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
这一刻,容桓觉得自己已是怀拥天下。
耳坠依旧留给了容桓,容桓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交给卫绫,之后翻身上马。
“我许不了你天下,但我能许你一方乐土,还有……”容桓说着,伸出指头划了划自己的胸口,“情有独钟。”
卫绫站在马旁,仰面笑着伸手扯了扯容桓的衣袖,容桓心里一动,俯身低头下来深深吻住卫绫娇如花瓣的唇。
“我等你来娶我。”
城门启,两骑红尘,绝西而去。
“公子,你和‘世子妃殿下’刚才是不是都忘了末将的存在?”
容桓脸上一红,连抽几鞭,把颜青甩在身后。
越近容国,容桓的心事就越重。
颜青安慰道:“卫绫公主还在等着,公子不能在此时退缩了。”
“自是不会退缩,可是我该怎么劝动父王?”
回宫之后,叩见过父王母后,将自己与颜青在卫国打听到的事情汇报给容王听。容桓的确不凡,刺探到的消息让容王很是满意,几个安插在卫宫中的细作都未曾能有过如此详尽的情报。淳安殿上,容王看着容桓呈上的文书,极为满足地大笑。
“甚好,甚好,哈哈哈哈哈——”容王笑道,“不愧是世子,桓儿,你做的很好。”
“谢父王。”
容王把文书收到一边,唤容桓起身,容桓叩谢,但却没有起来。
容王道:“桓儿,你立了大功一件,要什么赏赐?”
“儿臣,想请父王替儿臣要一个人。”
“噢?什么人?”容王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儿子。
“一个女人。”
容王敛了笑容,帝王常有的冷面浮现出来。
“卫国人?”
“……是。”
“谁?”
容桓起身,行一大拜礼后,跪在殿下。
“卫国公主,卫绫。”
“放肆——!”
容王猛地一拍案面,全殿的宫人应声跪下。
“你……你再说一遍?!”
容桓抬头,盯着自己的父王道:“儿臣,想要卫绫做自己的妻子。”
案桌上的文书,被盛怒的容王尽数打落在地上,周围的宫人忙不迭地凑上前来把纷乱的文书一份份收好。
“世子,此番访卫,你做得很好,但这不可能成为你迎娶敌国公主的条件!”
“儿臣从未想过以此作为条件来换取卫绫。”容桓道,“儿臣真心喜欢卫绫,还望父王成全。”
容王跌坐在龙椅上,气得浑身发抖。
“逆子——不孝——不忠——他卫国是什么豺狼虎豹,你竟然要迎娶他们的公主,做我容国的世子妃?!”
“卫绫她——”容桓争辩道,“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时而温柔娴淑,时而古灵精怪。儿臣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安心和满足。”
“那妖女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竟然引得你如此沉迷?!”
“父王!”
容桓高喊一声,淳安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容桓颤抖着声音道:“父王,儿臣是容国世子,自幼被父王悉心教导,自知肩负家国大任,十五年来从未有过违逆父王的心思。只这一次……儿臣……只求父王这一次……”
“世子!”容王震怒,“你是要这天下,还是要那个女人?!”
容桓抬头道:“卫绫和天下,儿臣两个都要。”
卫宫。
“去哪儿了,让王兄好等。”
卫绫刚回到宫中,就发现自己王兄在自己宫中坐着。
“我去街上逛了逛。”卫绫慌忙把容桓的玉佩藏进袖中。
“上元节丢了的耳坠,可找到了?”卫君眯着狭长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妹妹看。
卫绫身子一转,在卫君身边坐下。
“没有,上元节人多,许是找不回来了。”
卫君身子一顿,忽然抓过卫绫的手腕,一枚玉佩从她袖间掉落,卫绫顿时脸色一白。
卫君拾起那玉佩,抚这上面繁复细致的花纹冷笑道:“耳坠没找回来,却带了枚男子的玉佩回来?”
卫绫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卫绫,抬起头来。”
卫绫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十指紧紧扣住自己的裙摆。
“你可知道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卫绫知道。”
“哼。”卫君冷哼道。“卫绫,你好大的胆子!”
卫君看着那枚玉佩接着说道:“你与容国世子私交,罪同通敌。卫绫,你可知罪?”
“卫绫何罪之有?”卫绫道,“容桓于我而言不是容国世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
“可你不仅仅是一个女子卫绫!”卫君举起玉佩怒吼道,“你不要忘了,你是卫国的公主,其次才是卫绫!”
“哥哥不要!”卫绫惊呼道。
来不及阻拦,玉佩被卫君砸落在地,生生碎成两半。
“父王就是因为亲征容国才被容国将军害死在战场上,你如今居然如此不知羞耻地与敌国世子私交定情,卫绫,你如何有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王!”
卫绫愣在原地,盯着碎裂的玉佩,说不上一句话来。
容桓走后整整三个月,卫国才接到容国求亲的文书。
彼时卫绫也已被禁足在宫中整整三月。卫君取来容国求亲的文书,摔到卫绫面前,嗤笑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没想到这容桓真的如此恬不知耻地发来了求亲的文书。”
卫绫呆愣愣地望着文书,手里紧紧攥着碎裂的玉佩,眸中不喜不悲。
“哥哥何必来我这儿走一遭?”卫绫苦笑道,“哥哥不是已经打算把我许配给丞相府了么?”
知道妹妹与敌国世子私定终身之后,卫君立刻开始在众臣之中为卫绫拣选夫君,以断了卫绫的念头。近日来一直与丞相府相交频繁,即使是锁在深宫中的卫绫,也听到了自己要成为丞相夫人的传闻。
“整整三个月,你还是想着容桓?”
卫绫不语,依旧盯着手中碎裂的玉佩,目露柔情。
“公主她不肯用膳……”
“公主她不肯让人把那身红色的绣花衣衫收起来……”
“公主日夜盯着那玉佩傻笑,不理旁人的话……”
虽是禁了卫绫的足,但卫绫宫中的消息依旧是让人不差分毫地传到自己耳中。
“卫绫。”
卫绫没有回应。
卫君坐在卫绫宫中,看着脸色苍白的妹妹,一声叹息,心中终是不忍。
“绫儿,嫁或不嫁,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卫君起身,看到卫绫眼中终于多了一份神采,揪紧的心微微松了松,蹙着眉头走出了卫绫的宫殿。
求婚的文书中夹着容桓写给卫绫的一封信。卫绫将书信紧紧按在胸口。指尖颤抖着,不小心褶皱了书信一角,又慌忙地把它抚平。字如其人,卫绫拆开一看,起头“阿绫”二字,让她不禁泪如雨下。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终于等到了。
容桓,我终于要嫁给你了。
卫国宫规,王室女子出嫁前夜,需到父亲前行礼拜别,由母亲教诲之后才可出门。卫君和卫绫的生母早逝,先卫君又战死沙场,于是就由拜父转为拜兄,教诲一事也转由卫绫的王嫂,也就是当今的君夫人代替。
长嫂如母,君夫人虽是只比卫绫大了七岁,但自嫁来卫宫起就十分照顾卫绫,现下要将卫绫嫁去容国,当真是有了一分要嫁女儿的心思在里面。
教诲词过,君夫人动容地牵过卫绫的手。
“绫儿,出嫁之后,也别忘了要回卫都来,我和君上,都会想你的。”
“是……”
这边正感伤着,君夫人忽然看到卫君站在门口,她拍了拍红衣盛装的卫绫道:
“君上似乎还有话要跟你说,你且去吧。”
卫绫拜过,起身径自向哥哥走去。
一身鲜红的嫁衣,是卫君和君夫人亲手着人缝制的。织金红袍上着百鸟朝凤图,花团锦簇富丽堂皇。上百的绣娘不眠不休才制出这一件天下无双的嫁衣。
卫君看着盛装的卫绫,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真的已是大了。
“哥哥替你置办的嫁衣,你可还算喜欢?”
卫绫笑道:“哥哥向来心思细腻,什么事情都做得妥当,绫儿自是喜欢得很。”
卫君笑着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独瑕玉镯,轻手戴在卫绫腕上。
“这是前两年月见国送来的独瑕玉,我命人制成玉镯。此时我不是卫君,只是个送妹妹出嫁的兄长。”
卫绫看着腕上的玉镯,喉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卫君眼中似乎有泪,忙转过身去背手在身后。
“卫绫。”
卫绫拜别,正准备起身时,卫君开口叫住了她。转过身去,发现卫君脸上的动容和不舍都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朝堂之上才会有的冷静和残酷。
“如今你尚是卫国的公主,那便是卫国的臣子,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你要姓卫或是姓容,本君都不再管你。但倘若不成,本君就算将卫国赠予景国侯,也要踏平了容宫。”
卫君目光决绝,不容卫绫有任何反抗。
“哥……君上有何吩咐?”
卫君凝起脸色,沉声道:
“我要你,替本君杀了容王。”
番外:孽缘(三)
卫绫坐在西行的马车上,手腕上的独瑕玉镯仿佛有千斤重,从鲜红的礼服中露出一点白来,不由得人看不见。
路上有些颠簸,原本漫长的路途,因心里想着别的事情,焦虑着,还没想好对策车外的侍婢就唤道:“公主,到容都了。”
容都。
过了宫门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自己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现在却半分走进宫门的心思都没有。
车外是喜乐声声,全容都的人都聚集在街道两边,希望能一睹未来世子妃的容貌。看看这个给容、卫两国带来暂时的和睦的女子,究竟是长得什么模样。
隔着布帘,卫绫似乎能看到容桓一身的红黑喜服,站在大殿前笑着等着自己。她想象着容桓会伸出手来牵过自己,然而自己的手上,却是沾满了粘稠的红血。
满头的冷汗,手指紧扣着也止不住颤抖。车外的欢呼声越是热烈,心中越是慌乱。卫君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眼前。
“哥哥为什么要杀了容王?”
卫君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仇恨。
“卫绫,血债血偿,如此简单地道理,聪明如你,会不知道?母后早逝,父王战死的时候,我才十岁,你才四岁。十六岁亲政前,我被架在高高的君王之座上,如同傀儡般被臣子左右,却没有丝毫反击的余地。六年,整整六年,我眼睁睁看着曾经被父王的双手支撑着的卫国一点一点沦落成临都最弱的国家,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回忆起当年被当做傀儡的岁月,卫君的声音中有了一丝难以自抑的颤抖。
“直到我十六岁,我娶了将军的女儿,手里有了兵权。亲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朝堂换血。
“他们做事细密,不留半点痕迹……我没有证据,可是我见不得那群弄脏了父王江山的人,在朝堂之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动用兵权,用我从未设想过的血腥手段除掉了所有粘附在父王江山上的庸臣。所有压迫过我的臣子全部被我株连九族赶尽杀绝。
“父王尚文,我却用了他最反感的武力换来了现在的卫氏江山……哈哈哈哈……市井之中有多少人说是明主,就有多少人诋毁我是暴君,”
“哥哥……”
卫君未亲政的那段时日,卫绫还未经世事,卫君把她保护得很好,不让她听到朝堂上的任何风言风语。卫绫能过出落得如此天真懂事,全是凭靠了卫君令常人难以想象的手段,细心守护着。
这段黑暗的过去,卫绫从未听哥哥讲起过,此番听到,再想到卫君坐在那孤独之巅上无助的样子,不禁心如刀绞。
“可是他容孝王……他容孝王害死了我们的父王,他凭什么可以得享天伦之乐?!”
卫君将手中的酒杯一砸,整个人身形一晃,双膝一跪,快要倒地昏厥。卫绫冲上前去把兄长搂在怀中。
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郎,肩负的家国重任,脱卸不掉,消遣不得。
朝堂前不可一世的傲君,妹妹面前冷酷无情的兄长,如今如同受了委屈的孩童,伏在卫绫肩膀上大哭起来。
泪水濡湿了卫绫的嫁衣,斑斑驳驳,如同血迹。
马车忽然停了,卫绫的思绪也断了下来。
“城门——启——!迎——!”
容宫的侍卫唱道,车轮又开始滚动起来。
“等等!”
卫绫心里一慌,忽然在车内喊道。
众人一愣,卫绫的侍婢忙赶到车边,隔着窗子问道:
“公主,怎么了?”
“我……”
进了容宫,我就算是答应了哥哥的要求,要杀了容桓的父亲。哥哥只要我杀了容孝王,我只要杀了他就好……桓郎不会有事,我还能和他好好在一起……容孝王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该动手的,不该犹豫……可是,我若动了手,我便成了桓郎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自是可以瞒他一生一世,与他举案齐眉执手偕老。
可是,要我如何能够瞒得了他?
“公主,这已是迎礼了,再不走,就要错过时辰了。大婚之上错过良辰吉时可是不好的。”
“我……”卫绫绞着衣袖,手中还握着碎裂了的玉佩,咬着唇说不出下文。
那侍婢以为公主是紧张,于是安慰道:“公主莫怕,奴婢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公主一会儿,且听着奴婢的指引就好。”
卫绫仍是僵在车中,不许任何人移动。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快要错过吉时,侍婢也越来越着急。跟在迎队后张望的百姓们也觉得奇怪,容宫什么时候多了这要把这新来的世子妃暂时晾在宫外的规矩?
“不行……”
“公主?”
我不能嫁,我不能对不起桓郎。
卫绫撩开车帘,顶着遮面红纱从车上跳下,众人哗然。
“公主?”侍婢着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快上车,要赶不上吉时了……”
迎礼的臣子也愣在原地,进退不得,他们设想了世子大婚时可能出的各种纰漏,唯独没有想到世子妃会出了状况。
众人的异样眼光中,卫绫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容宫是进不得了,可周围都是侍卫和人群,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走去。人群的吵闹声,侍婢的劝慰声,混在卫绫脑中只觉得杂乱无比,忍不住想要尖叫一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公主?怎么了?”
“不行……我不能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