看着二人交缠双手,从心底涌起淡淡的倦意来,那倦意愈发浓烈,渐渐化作一片哀凉。

“死生两茫茫,爱恨总难休。我不过是想在死前……见你一面。”

沈秋暝猛然抬头,满眼的不可置信。张知妄依旧闭着眼,脸色更是惨白,更不复往日傲然镇静。

活了三十年,沈秋暝始知何为心喜欲狂。

星河天悬,灯火万家,天地浩大,无边风月。

可眼前只看见此人,三千世界也唯有此人。

一路的风尘疲惫,满心的猜疑伤怀皆被狂喜替代,再顾不得体面自傲,也顾不得人伦礼法,只欲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恨不得拆吃入腹、融入骨血,自此再不分开。

沈秋暝这般想,亦是这般做了,却未想到张知妄本就比他高上几分,又倚着栏杆,他这么一来,倒不似揽佳人入怀,反而如投怀送抱一般。

怀里并非腰肢柔软的绝代佳人,呼吸之间是不甚名贵的檀香气息,可沈秋暝却从未觉得如此动情,像是前半生的浪荡漂泊终到了尽头,而一颗心也落到实处。

他情不自禁,张知妄亦是魂销,将脸埋在沈秋暝一头青丝中,掩去激荡神情,继续哑声道,“还记得先前你离派时我奏与你的那曲平沙落雁么?若以禽鸟作比,你是那云边鸿雁,本该奋翅于九天之上,逍遥自得;而我却是山间孤鹤,除非在他乡死于非命,不然必将终老于鹤鸣,掌教授徒……我不怕千难万险,更不怕万人指谪,可我不仅怕师尊交予我的鹤鸣最终毁于我手,还怕……”

他抬眼看这万丈青空,深吸一口气,“若是我侥幸得还,我怕将你困在鹤鸣山中不得自由,若是我不幸身死,我怕你如殷俭行一般茕茕独立,再不得开心颜。”

“痴儿!”沈秋暝忍不住狠狠掐了他腰眼一下,“既是鸿雁,那必是寒来暑往,南飞北归,为何又会被你困在鹤鸣?我是你师弟,算是鹤鸣长老,寄居山中名正言顺。何况就算我因事离山,你就没听过寄雁传书么?”

张知妄还来不及辩白,就听沈秋暝闷声道,“日后……莫要再诓骗我了罢?你先前怕是想错了,我可非殷俭行那般的痴心人,若你死了,我可不会年年日日时时刻刻地念着你。”

张知妄低笑,“你最好狼心狗肺些把我忘了。”

“呵呵,”沈秋暝冷冷道,“我偏不遂你的意,你一断气,我便拔剑自刎跟着你去。才不独活于世,帮你料理你那后事!”

又是片刻寂然,张知妄忽而放声大笑,“也罢,是我庸人自扰。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沈秋暝,你若是决意跟着我,从此以后便再无脱身可能,至于那些眠花醉柳之事更是休想,你可要想好了!”

两人紧紧相贴,他朗声一笑带着沈秋暝都跟着颤栗起来,一字一顿道,“心如明月,永世不移!”

张知妄不知想到什么,先是一怔,后又低低笑道:“朔风绕指我先笑,明月入怀君自知1。你看,这不是明月入怀了么?”他又寻到沈秋暝嘴唇,细细啃咬缠绵,含糊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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