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公子舍身救你,就凭你那单薄的身子,能撑到几时?”
“殷十三,你到底想说什么?!”
“公子本来可以掌权天下的!”殷十三骤然怒道,“可他竟然为了一个你,放下了他这么多年的谋算和基业!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他的?”
容轩冷笑道:“他的谋算?他的什么谋算,天泽山上故意为之的一场救命之恩,隐姓化名骗取的一片真心,一己私利而谋害的每一条人命,还有事成之后莫名其妙的拱手江山?他害我还不够吗?我该怎么对他,殷十三,没有赐他死罪已经是我足够宽容!”
“公子若是想害你,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殷十三冷然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公子为你做了多少。”
容轩的拳头在袖中渐渐捏紧。
“你以为公子真正宠幸过雪衣?如果不是因为失心散,公子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被人抓住把柄?公子一开始就和雪衣明说过,请他入府是为了江山大计。谁料雪衣竟然真的爱上公子,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入府一月不到把府上所有女眷相继逼死。公子要他走,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中了他的失心散。公子恨他,却离不了他,因为失心散,他不得不留着雪衣。你却以为是公子薄幸,还认为他负了雪衣也骗了你。”
“天泽山上的初遇是公子的设计,以他的性子,大可以等到你被人搅得脏乱不堪之后再出现,可是他看到你的一瞬间竟然就不自觉地冲了出去救你。起初我也未曾觉得奇怪,毕竟你有一张好看的脸,兴许是恰好对上了公子的胃口,让公子一时兴起。可直到后来,我知道你和公子……你们……”
“那天夜里我们用了百花酿,又是月盈,他体内失心毒发作才有此一夜。”容轩辩道。
“那后来呢?”殷十三反问,“公子明知道每一次都会缩短失心毒发作的间隔,可他还是陪在你身边,你要怎么解释?!”
“那是因为他想要千字帛!”
“公子自从离开天泽山起,就再也没有想要过千字帛!”殷十三吼道,“你知道他带着鬼决回到靖氏山庄的时候说了什么,‘这世间竟是有比天下更有意思的东西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公子真的动摇了。公子行事向来冷酷无情,这一刻置人死于剑下,下一刻就能心如止水地与他人说笑。这样的他,居然为了一个你动摇了他那么多年的执着。”
“你被雪衣私自带去的人马侮辱,公子为了你,连夜诛杀了那天夜里见到过你的所有人。
“你离了公子,公子冒死潜入容宫去见你,就因为你的一句你要这天下,他彻底放弃了。他赶不及你的千魂祭,所以他不惜以容敏来要挟你交出兵主令,自己做最后那个痛下杀手的暴君,好让你手上不用再沾鲜血,好让他把一切你想要的都干干净净地给你。”
容轩冷哼一声:“如今你是想告诉我,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不错。”
“那简言呢,颜都呢?!”容轩颤着声音道,“还有颜家兄弟和林楼之北贺连!他自己调离了景军,却让我容国的十二万将士冲锋陷阵,这难道也是为了我?!”
“容轩,你真够自私的。”殷十三冷笑道,“若不是公子调离景军断了离昌国的退路,哪有离昌的灭国?战场之上,谁又能够护得万人周全?公子唯一想护着的人就只有你,除你之外,任谁在他眼中都不过蝼蚁。简言本就是公子手下之人,他背叛公子,公子有何理由留着一个随时会出卖他的叛徒?颜熙的死,你也该清楚那究竟是谁的主意。至于颜都,容轩,你难道就真的傻到不知道公子囚住颜都的意图为何吗?”
容轩没有开口。
“你身受奇毒,鬼决不敢用药,若不是公子日日夜夜替你试药,鬼决怎么可能找到最适合的药量,让你不用涉险地每月服下解药?”
“不可能……”
容轩想好了一切可以反驳的话,听到最后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看着容轩脸色越来越白,殷十三只是嗤笑着,满目的憎恨。
“公子自从替你试药起,身子就一落千丈,可他一个字都不肯告诉你。他后来不再来淳安殿,就算来了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都是因为身子再支撑不住他留上许久,到最后请辞时不曾露面,你居然也不闻不问!
“他从前是心怀天下冷心冷面的冷情公子,都是因为你!他才会如此优柔寡断,过多地为你思前想后,替你顾虑周全,都是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的天下!”
“殷十三你闭嘴!”容轩拍案怒道。
殷十三完全不惧怕容轩的震怒:“你以为公子的右眼是如何变蓝的?公子出生起就瞳眸异色,黎妃娘娘怕他因此遭人诟病才用月见国的秘术替他掩盖,若非动情,黎妃娘娘的秘术何至于就这样失效了?哼……容轩,公子把你护得这样好,他为了你抛却了他一直以来最珍视的天下,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
城北的那间客栈还是六年前那个样子,当年容轩和无涯留宿时经营的那对老夫妻,如今只剩下掌柜的一人,老板娘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意外的是掌柜竟然认出了容轩,还同他寒暄了几句,仿佛老友重逢一般。
“公子当年来的时候,我娘子还以为公子您是位姑娘,漂亮得像画儿里的人,因而后来有人说起谁谁谁家的姑娘漂亮得时候,娘子总爱和人插上一句,她见过个紫衫的姑娘,当真是花容月貌。”
“掌柜的言笑了。”
老掌柜一边沏茶一边道:“我记得当年您身边还跟着位霜衣的公子,如今怎么不见他?”
容轩默默,老掌柜也觉察到容轩的尴尬,于是把话锋一转抹开了去。
“掌柜的,在下想同您打探个人。”
“公子请说。”
“听说半年前,城外的天泽山脚住了位独居的公子?”
老掌柜顿了顿道:“公子认识他?”
容轩轻笑了一声,怕被他看出心底的尴尬:“算是旧识。”
“那位病公子啊,从前还以为他是哪家大户的公子来此处养病的,但看他似乎无人照料的样子,这么长时间来,只有位黑衣黑发面容阴冷的公子偶尔会来看他,”老掌柜想了想道,“好像还是盲了双眼的,听说,他从前还是朝中的将军,是被临帝陛下被贬到此处的,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山脚的木屋不至于简陋,但也极为朴素,看起来和普通农家并无分别,只是冷清得没有人气儿。容轩在木屋外留了许久,直到夜色降临,木屋中也无人燃起灯火,却依稀能听到屋中有人移动的声音。
天泽山巍峨高大,山顶缭绕的云雾把天泽山装点得有如仙境。屋外月色如洗,万物看起来都是朦胧的银灰色,静和柔美。
容轩走近屋子,几经犹豫还是推开了虚掩的木门。云开月明,屋子中的摆设也能看清了几分,一箪一瓢,清贫至极。木质的桌案边,正静静地坐着一人,似乎与这简陋的格局格格不入,霜白的衣衫,轻绾的长发,面若玉雕,目光绝尘,仿佛谪仙。
“十三?”无涯轻声道。
容轩没有回答,一步一缓轻轻走到他身边。
“你不是十三,你是谁。”
或许独自一人的夜里,也常会有不速之客前来叨扰,无涯似乎已经习惯了,因而问得也不紧不慢。
容轩就站在他眼前,他却没有看他。
他依旧眉目如画,只是眼中不再含霜。
容轩不答,他也不再问。只将头转向容轩来的方向,垂着眼睛,好像在看着地上被月光溅起的清冷。
容轩蹲下身子仰头看他,看他微微蹙起剑眉,又一点一点缓和下来,有些疑惑,有些欣喜,有些不敢相信。
他看得见他一双墨黑的眼睛,右眼微微开始泛蓝。
“是你。”
他轻笑道,盲着的双眼似乎染上了些许神采。
他有些无措地伸出手来摸索着,容轩无言地伸出手来将他牵住,轻轻地合在脸边。
他凭着手的触感,想象着容轩在的方向,异色的瞳眸对上容轩,恍如隔世般久久凝视。
静默如此,任何言语都成了矫饰。
月色下一红一白,成全了谁情缠一世的私心。
执子之手,心安如斯。死生契阔,夫复何求。
——正文完——
番外:来生愿
流芡留下容轩的字条离开后,颜都刚从房中走出没有多久,就在走廊上遇到一人。
“父亲……”
颜青脸上没有鞭打时的愤怒,眼中尽是哀伤。
“你当真要带公子殿下走?”
颜都抿了抿嘴:“逆子不孝,辱没家门。可公子如此信我,我不能弃他于不顾。”
颜青背过手去长叹一声,良久,对颜都沉沉道:“颜都,跟我来。”
颜氏宗祠,上列自临都大帝起列位有德有功先祖。祠堂中肃穆庄严,容不得半点亵渎。走入之后,颜都不自觉地跪下,贴身长剑落在膝边。
“我颜氏一族,自临都大帝起,世代守卫临都,严护千字帛。今日,我颜青在此,愧对列祖列宗了!”说完,重重下跪,额头磕在石地上咚咚作响。
“父亲!”
“颜都!”颜青喊道,“颜家祖训,誓死保卫临都,守护千字帛。在朝为官为将,世代忠良,忌善柔,忌便佞,不为幸。如今你已违祖训,且不知悔改。子不孝,父之过。列祖列宗在上,逆子颜都之罪,便由我颜青一人承担。”
“父亲……”
“颜都,你从小天资聪颖,身手过人,就连你的两位兄长都远不及你。为父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容轩公子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定会接过千字帛。你是为父最看重的儿子,要你去守在公子身边,定能守护他周全。看如今公子愿意委身与你,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公子年幼,你带他走天涯,切不可忘记,他是君你是臣。”
“父亲……我……”
“你要走,爹不拦你。爹只问你一句,临走时,你为什么带走这柄剑?”
颜都看向脚边的长剑,那是他首次出征时,父亲送给他的剑。他告诉颜都,颜家军,也许不是临都最强的军队,但从来没有谁在战场上胆怯过。这柄剑,担的是颜氏家门,只能杀敌。
颜都想起接过剑时自己信誓,此生为颜家人,定为国效忠,不负家门。
胸口被什么东西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颜郎,不要负我。”
“颜都,此生为颜家人,定为国效忠,不负家门。”
眼中泪,含悔,含愧。
“爹……”
肩上是父亲厚实的手掌,心中牵挂沉沉。
北门,一步步走得沉重,夜风吹得人不禁一阵寒颤。低着头走,怕一抬头就看到熟悉的一抹茜红,怕就算沉默着也会看到他一脸的失望,怕他恨自己,从此再也不愿见到自己。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扑入怀中的茜红色,生生扎刺着颜都的眼睛,他看着十四岁的容轩扬起一脸天真,满怀期待地问自己:“颜都,我们去哪儿?”
北门中隐隐有火光传来,颜都知道父亲已经进宫面见过陛下,禁卫军已到,覆水难收。
“你要舍了我?”茜红衣衫,笑容忽然变得惨淡。
“我……”眼前的茜红,红得太过,让人看得忍不住心头发慌。
“你竟要舍了我……”容轩不甘地问道,“为什么……”
“颜都,这便是你应我的不负?!!!”
梦回百转。
骤然惊醒,颜都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自己在北门亲手把容轩送回了容宫,记不清楚梦里是容轩第几次撕心裂肺地对自己嘶吼着他的背叛。
颜都想起去北门寻他前遇到了站在走廊上等着的父亲,一夜之间父亲似乎苍老了很多。他带着颜都去到颜家宗祠,领他跪下。赫赫战功的容国将军,敌人闻风丧胆的龙城飞将,在幼子面前跪下双膝,震天似的磕头告罪,说他对不起颜家列祖列宗世代忠良。颜家祖训,不为幸,不为佞。违了家规宗嘱,颜父在宗祖堂前未曾提起颜都一字不是,却是句句责言他为臣不清,为子不肖。
北门前冷拒容轩天涯相随的约定,是自己毁了诺言,心头的苦,却是半字都说不得。容轩求他带他离开,说得那样无助和惶恐,颜都常常会想,若那时陛下晚来一刻,也许真的就能放下一切带你离开容国。任它是上古帛书,颜氏祖训,失了容轩,就算赏得天下又能如何。
陛下得到探子回报,说景国有人在暗访千字帛的下落,要颜都潜入景国查清虚实。远走景国前,耗尽最后的尊严邀容轩相见。意料中的结局,得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神伤。银簪请落掌心,怎么都捂不出温度。
三年景国潜藏,变装易容,隐姓埋名,家国难念。
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不能有半点差池。不能走得太慢,容王陛下还在等自己的消息。也不能走得太快,潜在别国的细作,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要不被察觉,只有摒弃从前的一切。要忘了自己曾是颜都,颜家的下一任家主。尽心如此,脑中却怎么也忘不掉一抹茜红衣衫。
潜藏近两年,竟还是被景国公子黎司发现了身份。可黎司不仅没有揭发,还收他为门客,一切以礼相待,只是这位景国公子终日带着的银色铁面,一直在提醒着颜都,此人断断信不得。果然,不久后黎司就开始向颜都套问千字帛一事。他甚至不惜牺牲妹妹的幸福,想要把颜都留在景国。
颜都想回来,回容国,好好呆在容轩身边,除此之外再半分无其他念想。
在鬼决的竹屋内昏睡的日子像是做了很长久的一个梦,梦里兵荒马乱,却出奇的寂静,没有半点声响。颜都的记忆中,唯一听到的,就是容轩轻唤他的那一声“颜郎”。
容轩一直不知道为什么颜都爱说他像鸢尾花,明明知道容轩喜好红色,却要拿一支紫色的花来比拟。他不知道只是颜都曾偶尔看到二人衣衫交绊,重叠处透出的明灭恍惚的紫。
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容轩,看到容轩穿着他最喜欢的紫色衣衫,惊喜两半。
一瞬间当真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他还是他的容轩,自己也依旧是他的颜郎。
三秋未见,君已成双。
这般小气的哀情念头却实时地涌现出来。
还是不甘心的,还是不愿意放手的。
想着自己留在容轩身边,总能做得更多。又一次成为容轩的近身侍卫,和年少的时候一样相携出宫,敌不过的,是容轩时不时问起的他人归期。
卫国将军府重见,颜都曾想容轩心里该是有他的,可究竟又是怎样的位置,连半分肯定的理由都不敢找。大醉中容轩捧着颜都的脸,望着他的眉目轻声唤出远在景国那人的姓名,颜都不禁想到,自己兴许是在好久之前,就已然把他弄丢了。
私自请命,领兵北征,慌张得来不及和宿醉未醒的容轩说上一言半语。天下若因千字帛而乱,卫国迟早是容国囊中之物。
既是如此,我便替你守下这江山,身死不惧。
可你为什么要慌乱离宫,为什么要车马兼程赶赴北疆,为什么要冲上城楼,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支翎羽箭。让我像个将军,安静地留在战场上,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