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都顿了顿道:“他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好处,好到我无法拒绝。”
容敏鄙夷道:“你是说,黎姬?”
颜都不置可否。
“真是错看了你,错信了你,”容敏咬牙决绝道,“颜二哥他……都道血浓于水,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忍心……”
“我没有杀二哥。”
“雪地里只少了你的踪迹!”容敏怒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看容敏激动得浑身发抖,颜都想要伸手安慰,却被容敏侧身躲开,他只好讪讪地将手收回。
“毕竟一个人看到,就会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颜都轻声道,“我杀了随行的将士,是因为我想放走二哥。”
容敏霍然抬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一时间觉得眼前有些眩晕。
“你说什么?”
“你说过,血浓于水,我又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那颜二哥……”容敏一句问出,对上颜都绝望而痛苦的眼神,心中猛然一敲,“颜二哥……他是自杀的?”
颜都闭上眼睛,耳边又是猎猎北风,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那个寒彻冻骨的冬日雪地。
他看到颜熙惊恐而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自己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哥,你走吧。”
颜都我这浸染着血色的长剑催促道。
颜熙一把拉住要离开的颜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都别开脸轻声道:“有人要我来取你项上首级。”
颜熙顿了顿:“那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你二哥,还是说……你……”
“二哥,多说无益,”颜都打断道,“等你回到营地,就说你趁我不备杀了众人又刺伤了我,这才逃了出来。”
“那你怎么办!”颜熙拦住他,“你空手回去,黎司绝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办法。”
“三弟!”
寒风刺骨,刮得人脸发红,冻得快没了知觉,温热的泪流在脸上,犹如滚水滑过,灼烧得人脸生疼。
“三弟,你若还姓容,二哥的人头,你就拿去用。”
来不及阻拦,眼中已刺入遍地雪白中突兀的红,一声二哥喊出口,颜熙却再也听不到了。
入夜,颜都独自一人伫立在军营口,喉中满是苦涩,好不容易想软弱一回,想任凭泪水落下,却被身后一人的呼唤打断。
“怎么,舍不得?”
来人戴着银色的铁面,铁面后冰蓝的眸子一闪一闪,笑着将手中的狐皮大氅交给颜都。
颜都皱了皱眉,接过大氅。
“他毕竟是我哥哥。”
“真不愧是颜将军,说到做到。”来人笑道。
颜都斜睨了他一眼,冷然道:“雪衣,你真的是心思狠毒。”
雪衣摘下黎司的面具,格格地笑了两声。
“今天有探子说,在营帐附近,可是发现了容敏等人的行踪呢。”
颜都脸色一变,咬牙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让他们认为我杀了颜熙,好让容轩赌窝彻底失望?!”
雪衣伸指勾了勾颜都的脸,嗤笑道:“颜将军,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让容轩生不如死罢了。”
“什么?!”
雪衣眉梢轻巧地一抬,冰蓝的眼眸微微一亮,对颜都外头一笑,天真可爱得竟与年幼时的容轩有些相似。
“我倒是好奇,认为你叛变了的小世子如果得知你死了,他是会一脸的快意,还是会为你流下哪怕一滴眼泪?嗯?”
“听说美人落泪是很好看的,公子在床榻上就很喜欢看我哭,”雪衣笑笑,“不如我杀了你,再把一切都告诉容轩?哈哈哈,他那时的脸色一定非常好看。”
颜都紧紧抿住了唇。
“然后我再一点一点折磨他,直到他一点一点地死在我脚下,怎么样?颜侍郎?”
颜都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雪衣的衣领将他往树干上死命按去,双眼气的发红。
“是你说会保全容轩,我才留在黎司身边的!”
雪衣的咽喉被掐得难受,他拼命将颜都的手拉开,一脸的高傲。
“这么说的……是公子咳咳咳……我可从来没说过,会留着容轩的性命……”
“卑鄙小人……”
“我纵是小人,你又奈何得了我?哼,我告诉你,我就是要看着容轩失去一切……让他什么都得不到……”
“你!”颜都加大了手上的力气,雪衣脸上一阵扭曲。
雪衣挣扎着,用尽全力一脚踢向颜都,颜都吃痛,手上就松了下来。
“我是小人,颜都,那你又是什么,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雪衣嘲讽道。
“你父亲在在宗祠里和你唠叨了几句祖训家规,就吓得你不敢带走容轩,说得好听是你为了大义放弃私情,其实不过是你胆小的借口罢了!在靖氏山庄,你尾随公子入了景王宫,发现靖无涯和黎司是同一个人,而此后容轩误会你,你也不敢跟他解释。公子的计划你几次三番从中作梗,最后还是忍气吞声,你这种人,根本连公子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若不是黎司拿容轩性命相要挟,我怎么可能妥协至今!”
雪衣鄙夷道:“收起你那可怜的忠心,哪怕你死了没人会同情你,甚至连你死心塌地的对象都不屑你的忠心。颜都,你真是可怜。”
颜都容色苍白,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愤而浑身发抖。
雪衣逼近他道:“再发生像公主新婚之夜你潜逃回容国准备通风报信的是,就算公子再要留你,我也会杀了你。你要是怕一个人上路孤单,我就让你心爱的小世子来陪你。”
“雪衣!”颜都震怒道。
雪衣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你的小世子好好活着,你就一心替公子办事,颜侍郎。”
******
无涯帐中灯火未灭,帐外悄然走入一人,轻轻来到他身边。
“公子,不出您所料,颜侍郎方才往容敏的营帐去了。”殷十三如实禀报道。
无涯拎着毛笔的手一顿,最后一笔走得仓促物理,毁了全篇的韵味。
殷十三追问道:“公子,不派人带他出来吗?”
无涯没有说话,提笔蘸了蘸墨,另取了一张纸从头开始书写,笔锋走得平顺,是一张极不错的行书。
“十三,你觉得如何?”
殷十三看了一眼,摇头道:“公子写得不如从前用心。”
“是么。”无涯淡淡道,随后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纸捏成一团。
“公子,不准备做些什么吗?”殷十三皱眉道。
无涯看了他一眼,又铺开一纸素白:“她毕竟,是轩儿的姐姐。”
殷十三笑道:“公子真是变了。”
“噢?”无涯心不在焉道。
“但是恕属下直言,”殷十三忽然正色,“公子的变化,在属下看来,不是好事。”
无涯一笔停住,笔端的墨汁在宣纸上肆意渲染,晕出一片墨黑。
“出去。”无涯道。
殷十三皱了皱眉,没有立即离开。
无涯抬手啪地将吸满墨汁的笔拍在桌上,语气里开始有了一分隐忍。
“出去。”
“属下告退。”殷十三弓身退出营帐。
顾不得手心染墨,刚刚提笔不就的一张宣纸,又被揉成一团,死死捏在手心。
100.前夜
军营里乱作一团,众人举着火把四下寻找,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看见陛下了吗?”
“没有。”
“快,去那边找找!”
容轩吩咐了不许人靠近他的营帐,连晚膳都不许人送来,然而等入了夜,想要替他换药的鬼决几次请入未果后,终于掀开帐帘闯入营帐,却发现帐中空无一人,顾不得打落了的药盘,忙冲出去找到几位将军和容敏,可是就连近身侍奉的流芡都不知道容轩去了哪里。
所有人都乱成一锅粥。
“郡主……”流芡一脸担忧道,“陛下,莫不是去找颜将军了?”
容敏咬了咬唇,扭头问道:“军中可有东西少了?”
“回郡主,少了辆马车。”
流芡和容敏脸色同时变得惨白,容敏一捏拳头,冲到马厩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往山谷方向策马而去。
十五盈月,圆得正好。月色正浓,银辉笼得星辰黯淡无光,浩瀚夜空只有一轮明月,看起来愈发寂寞寒冷。
天色从午后的蔚蓝转到黄昏时被血色浸透一般的红,再被夜色泼墨染上。没有傍晚时燕雀还巢的鸣叫,所有的一切都沉睡下来。容轩苍白着脸色,忍着背后的伤痛,紧紧抓着手中的缰绳,车轮声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显得特别响亮。赶着马车一路走来,几次险些因为体虚劳累而松了缰绳昏睡过去。
容轩凭着记忆找到去山谷的路,却再也找不到条幽长的谷道。前路被碎石掩埋,再也过不去了。
他走下马车,手里摇摇晃晃提着一壶杏花酿,步履蹒跚地爬到被碎石堆砌的石山之上,累得气喘吁吁,雪白的素服,看起来犹如月色般皎洁。
初夏的夜风还是凉的,手指不经吹地散去了温度,冷得彻骨,痛彻心扉。容轩弯腰捡起一枚石子,满是棱角,握在手中将掌心扎得生疼,心中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怎么就选在了这样的地方?荒芜,凌乱,一点都配不上你。
“颜都,你在不在?”容轩对空问道,“姐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杏花酿,从颜敬大哥那儿偷来的。我不气你了,还不出来么?”
容轩打开酒壶,喝了一口,一阵辣味钻入喉咙,惹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都忘了这是颜敬大哥的酒,比我们往常喝的要烈上许多。”容轩嘴边笑着,眼中氤氲起来,“真是,连酒都没有带对,如果你在,肯定会提醒我拿楼之的酒吧?”
石山上静谧一片,无人应答。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很想跟你说,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带我走。很想问你,为什么觉得我跟着你会吃苦,后来为什么把自己流放到景国,把我一个人留在容宫。
很想问你,我明明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你要这么护着我,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宁愿让我恨你一辈子。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我,糟蹋自己一辈子。
“你说你傻不傻。”容轩一边笑着一边流泪,酒的辛辣和泪水的咸味混入口中,错综得如同容轩的心境,“颜都,你说你傻不傻。”
傻到连解释都来不及,就为了我只身一人冲进山谷拉动火雷被剪断的绳索,替我挡住了追兵。
是你说此生都陪伴我左右,如今却只留下一枚银簪和一张发黄的纸,纸上写着你永远都做不到的“随”。如今你睡在这里,再也不起来陪我了,你要我怎么办?
来年的杏花谁陪我折,来年的都城繁华的夜,谁陪我赏?
你不要我受一点伤,自己却被刺得千疮百孔。
你让我欠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情,自己却先走了,连让我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你是恨我不信你,所以用这种方式让我记住你?
从小到大都是你让着我,为什么到了此时却这般小气了。
容轩掌心抵着眼,压不住肆意流出的泪。杏花酿的辛辣,盖不过喉头的苦涩。拼命揪着的衣领,挡不住胸腔里一阵一阵的刺痛。
“你真是……太狡猾了啊。”
“我想你跟我回去,颜都我想你跟我回去。我已经越来越害怕一个人走路了。”容轩哽咽道,“我觉得好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
所有人都不在了,父王,母后,颜熙,玄月,简言,石室里的一千将士,雪衣,无涯,还有你。
我不喜欢一个人,这种感觉太讨厌了,讨厌到每一夜入睡,都希望自己不要再睁开眼睛。
容轩砸碎了酒罐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双眼模糊,哭得喘不过气,最后累倒在地,意识渐渐朦胧起来。
“我还在。”
睡梦中有人这样轻声说道。
“我会一直在。”
恍惚在一片明亮中看到一抹水蓝色轻轻从眼前经过,容轩抓紧了他,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杏花的容颜转过身来,明丽地笑着,眉目间温柔得太过,让人沉醉得不想走。
梦里面颜都还是十三岁的身影,在杏花重影中看起来孤单美好。
颜都脸上带笑,张开双臂把七岁的容轩小心抱起。
“公子现在,可够着枝头的杏花了?”
“我要你,陪我赏一世的杏花。”
颜都将容轩抱回怀中,柔软的唇轻轻贴上他的额。
“好。”
梦境里杏花的浅淡香气勾缠着自己,颜都的怀太过安定温暖,纵容得容轩不想离开。
“那你不要走。”
“好。”
容轩醒来是在马车中,车外已是一片清明,他撩开车帘,发现还在山谷外,随后看到容敏坐在车外。
“姐姐?”
容敏转头看他,声音哑哑的:“醒了?”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似乎一夜不曾休息的样子,眼睛有些红肿,想来是哭了一夜。
“是姐姐带我下山的?”
“没有,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在车里睡熟了。”容敏揉了揉眼睛道,“我也想陪陪他,所以没有立刻带你回军营。”
容敏看了一眼车内:“还算让我省心,知道自己带件披风。”
容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披风,眉心微微一皱。
这不是他的披风。
“回去吧。”
“嗯。”
容轩回营后,北贺连和林楼之告诉了容轩军中的一个决定
“这说不定是必死之路。”容轩皱眉道。
北贺连道:“若是不争,将来黎司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
容轩问:“颜将军怎么说?”
颜敬回道:“末将以为可行。”
容轩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我们不知道兵主令被无……黎司放在哪里,贸然闯进去只是徒增死伤。”
林楼之道:“末将已派人前去探听消息,陛下一会儿可以听听。”
说曹操曹操到,林楼之的探子回营,但没能带回什么实质的消息,但是能看得出来,所谓的永安军和景军的联盟,其实并不牢固。
容轩笑道:“黎司不是傻子,他自然不会相信野心勃勃的冷萧然真的会在事成之后把国玺交给他。他如今有了兵主令,几乎就有了半个天下,接下来只等离昌国入境,就可一举歼灭,自立为王。”
北贺连道:“兵主令这样贵重的东西,必然是在帅帐中,不然就是被黎司随身携带着。”
容轩道:“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好下手。且不说黎司身手不凡,殷十三在他身边如影随行,他行事诡谲而且心狠手辣不顾后果,恐怕要近身不是容易的事。”
北贺连道:“管他殷十三是什么角色,我们押上所有将士,就不信连块小小的令牌都取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