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陛下呢,亲手葬送了一千将士和心爱的王后的性命,心里有愧疚吗?”无涯念到‘心爱’二字的时候,故意加重的语气。
“那日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活在后悔中!”
“既然这么后悔双手沾满鲜血,你为什么还想继续夺这江山?”无涯抬了抬头,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有嘲笑,“难道你不知道,那样只会流更多的血吗?”
“自古以来,哪一个王朝不是从血泊中站立起来的。”容轩不自觉就用了从前流芡讲的话。
无涯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而且每一滴血,都是因为王的贪念和欲望而流。血流得越多,欲望就越庞大,想要的就会越来越多。”
“相比之下,我所杀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因为他们几人与你不是毫无关系之人,轩儿就这样苛责我?”
“强词夺理!”
“如今轩儿真是大了,也知道到别人这儿来偷东西,”无涯冷笑着,悄无声息地掐住容轩的喉咙,“是什么忽然让你下定决心的?是颜都?”
“与你无关!”
“公子!”有兵卒闯入营帐,“西北三十里处,发现离昌军队。”
“知道了,退下吧。”
兵卒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无涯忽然笑起来,趁其不备伸指点住容轩,容轩连声音都来不及出就被无涯一把抱起。
“你要干什么?”
无涯低头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再过一刻钟,好戏就要上演了,轩儿不愿意演的话,那就由我代劳吧。”
无涯唇角微微一勾,将他抱出营帐。
营帐外一片混乱,暗夜中虽然有火把照明,但双方厮杀在一起,早就难以分辨。无涯抱着容轩一路穿过军营,容军竟然都无法上前阻挡。
点将高台上可以将整个军营看得清清楚楚,容轩可以看得到有些营帐上的斑斑血迹,惊恐、焦急、气愤同时涌上心头,让他浑身发颤,整张脸都是发白的。
“轩儿,你看着,如果容军全军覆没了,就是你的犹豫害死的他们。”
容轩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的兵卒开始擂鼓,一声声锤得震天响亮,无涯和容轩就在鼓旁,耳膜几乎都要被震破,无涯站在容轩身后,伸手替他捂住了耳朵。
点将台下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有人认出了无涯身边的容轩,但又不敢确认,一时间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人数不胜数。
这时候冷柏忽然喊道:“轩大哥!”
无涯循声望去:“冷将军,好久不见。”
冷柏半点叙旧的意思都没有:“黎司!你挟持我家主公,究竟是何用意!”
“你家主公已经答应,兵主令为我所用。”
北贺连吼道:“黎司,你休要在这里蛊惑众人,陛下今日,就是为了兵主令而来,怎么可能会将兵主令交与你手!”
无涯道:“容王陛下就在这里,若有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底下又是一片吵吵嚷嚷。
“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您说话啊!”
“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什么要我等埋伏在后山,布置下这个阵局?”
“陛下,当真要把兵主令交给黎司那个贼人吗?”
“陛下为什么不说话,难道真的……”
“陛下……陛下!”
“陛下!您为什么辜负容军的一片期望!!!”
容轩站着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只有一双瞪大了的眼睛写着自己的吃惊和辩驳,然而谁都看不清他眼底的深意。
容轩恶狠狠地瞪着无涯。
靖无涯,我容轩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让我背弃父王,背弃容国,背弃容地上上下下几十万人的期望!为什么要让我这样众叛亲离,置我于不忠不孝之地?!
“报——!!!”
传令兵冲进军营。
“禀公子,离昌迫境了!”
点将台下一片惊恐慌乱之声。
无涯取出幽暗发光的兵主令向夜幕中抛去。
兵主令轻巧地浮在半空,周身的光晕愈发的明显,如斗状印罩在点将台上。落光之处,渐渐显现出一只巨大的鼓和一对鼓槌,容轩看着这两样东西,心中震惊。
夔牛鼓和雷兽骨槌,上古时期传说能够声闻五百里威慑天下的两样器物,如今就在眼前。
光晕越扩越大,转而在景军营中显现出共九九八十一面夔鼔。其余八十面夔鼓在点将台上空环绕成圈,悬浮在半空场面极为壮观。
无涯让容轩恢复自由,却没有解开他的哑穴。
“夔鼓声会控制人的心智,当年是黄帝陛下用于瓦解蚩尤的心智,如今,看来就是用来操控兵主蚩尤的战魂了。”无涯道,“轩儿,听话,把耳朵捂起来,没有雷兽骨槌你受不了这鼓声的。”
语毕他转身走向夔鼔,远处离昌军的厮杀声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到。
“嗵嗵——”
无涯开始擂鼓。
“嗵嗵——”
骨槌每捶两次,头顶的八十面夔鼔就会合响两会,每一面夔鼔周身的光晕也受到震动似的向周围散开,集结到圆心后愈发大力地向四周散射出去,如同水塘里的波纹一般,一圈圈地向外散开。随着无涯的捶擂,八十面夔鼔合出的鼓声也有节奏地开始震响起来,而且越来越响,仿佛破天彻地一般的阵势。鼓声大作,整个战场一时间地动山摇,就连天泽山都仿佛要被震碎一般,就像是被捆缚多年的异兽挣脱了束缚,开始在天地之间咆哮起来。除了手持骨槌的无涯,所有人都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下一瞬天地就要于此崩塌。
碎裂的石头和震颤的大地中开始走出一个个手持兵器的将士,叫嚣着冲向离昌的军队。景军和容军也反应过来,嘶吼着随着那些面目狰狞的将士冲入敌军中奋力厮杀,一时间杀喊声响彻云霄。
鼓声不停,蚩尤战魂引出的铜头铁臂的魂兵就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冒出,前赴后继地冲入离昌军内。
一路上几乎不受阻拦地入侵到临都腹地的离昌人何曾想到过这样的局面,被击得节节败退。本就被那鼓声震的心智崩溃,如今遇到如此源源不断难以斩杀的魂兵,方寸大乱,就连布局好的兵阵都被瞬间击破,败如山倒。
三通鼓后,无涯放下了骨槌,站在容轩身侧,陪他看着这场波澜壮阔的混战,他们被隔绝在战场之外,就仿佛是在天际侧卧着笑看人世沧桑风云变幻的仙人一样。
血染的江山,看起来竟有些瑰丽。
“兵主令中一千英魂皆听命于你,而臾区之心听命于我,我们二人如果心思不一,两者就会起冲突,让兵主战魂找到可乘之机不受控制。”无涯轻轻挑起容轩的下巴,偏头在他唇畔吻去,耳边是不绝的杀喊声和彻天的鼓声,“轩儿的心思和我一样,我很开心。”
与无涯的淡然截然不同,容轩看着战场中的一片混乱,心里越来越凉。
不对,人数不对。
号称雄兵二十万的景军,根本连四分之一都不到,战场上除了魂兵,己方兵阵中,绝大多数都是盔顶红缨的容军。
他愤怒地推开无涯,拍打着点将台的扶栏,指着战场中的血红,满目含泪,口中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他瞪大了一双眼睛,嘴唇已然要咬出血一般。
靖无涯,为什么魂兵会弑杀容军和景军?!
“这就是兵主令,”无涯道,“战场之上,有敌必杀,而不会在意那人于己是敌是友。”
“你刚才若是答应了我,我就会告诉你这件事情,十二万容军就不会白白送死了。”
容轩慌张地看着远处,冷柏呢?颜敬呢?还有楼之和贺连?他们都在哪?!
无涯从背后轻轻环住容轩,包裹住他的恐惧。
容轩气急,立刻反身一拳挥在无涯脸上,无涯吃痛,微微后退了一步,容轩趁其不备抬脚一勾将无涯放倒。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靖无涯!!!
你把我的挚友、颜家唯一的子息还有颜都的两个异姓兄弟送上了必死的战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看到我失去一切很开心是吗,和我相关的一切你都要毁掉是吗?!我甚至曾经觉得,那么多事情都只是因为雪衣因为讨厌我而有的私心,我甚至差点不想再怪你。
我错了,可怕的不是雪衣的私心,而是你每一次的默许!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狭隘的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完好的事物!
你去死,去死,去死吧——!!!
一拳拳狠狠砸在无涯身上,发泄着容轩从未有过的愤恨。因为不能发声而涨得通红的脸看起来暴戾至极,每一拳砸下去都用全身的力气,有几拳打偏了砸在点将台的地面上,骨节被折断也没有丝毫的痛感。
无涯抓住容轩的拳头,擦了擦唇边的血,眯着眼睛道:
“轩儿想我死,是吗。”
容轩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发颤。
点将台上默默走上一人,脚步踉跄,浑身是血,容轩和无涯都没有注意到。无涯只觉得喉中突然辛辣难忍,眼睛一明一暗开始看不清事物。容轩忽然停下了挣扎,皱着眉头看着无涯,眨了眨眼睛后脸色迅速变得苍白,随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口鲜血忽然从口中吐出,染红了无涯霜白的衣衫。
黎司,你敢背弃我,害我永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我要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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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关于夔鼔百科一下】
当年黄帝在九天玄女的引导下令军士宰夔牛制作八十面战鼓,即令军士以雷兽之骨,大击八十面夔牛皮巨鼓,以鼓声震慑蚩尤,使得蚩尤的兵将神魂颠倒,冲杀无门“九击止之,尤不能走,遂杀之”。
【关于夔】
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第六卷·纷纷临都现枭雄·完——
第七卷:寂寂容川问心归
103.新朝
“他不是服过聚魂散吗,怎么会这样……”
“陛下那日身受重伤,又过度悲伤而导致气血上涌,伤口尚未痊愈就饮酒。加之连日的劳累,身体已经是极度的虚弱,在此时中毒,就如同墨染白绢,就算服用过聚魂散也难以抵挡。”
“那……”
“只有等陛下醒过来后才能做定夺,若是醒不过来……”
屋内对话的两人停下了话头,心怀担忧地看向已在床榻中沉睡近一月的容轩。
今日容轩其实已经醒了,只是想到刚一醒过来就要对上麻烦的人,于是干脆继续装睡,等着两人离开。
“公子,姜丞相求见。”
这阴冷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好像是殷十三。
那个人在榻边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轩儿就拜托你了。”
“终于走了。”容轩吃力地说道。
他忽然开口,倒是把鬼决吓得不轻。
“醒了?”鬼决惊喜地扶容轩起来。
“早就醒了。”
“怎么不知会一声,我还一直担心着。”
容轩笑笑:“我不想见到他。”
鬼决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这是哪里。”容轩看了看周围问道。
“临宫。”
容轩捏着鼻梁的手顿了顿,落在身侧,愣了许久。
“离昌退兵了?”
“不,离昌灭国了。”
容轩无力地笑笑,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他们呢。”
鬼决脸色有些不自然:“敏郡主也被接入宫中了,流芡在殿外,没有进来……”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容轩抬眼看他,满目凄惶。
鬼决垂下了眼睛,一言不发。
“容轩,你大病初愈,不宜……”
“全都死了,是吗?”容轩直白地说了出来。
“……冷……冷柏将军重伤,现在在府中修养。”
容轩的头沉沉地向后垂去,这一刻的晕眩,比刚醒来时要厉害上好几倍。
都不在了。
颜敬,林楼之,北贺连。
颜家唯一的子息,颜都最好的两个兄弟,都不在了。
麻木的无力感迅速地遍布全身,让人觉得像是浮在半空中,踩不到底,够不到顶,没有实感,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和恐慌。
“带我去见他。”容轩淡淡道。
“谁?”
“冷柏。带我去见他。”容轩挣扎着要起来。
“容轩!”鬼决制止道,“你现在身受剧毒,不宜多动,万一情绪过激,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
容轩自我扶持着,没有说话。
“更何况,黎司下了禁令,没有他的允许,你走不出这皇宫。”
容轩的脸色因为身体的虚弱而苍白着,听到这句话,他轰然坐倒,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他缓缓伸手揪住自己的衣领,死命地揪住扭转起来。
“鬼决,我真的难受。”
鬼决轻轻拍着容轩颤抖的肩膀,任由他把头靠在自己身上。
容轩一直很安静,但是鬼决能感觉得到,自己胸口的衣服在渐渐被泪水濡湿。
一个月的那场混战,无涯用兵主令几乎消灭了所有人的兵力,除了被他提前调遣离开的景国铁骑。离昌国的主力那天全部集中在临都东地,被魂兵一举歼灭,而黎司提前调离的铁骑则绕道西行,断了离昌的退路,离昌王被擒,在景军面前羞愧自刎。完全不知情的永安军没来得及等到探子的通报就被打得措手不及,浴血混战中冷萧然奋力冲破重重阻碍,单枪匹马杀至景军军营,蹑手蹑脚上了点将台,下毒后想要置无涯和容轩于死地,被无涯一剑刺中结果了性命。
然而无涯和容轩却双双中毒,直到担心容轩一夜未归的容敏派人前去景军军营查看才发现二人昏倒在点将台。
无涯曾经服用过凝魄丸,加上自幼习武身子总归比容轩强些,半日的调理和医治就让他醒了过来,虽然中毒后气虚体弱,但性命已无大碍。反而是容轩,那日中毒咯血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军务繁重,于是无涯派人先行送容轩等人回永安调养。
已然重病垂危的景国侯听闻次子黎司已然夺得国玺,想要立他为景国世子,继承大统,然而众臣依然认为不妥,扇动无涯的兄长以清理门户为由领兵剿灭黎司的余党,结果出师不利,不经数日就被殷十三领兵反剿。景国侯辞世,宠妃黎氏和爱女黎姬相继撒手人寰。黎司荡平临都后入主永安临宫,未曾称帝。
容轩问道:“你刚才说我是为什么会中毒?”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那日你领军去偷盗兵主令,敏郡主一直放心不下,直到次日清晨鼓声消散也不见你们有人回来,这才派人去查看。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黎司怀里浑身是血,黎司也昏迷不醒,边上躺着冷萧然的尸身,所以我推断是冷萧然下的毒。”
确实从醒来时起容轩一直都觉得浑身有气无力,眼前的东西略看了久一点就开始模糊不清,眼睛一明一暗,有时还仿佛是要盲了一样。
“听说当时离开永安的时候,你给黎司留了凝魄丸?”
容轩转开眼睛。
“难怪他恢复得这么快。”鬼决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你之前伤痛未愈就……如今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