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萧然用的什么毒,连你也解不了?”
鬼决摇头道:“在我眼中,这世上除了雪衣制的毒,其他的都不算剧毒。可冷萧然确实给我出了难题。他用毒并不精巧,但却混合了好几种毒药。这些毒药单独分开来都不难解,但若混合在一起,解药的药量就不好控制,万一有了偏差,就会导致其中一味解药永远都解不了,更有甚者可能会加剧药性,后果不堪设想。”
容轩听着笑道:“那就不要解了,省得麻烦。”
鬼决皱了皱眉:“这药一日不解,就会加倍消耗你的精力,直到你死。”
“人总是要死的,我又不怕这个。”容轩有些劳累地偏了偏头,“现在连天下都被他夺走了,我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容轩一愣,双手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
“你如果死了,郡主怎么办,流芡怎办,冷柏怎么办,还有……”鬼决说着说着忽然噤声,“容轩,你要活下去,你不能死。”
尽管鬼决答应了容轩暂时保密他已经醒了的事情,但无涯若是想知道,就没有人能够瞒得了。所以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容轩并不吃惊。
每一次他来,容轩从来都不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无涯一开始还会主动说话,久而久之也不在多话,只是在进来的时候说一声,要走的时候说一声。除此之外,就只是静静地和容轩呆在一起。有时候一起看书,有时候作画,如今他代政临都,也时常把众大臣递上来的奏章带来容轩的宫殿中批阅,看到有些事情,还会问容轩几句,只是容轩从来不答。
容轩醒后,无涯再也没有看他对自己笑过。
不是没有听到过笑声,有几次他驻足在宫门外,会听到他同鬼决或流芡的交谈,虽然身体虚弱,但是能听得出来他笑得开心。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蹑手蹑脚走入宫殿想要窥视,虽然是看到他笑了,心里却反而愈发的不好受。被他发现时,容轩脸上的的笑意就会立刻消失,恢复一脸无波无澜的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容轩会从流芡这里听到临都的事情。
大臣奏请黎司称帝登基,被黎司拒绝。临都的国土因为离昌国的覆灭而扩大了不少。原先的四大都城,被黎司改名,原先的容都,如今已改叫容川。
容轩的身子依旧虚弱,但已经渐渐能下地走路,只是走不了几步就会眼前一片漆黑倒下去,而且不能久站,下地后的这一个月,流芡已经不知道第几回在宫殿游廊上或者花园中发现容轩倒在地上。有一次还跌入了水池中,如果不是流芡听到声音发现得及时,恐怕已经沉睡在池底了。
“屋里闷得很。”
“那陛下同我说一声,想去哪,流芡扶着您。”
容轩轻笑道:“什么陛下,连容国都已经不在了。”
流芡看着容轩,微微笑道:“从小就听到有人说陛下是花神的容貌,只是一直跟着,反而不觉得了。”
容轩笑着佯怒道:“你就觉得我这么病怏怏的可丑了是吧。”
流芡道:“哪有,陛下就连病中都是好看的,不是有个词叫弱柳扶风吗,今日算是见到了。”
容轩道:“那得是多大的风才能扶住我这么茁壮的柳啊。”
容轩很想见容敏,但是总也走不到容敏的宫殿气力就耗尽了,也不想容敏担心,只好每一次都搪塞容敏,让她不要过来。鬼决不敢轻易用药,只要用温和的药物先替容轩调剂着,以免毒性愈发严重。
无涯依旧天天来看他,即使政务繁忙也从不间歇,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入夜了才离开,有时候手撑着桌案睡着了,也就这样在容轩宫中过了一夜。次日醒来,上朝前趁容轩未醒,又会在他榻边静坐许久,动情处薄唇落吻,而后匆匆离开。
每一次来容轩都知道是他,听到推门的声音时就知道。
无涯看起来就如同当年在容宫中一样,一身霜白的衣衫,手中是那支玉笛,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遮挡右眼的冰蓝,将额前的头发也一并梳起,一根精致的额带绕至脑后,看起来干净利落。
无涯在他榻边坐下:“依旧不愿意见我?”
容轩没有应答,兀自翻着手中的书页。
无涯没有走,而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容轩,就像当初在容宫里看着监国的容世子打理国务一样。
“轩儿,我有事跟你说。”
容轩依旧没有看他。
“下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无涯看着他道,“你的登基大典定在了那天。”
容轩终于抬起头来,皱着眉头一脸困惑。
“你要拥我为帝?”容轩开口道。
无涯看着他,淡淡道:“你是你想要的,现在我把这天下送给你,我答应的,我说到做到。”
“公子真是费心了。”容轩冷冷道,“把天下交给我,你怎么平抚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众臣,难道就不怕被我搅得天下大乱?”
无涯皱起眉头。
“我容轩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还请公子高抬贵手,让我回容川了却残生。”容轩没有力气多说话,但却把每一个都咬的冰冷而满含恨意。
“我只想知道,临帝陛下准备怎么处置我这个叛臣贼子?”
无涯走后,容轩用劲力气砸碎了手边的茶盏。
次日,公子黎司下旨,迁都容川。
至次月初二,在黎司的扶持下,前容王轩登基称帝,追封先容后卫玄月为穆昭文皇后,其姐容敏册封长公主,并力排众异,追颜氏末子为长青侯,封驸马,冥配长公主容敏。
景公子黎司,封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同丞相,大权独揽,皇宫禁内更是可来去自如。
史书记载,临帝容轩登基之时,未着红黑礼服,而是通身水蓝,罩以银白丝罩服,此后,临都境内莫不尚蓝。
104.子息
容敏依然住在自己从前的宫殿,除了用度上升为了长公主以外,其他一切照旧。这是容轩的旨意,亦或者是黎司的赏赐。
回到容川后,容敏收了性子,常常呆在宫中,不像以前一样常去围场,军中没有熟识的人,她也没有那个心思要去军营里凑什么热闹,所有和过去有关的纽带中,似乎只剩下了容轩一人。她知道容轩不想她担心,不想她去见他,所以也顺水推舟地相信了容轩口中所谓的疫病。流芡原先经常会过来陪她说说话,直到有一次容轩一人在宫中时昏倒出了意外,之后流芡也就不常来了。
容轩醒来的第四个月起,鬼决开始给容轩试药,每一次只用一点点,而且害怕出差错而用上大量温和调剂的汤药,因而见效极慢,倒也平稳无失。近两个月的调养下来,身子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起来,甚至偷溜着出了一趟皇宫,被无涯找到之后,一句话也不曾争执过就随他回来,也不曾有过什么解释。
容轩不想说,也许无涯也并不需要。
宫中的花总是最新的一茬。夏日的芙蕖,秋日的隐逸,容敏常常看着那些花,恍恍惚惚就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
正坐在院中握着本书卷,看着新开的隐逸发愣,容轩就忽然踏进了宫殿后院。
“皇姐。”
容轩一身水蓝的衣衫,衣摆处用银线镂空绣着或绽或含的杏花,素白的半臂褙子,在袖沿织着精巧的回纹,宽宽的腰带,以玉钩做扣,广袖及地,龙纹暗绣其间,是皇族才有的华贵。
仙风似的清秀衣装却被容敏笑道:“赏你根拂尘,念段道德经给我听听。”
“道可道,非恒道……”
“……我开玩笑的。”
容轩笑笑,在姐姐身旁坐下。
“姐姐身子好些了吗?”
“居然轮到你来问我这些。”容敏愣了愣,放下手中的书卷,眉目间笑得恬静温和,“还好,只是总觉得睡不够。这几月来总是歇着,反而觉得不舒服起来,像是养出病来了。”
容轩道:“一会儿朕让御膳房做几道爽口的小菜给你送来,听说你最近吃得都少了。”
容敏轻轻摇头:“我吃不下。”
容轩坚持道:“皇姐,你有着身子,总归要注意些。”
容敏伸手抚上自己已然大如草斗的肚子,笑得有几分卫绫的影子。
这孩子来得突然。
容轩从鬼决那里得到消息时,容敏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容轩被吓得不轻,慌慌张张赶去容敏的营帐,刚忧心地叫了她一声就看到她脸上惊喜的笑意,立刻明白了大半,心中微微一松后莫名地有些错杂,愣在营帐口不知该进该退。
如今腹中的孩子已经八月有余,在容敏的肚子里很是不安分,容轩将手轻轻合在姐姐的肚子上,可以感觉得到小家伙在里面蹬踹,这感觉十分奇妙。
“看来小外甥调皮得很啊。”容轩调笑道。
容敏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个男孩儿。”
“都说儿子像娘,看他这么好动,想来是因为像了你的性子。”容轩道。
次月,容敏的儿子降生。小家伙吵闹得很,但是很得容轩的喜爱,甚至还史无前例地为了一个外甥大赦天下,小外甥的洗三、满月席和周岁宴更是奢侈铺张,一切用度参照皇子。朝中自然是反对声接连而起,容轩只是充耳不闻。
“姐姐,像你。”容轩抱着外甥看得爱不释手。
乳母在一旁憨笑道:“前几日和长公主说起,小公子与陛下幼时有些相像呢。”
容轩仔细看了看道:“还真是有些像,不过朕与皇姐本就长得相像,子承母貌,他长得像我也应该。”
随后语气转沉。
“除了眼睛,眼睛像他。”
容敏沉默片刻后轻声笑笑:“你这么喜欢,那他的名字就由你这个舅舅来取好了。”
容轩抱着小外甥将他高高举起,看他格格地笑着又十分怜惜地拢回怀中。
“他的儿子,自然就是颜儿了。”容轩不假思索道,怀里的孩子看着容轩脆脆地笑出声来,“容颜,将来长大了,也跟你爹一样,做个驰骋一方的将军好不好?”
容敏默不作声地看着容轩,想说的话卡在喉中,欲吐未吐。
“皇姐,有话要说?”
正思量着如何开口的容敏心中一惊,一时间更加说不出话来,等缓过神来,一句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你……还同无涯常常见面吗?”
容轩静了一瞬,这是容敏在知道无涯就是黎司后,第一次用起无涯这个名字,
他淡淡道:“他一贯要在淳安殿里打理政务。”
“那他……你们……如何了?”
容轩停下了轻轻晃动的手臂,手上动作一停,容颜哇地就哭了出来。
“颜儿怎么老是哭,是不是饿了。”
容轩把容颜交给乳母抱了出去,殿内没有了孩子的吵闹声瞬时安静了不少。
“皇姐问谁?”容轩忽然想起方才容敏的问话似的来了一句。
“容轩!”容敏微微皱起眉头。
“皇姐,你知道你的口气,听起来多像在希望朕同他重修旧好吗。”
听着容轩语气转冷,容敏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
“看朕什么?看朕架空着后位,以为朕是为了他?”容轩加快的语速泄露了紧张,“我只是不希望看到第二个玄月罢了。”
殿中又恢复沉寂。
“听人说女子月中的身子很要紧,皇姐多休息着吧,朕先回宫了。”
已然知道容敏要说什么的容轩立刻离开了她的宫殿。
一路上走得迅疾,心不在焉,等回到淳安殿,发现自己竟然心悸得厉害。
“你回来了。”
容轩浑身一颤。
“刚从长公主那儿回来?”无涯继续问道,“那孩子怎么样。”
容轩顿了顿道:“容颜他很好。”
无涯一愣,盯着容轩问道:“这是你的意思?”
“是。”
无涯听闻,垂下眼睛似笑非笑。
“我让司衣坊送来的衣物又被你尽数退了回去”无涯道,“是不喜欢?”
容轩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死以后,你再也没有穿过茜红色。”
“轩儿,你心里有他,是不是。”
“这与你有何相关。”容轩不耐烦道,“朕不想见到你,出去。”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那日你在城郊找到我时就告诉过你,原谅,你想都不要想,出去。”
无涯脸上一阵苦涩。
“黎司,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认识你以来我身边死去的所有人。我会想起他们曾经有多好,会想起他们于我而言有多重要,会想起自己失去他们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所有我努力想要忘记的事情,像狠心撕开的伤疤,如同鞭子抽打在身上,我就会恨不得你死。”
无涯僵直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容轩看着他,心里一阵刺痛,眼中的泪,就快要忍不住了。
“我现在所有的苦痛都是拜你所赐,”容轩道,“如果……”
无涯抬起眼睛,带着期待似的等着容轩的下文。
如果黎司不是你,我可能就不会这么难过。
“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要比现在开心多少倍。”
容轩盯着他,看着他眼中莫名的悲伤一点点堆积起来,直至最后崩溃,涣散得没有丝毫神采。
无涯没有再说什么,他慢慢靠近容轩,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容轩没有躲开,反而是他先受惊了似的收回了手,随后迅速转身离开了淳安殿。
门外吹入深秋的冷风,吹灭了烛火。深秋时节,屋外已经没有什么虫鸣声,黑暗中一切都变得安静。
容轩面无表情地站在游廊上,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走了之后,想要愤恨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你这样对公子,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一个阴冷而平淡的声音忽然从脑后响起
容轩倒抽一口冷气,转身就对上了殷十三贴近的脸,惊得他一个趔趄撞到了身后的柱子。
“是你。”
容轩不想和他多做交流,定下神后转身立刻想走。
“容轩,你逃什么。”殷十三道。
“殷十三,直呼朕的名讳,你好大的胆子。”
殷十三冷笑一声:“除了公子,谁都担不起本将军心中陛下的位子。更不要说是你。”
“你不是该紧跟着他吗,怎么不走。”容轩岔开话题道。
“公子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不懂感恩也就算了,还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
容轩听闻立刻拧起眉毛:“他为我付出?他骗了朕那么久,杀了朕所有重视的人,把朕一人架空在孤独之巅受尽折磨,朕还要感谢他?!”
面对容轩的暴怒,殷十三嗤之以鼻。
“看来你身上的毒已经好了不少了,听说之前连久站都做不到,如今已经有力气嘶吼了?”
容轩瞪着他,忽然发现他面带刺字,奇怪道:
“你脸上的刺字是怎么回事。”
殷十三摸了摸脸,满不在乎道:“那天我用匕首伤了你之后,公子让人给我刺上的。”
容轩脸上有些不自然,一种奇怪的情感随着心脏的一跳一跳,越来越膨胀。他绕过殷十三回到殿内,殷十三没有再跟上来,而是冷笑一声后,离开了淳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