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说过。”
鬼绝沉默了下来,良久,挥手让雪臣退下。
雪臣推门出去,树下已经没有了雪衣的身影。
临寝,雪臣照例替父亲取来了汤药递给雪衣,雪衣接过药碗看了一眼雪臣。
“父亲又换药了?”
雪臣回道:“是,不过这似乎不是什么烈性的毒药,应该不会有大碍。”
雪衣点了点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雪衣自幼怕黑,家中又不可能燃着灯烛彻夜长明,因而自出生起日夜都与哥哥雪臣同榻而眠。小时候雪臣曾经想过要让雪衣克服怕黑的困难,然而只要他一吹灭灯烛,雪衣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拉开他,一触不到雪臣就开始哭。那时候看雪衣年幼常常于心不忍,就这么一直惯着,到现在十四岁了,雪衣依旧怕黑。
雪臣曾经调笑他,若是有一日他娶了妻,恐怕也要因为雪衣的缘故迟迟没有子息。
年幼的雪衣傻笑着说,那哥哥就别娶妻了,等雪衣大了也能好好照顾哥哥,绝不比女子差。
雪臣被他逗笑,那你倒是学着女子,替鬼家生个孩子。
雪衣依旧笑得一脸天真,哥哥想要,那就生一个。
每每嬉笑着入睡,夜里总是过得安然平和。
夜半,雪臣忽然觉得怀里的人忽然开始不安起来,伸手抚去的时候,发现雪衣浑身冷得像冰,他赶忙点亮了烛火想要叫醒雪衣,刚刚触碰到他就开始喊疼,浑身冷得发白发青,想替他盖好被子雪衣直喊着好重。雪臣轻轻解开雪衣的亵服,看到他浑身上下盘绕着蛇纹似的红线,顿时慌了神。
“雪衣……?”
“呃!”
那些红线就好像真的紧紧勒在雪衣身上一样,稍有触碰就是凌迟般的痛苦。
“哥哥……救我……”雪衣痛苦地扭起身子,“好痛……哥哥……救我!啊——!!!”
雪臣看到他忽然捂住了双眼,开始高声哭喊:“哥哥!有人要剜我的眼睛!好痛啊……!!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哥哥我看不见你了!”
雪臣想要扶他又不敢动他,生怕碰到他时又是浑身发痛,只好一边说着我在这里一边眼睁睁看着雪衣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他想去找父亲,但一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雪衣就更加不安,于是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床边不停地和他讲话。
“哥哥……”雪衣已经哭了出来,支起身子想在一片混沌和黑暗中找到雪臣,触到雪臣的一瞬间,他感觉到雪臣立刻避开了自己,“哥哥,哥哥你不要走!”
雪臣也快急哭了:“雪衣,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碰到你你就会异常疼痛,我只好离你远一点。”
“我不怕疼,哥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雪衣哭得无助,一边忍着掌心的剧痛一边拉紧了雪臣的手,浑身一阵阵地抽搐,好像要沁出血来一样。
雪臣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灰色的瞳眸在一闪一烁地亮起浅蓝色的妖异光芒。
“雪衣,你能看的见我吗?”
雪衣努力眨了眨眼睛,凄然道:“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哥哥,我是不是以后都看不见你了……不要啊……哥哥我不要啊……”
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雪衣似乎周身忽然一阵刺痛,疼的他直接昏了过去,身上的红线也开始渐渐消褪,雪臣试了试他的鼻息后,才放心地长吁一口气,守在床边看着昏迷的雪衣,彻夜未眠。
次日被雪衣唤醒,迷蒙中看到一片冰蓝,定睛一看,心中惊愕不已,雪衣原先银灰的眼眸,不知何时变成了冰蓝的颜色,看起来十分妖异恐怖。
看见雪臣不自主地避开自己,雪衣心中一刺,喉中苦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鬼绝走进屋中,看到一双沉浸在惊恐中的儿子,脸上忽然温和地笑了起来。他走向雪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夸赞道:
“你做得很好。”
“什么?”雪臣一脸困惑地看着父亲,有些迷茫地转向雪衣的时候,却看到他眼中满载的恨毒。
“原来你知道那药是什么……”雪衣不敢相信道。
雪臣慌乱起来:“不……我没有……”
“鬼雪衣,服下离魂,你已被剥离鬼家的印记,再不会有机会可以参透鬼氏一族的独门医术。居然还妄想接掌鬼氏,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转而他收起冷然的容色,欣慰地看着雪臣道,“雪臣,自今日起,你就是鬼氏新一任的家主了。”
“父亲?!”
雪臣来不及反驳,就感觉到额间一阵冰凉刺骨,鬼氏家主独有的水纹银印已然落到了他额间。
鬼绝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二人的寝屋。
雪臣觉得自己被胶固住了,想要起身都觉得不知该如何行动。他抬头看着雪衣,两三步的距离却走得极为缓慢。
“雪……雪衣……”
伸出的手,理所当然地被一掌打开。
“接掌鬼氏?哥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雪臣急着要澄清:“我只是想到你一直向往着鬼氏的独门医术,才想替你争取一番……父亲当时没有反对,我还以为……”
“十四年来,他如何待我你不知道吗?你那样言语只会让他觉得我在觊觎不该得到的东西!”
“雪衣……我没有……”
“哥哥,我那么信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雪衣猛地推开雪臣,冰蓝的眼眸因为暴怒而一闪一闪,诡异得让人心生恐惧。
“雪衣……”
“哥哥,你知道昨夜离魂毒发时,我有多痛吗?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用利刃片取我的皮肉,用尖刀刺在我的眼睛上!”雪衣没有哭,眼中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受这样的苦痛?就为了一个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得到过的家主之位?!”
雪衣抱着双膝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
屋外传来敲门声,鬼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苍老,嘶哑着让雪臣去书房找他。
“雪衣?”
雪衣坐在床榻上,没有回话。
“我……我去去就回。”
门吱呀地被拉开又被合上,雪衣一个人在房中,放声哭得悲戚。
为什么要这样不公,为什么自幼就不被视为亲子,还要无辜受到这样的折辱。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争,为什么最后连哥哥都不站在我身边。
雪衣抹干眼泪,想到了逃走。家主既定,自己是久留不了的,与其等到时候哥哥来赶,还不如自己离开来的潇洒体面。他起身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还有偷偷从父亲的书房中带出的母亲亲笔写的医书。雪衣看着母亲隽秀的字体,心里又悲又恨,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到这世上该多好,不用从小被喂毒,也不用被哥哥宠至云端之后再跌落得粉身碎骨。
含泪翻着母亲的医书,忽然看到页尾记着的一段小字。
“以逝者之心,尝世间百毒味苦,遂无所畏惧。”
雪衣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眸中神色变得越来越阴冷。
以死者之心来度量世间万物,那便没有什么是忍受不了的了。
房门忽然被打开,雪臣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父亲归西了。”
“噢。”
没有了水纹银印,家主在两个时辰之内必定丧命,父亲将银印传给雪臣的时候雪衣就想到了,加之并无父子亲情可言,心中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雪臣没有惊异于他的冷情,他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了他的装束。
“你要走?”
雪衣微微一挑眉,算是回答。
雪臣急道:“你不必如此,我会像以前一样好好照顾你,你……”
“我如果留在焚香峰,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我是鬼氏的家主,”雪衣道,“如今我不是,自然也不必留在这儿,除非……哥哥你肯把额间的银印交给我。”
雪臣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知道你舍不得,毕竟,家主没有了银印护身,就没有办法活过两个时辰。”雪衣道,“我不过是个和你流着相同血脉的局外之人,你怎么可能为了我而放弃自己呢?是弟弟想多了。”
雪臣抓住雪衣的胳膊,抢过他的包袱丢在桌上。
“我现在必须去一趟容宫,最多不过三五天,你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嗯?”
雪衣看着他,没有说话。
雪臣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要先上路,推门出去的一瞬间,他听到雪衣对他说道。
“恭祝鬼决大人,接掌鬼氏。”
吱呀的合门声,仿佛雪衣轻蔑的笑声。
“哥哥,你就好好担心担心,额间的水纹银印能够存留多久吧。”
鬼氏欠我的,我迟早要一并收回,然后亲手将它毁得一干二净。
否则,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96.重逢
淳安殿内一片死寂,谁都不敢开口。
容都内各式各样的风言风语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牙都压不住,毕竟要掩盖住一千人死亡的真相实在不容易,又不能直接明说,否则跟随的一千将士死了,为什么你却完好的回来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别人的兄弟子息?
尽管百信口有怨言,但城中还是没有掀起过大的波澜。
玄月的死给了容轩最好的结扣对所有纷乱装作视而不见。
分明已近立夏,宫苑中却连一朵新花都不曾绽开。
刚刚有过国丧的容宫现在又被一片丧白包裹着,凄惶得令人心生怜悯。苍白的纸片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似乎企图掩盖住悲伤和曾经的血流遍地,然而容轩依然觉得,只要一闭眼,就会回到那满地血红的石室,看到一千将士的死尸和倒在自己怀里玄月。每一日都在痛苦的嘶喊声中醒来,满额的汗水和控制不住的心悸,一转头就看到玄铁制成的兵主冷冰冰地躺在一旁,提醒着容轩那一日血红的真实。
为了容敏一事,容轩和知情的众人吵了不知几回。
黎司的意思很简单,想要容敏活着回去,就交出兵主令。
容轩没有想到的是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不可。
“为什么?”容轩道,“颜大哥,姐姐自幼在军营里长大,可以说是你的亲妹妹一样,为什么连你也反对?”
颜敬道:“陛下,郡主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这兵主令是千名将士为了让陛下夺得这江山才自甘牺牲自己换取来的,恕臣下直言,微臣觉得,为了郡主,不值得。”
容轩握着兵主令的手越捏越紧,骨节森森发白。
鬼决也劝道:“陛下,兵主令里寄有千魂一心,雪衣为了黎司能够控制兵主令,必然注入了颇深的执念,然而一千将士的英魂却是向着陛下的,若是心有不甘,千魂与一心相争,兵主战魂就会不受控制,只怕来日黎司用兵主令唤来神力时,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大祸。而陛下是伏羲后人,有风氏血脉相固,自然比黎司要好些。陛下,就算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不该如此轻举妄动啊。”
容轩啪地将兵主令砸在桌上,闭口不语。众人面面相觑,但也无一人改变念想。
丞相薛子谦道:“陛下,陛下若是想要得这江山,就必然要接受失去,从古至今,哪一个王朝的江山,背后不藏着流血和离别,还望陛下三思。”
容轩轻笑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颓然开口:
“本王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看着容轩痛苦而揪心的眼神,众人都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意不动摇。
“若是连姐姐都不在了,本王的江山,可就真的只剩本王一人独坐了……”
“陛下三思。”
容轩劳累地闭上眼睛,挥退众人:“下去吧,让本王再想想。”
直接使用兵主令,天下必得,只是容敏怕是就要死在景军军营中了。可如果把兵主令交给黎司,就肯定能保下容敏一命,但黎司若是得了天下,会不对自己和姐姐动手么?这样一来,兵主令岂不是白白交予了,自己怎么的对得起自刎而死的一千将士的亡灵?
可那是……容敏啊……
容轩从来没有觉得容敏在自己心里这么重要过,从小被她打压欺负到大,以至于他经常觉得容敏不是自己的亲生姐姐,然而现在真的天各一方还生死未卜的时候,心里的空缺却明显得惊人,拿什么都填补不了。
兵主令冷冷地躺在桌案上,备受冷落一般。
“陛下。”流芡唤道。
容轩抬眼看他:“流芡,连你也想劝我?”
“陛下若是不得了这天下,怕是日后心里只会更加不甘。”流芡直言道,“陛下不要忘了,敏郡主在被擒的时候,喊的不是‘救命’而是让陛下快走。”
容轩身子猛地一震。
“敏郡主恐怕,不会让陛下为难。”流芡道。
容轩脸色变得骇然:“你的意思是,姐姐她……恐怕已经……”
流芡点了点头:“以郡主刚烈的性子,小人觉得极有可能。”
“下去。”容轩冷冷道,摆明了不想再听到流芡讲话。
流芡也并不畏惧,弓身离开了淳安殿。
“轩儿快走!”
姐姐确实是这么说的。
姐姐必然是不畏惧身死的吧,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回,恐怕已经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姐姐,可是我舍不得啊。
翌日,将军府传来消息,颜老将军驾鹤归西,长子颜敬接管了颜家。颜青为了容国鞠躬尽瘁,征战一生,容桓生前十分器重他,容轩也尊敬他,特封其谥号为“烈”。
颜敬忙着打理家中丧仪的大小事务,这几日不曾入宫,容轩难得有了几天清闲的日子。
容轩经常一个人在玄月的宁安殿里坐着,想着从前替她描眉插簪时她的音容笑貌,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生前做不了什么,她死了才开始这样频繁出入她的宫殿,简直虚伪透顶。
玄月的侍女画心还在宁安殿中,容轩曾想封锁宫殿,把画心调到身边侍奉,画心却说,王后生前对她恩惠极深,她总觉得王后娘娘还在,所以不愿意离开。见她忠心为主至此,容轩也不再说什么。
“陛下。”画心交给容轩一方锦盒。
“这是什么?”
“这里面是娘娘生前的心爱之物,经常取出来愣愣地看上许久,又极珍惜地好生收藏。奴婢见陛下日夜思念,想着不如把这物件交给陛下,以解陛下相思之苦。”
容轩打开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并蒂山茶。
他伸手取出,鼻尖一酸,心里一阵刺痛,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濡湿了水蓝的丝帕,印上点点墨蓝。
那是玄月还在卫宫的时候,亲手绣成的,两次都未曾送出的丝帕。
水蓝的底,素白的茶花,一针一线绣着相思情苦。
眼前似乎她的音容笑貌犹在,想要暖心地说一句,这方丝帕我很喜欢,却已是物是人非。
“你为什么不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