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轩道:“没有千字帛,容国必亡,临都必灭,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本王自己承担。”
鬼决脑中那少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只要能让临都不再受离昌人控制,就是要我风墨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鬼决无奈笑道,千年之前,千年之后,有什么不同?只是当年是迫于形势,如今却是主动要身陷囹圄。性命?人死了哪里还会知道什么苦痛,容轩,你明知道是怎么样的代价,却还是选择一意孤行吗?
容轩对上鬼决看着自己的目光,那眼中,分明摆着的是一份同情。他皱起眉头,转身离开了御医房。
“暴君——!”
容轩猛然回头,看到鬼决正在淡然地收拣着桌上的药草,见容轩转头回来,奇怪地问道:“陛下还有事?”
容轩木讷着脸色摇了摇头快步离开。
刚才那一声暴君喊得太过真实,但是看鬼决的反应,似乎又不是他出的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入夜前容轩前去了一趟宁安殿,玄月躺在床榻上,并没有睡着,一听到容轩的声音立刻闭眼侧身朝向里面,却不想这一举动被容轩看个正着。
“王后?”
玄月理所当然的没有理他。容轩看到桌上满满地摆着饭菜,还有刚刚送来的晚膳,玄月一样都没有动过。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坐下,背对着玄月。
“我要出去一段时日。”
玄月睁开眼睛,心脏跳动得厉害,但依旧没有出声。
“离昌国已经蠢蠢欲动,北贺连在东疆也已经领兵进入备战。以我容国的军力,只能够阻挡一方的势力。我刚刚破解了部分千字帛的秘密,此去势在必行,否则本王保不下容国,更保不下你。”身后传来轻微的动响,容轩接着说道,“人在病中,更应该注意饮食。这晚膳是我特地命御膳房做的,你怕苦,所以我把药草加入了几份点心中,你且起来吃一些,不要弄坏了身子。”
容轩见她还是没有动静,容轩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来日本王若是要上战场亲征,你就在这宫中替本王养好自己的身子,我会尽力护你一方安平,好不好?”
榻中之人忽然起身,紧紧环住容轩的项颈,忍耐许久的抽噎声突然爆发出来,如同卫宫中容轩向她言明自己的心意时哭得那样伤心。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容轩抿着唇,没有答复。
玄月哭得浑身发颤,容轩轻轻环上她的腰身将她小心搂在怀中,轻声抚慰。女子独有的体香在周围漫开,小女儿家的清新味道让人觉得很是安心舒适。
“容轩,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我没有不喜欢你,”容轩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玄月哭道,“只是什么?”
“我只是……”容轩皱眉,喉间苦涩起来,松懈地叹了口气道,“我想……我只是爱不了你。”
我只是不想再爱谁了,太累了。
玄月一直哭着,哭到累了,乏了,在容轩怀里沉沉睡去。他替她盖好被子,起身吩咐了宁安殿的宫人几句,深吸气隐忍住眼中盘旋已久的泪,独自一人回到淳安殿中。
容轩心里乱得很,打发了包括流芡在内的所有宫人,一人孑然独立在宫殿中。
自己对不起太多人,少年时的颜都,姐姐容敏,王后玄月,还有父王。
“轩儿你性子温和,不会有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千字帛交给你,父王很放心。”
野心?
自己体内蠢蠢欲动的,不正是君临天下的野心吗?
身边的事情越来越纷乱复杂,想要静下心来好好梳理都没有空闲,只觉得身心俱疲,有时候真想倒头下去一睡不醒。
容轩困乏至极,慵懒地解下衣衫准备歇息,没成想内室有一处窗户未曾紧闭,一阵夜风吹来,灭了宫中的烛火。容轩摸黑走到窗边,轻轻合实的窗户,正在暗中努力辨识着回床榻的路,身后忽然叹来一双手一边扣住容轩死死按住了他的口鼻。
“唔嗯?!!!!”
他猛烈地挣扎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喊叫。
“轩儿?”
容轩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松下了所有举动,心中骤然一停。
脸上的手松开松了去,合上揽在腰间的手上将容轩紧紧抱在怀里。
那人独有的浅淡香气,又一次围绕在自身周围。
90.夜遇
容轩愣在无涯怀中,自心底涌上一股错综的情感,脸在黑暗中涨得通红,心悸得厉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但却贪恋着什么似的没有挣脱开去。
他的不反抗,让无涯的声音中添上了一分欣喜。试探着拥紧了臂膀,胸膛紧紧贴合上去,垂头贴身上他的耳根,小心地呼吸着,酥酥痒痒,像是在试图点燃星火。正想开口,手背上忽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泪,印在手背,印在心底。
为什么没有推开他,为什么没有朝他嘶吼,为什么这样近距离靠近着的时候,不像在连星湖时一样饱含了恨意?不想承认自己心中仍有依恋,为什么,觉得放不开他?
容轩缓缓伸手覆上无涯的手背,将他的手轻轻掰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
“你怎么敢回来。”
容轩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即使是在黑暗中,也怕被他发现自己脸上的神情。
“我……”无涯循着声音轻柔地抓上容轩纤弱的胳膊,踌躇了许久沉着声音道,“只是……想你了……”
容轩轻轻咬住嘴唇,生怕泄露了任何意思不稳的气息。
“那……你呢?”
容轩没有回答。
“我听说……你娶妻了,”无涯的指尖微微颤抖,“为什么?”
容轩道:“玄月真心待我。”
“你不喜欢她。”
“我喜欢的。”
“可是你分明说过……”
“我说过什么?”转过身去,黑暗中只能朦朦胧胧看到无涯身影的轮廓,“我是一国之君,总要立后,总要有子息,而你……充其量不过曾经是本王的一个男宠,本王就算是被你骗了又如何,到手的东西丢了任谁都会有一阵心有不舍,甚至自以为是的觉得心痛神伤。可本王现在厌了,倦了,不喜欢了,就算你现在跪在我脚边,我心里也不会有半点波澜,也许还会嫌你挡路碍眼,将你一脚踹开呢?”
无涯倒吸了一口冷气:“轩儿……你怎么变得……”
“我变得怎么了?”容轩冷冷道,“不要以为本王曾经为你笑过为你哭过,你就自以为可以操纵本王一生了。狂妄自大也要有个限度。本王宠你的时候,你说什么我都会信都会办到,就比如我曾经开玩笑说过为了你我不愿立后一样。”
“玩笑?你说玩笑?”
容轩听着无涯的呼吸越来越紊乱,心底的快意搅拌着苦痛腾升起来。
“是,玩笑。本王是要君临天下的,难道还真会为了你区区一介男宠而不为身后考虑吗?”容轩道,“怀中有温香软玉,又何必去强求男子?”
无涯咬牙道:“我不信。”
“黎司公子。”容轩轻吸了一口气,平稳着气息道,“再不回去,不怕夜深了入不了雪衣的芙蓉帐吗?”
“轩儿!”无涯的语气急促而不耐,虚伪的苦涩在容轩耳中听起来可笑之极。
“若是想要千字帛,你来迟了,记下之后我已经将它烧毁了,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我带回景军,看我肯不肯吐出来给你?”极挑衅的语气,一时间好希望屋内灯火通明,好看到无涯万年冰封的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我不是为了千字帛。”
“哦?本王倒不知道,自己还有除了千字帛以外的利用价值。”容轩仰头斜视他,“还是说你想到我现在是容王,觉得将一国之君压在身下也是不错的经历,所以特地来我宫里求欢的?”
无涯被容轩成功地激怒,狠狠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近身来。
“我说了我只是想来见你,”无涯压低声音怒道,“我也说过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信?”
“我信!”容轩怒气冲冲地驳道,转而又是故作轻蔑的口吻,“黎司公子不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吗,本王毕竟是临都双绫之一的卫绫之子,自诩还是个有几分姿色的人,为何不信?”
“你宁可相信雪衣你也不肯相信我?近两年的朝夕相处,连旁人的只言片语都抵挡不过是不是?!”无涯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摇着容轩。
窗户被夜风吹开,月光从室外撒进室内,微亮银银,像是上好的素纱,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无涯依旧是那身霜白的素衫,月光轻柔地淋在身上,反射出夺目的华光,将他精致俊邪的脸庞映照得更加令人心动,右眼的冰蓝在银辉中闪着妖异的光泽摄人魂魄。他看清容轩脸上的泪痕,抓着他的手不禁微微一松,脸上有些无措。
“简言不是你下令杀的?”容轩盯着他轻声问道,无涯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景国的那几场好戏不是你安排的?颜熙不是因为你不信任颜都而死的?还有当初天泽山上对我起异心的那三个暴徒,不是你安排的?”
无涯盯着容轩,满目痛苦。
“只要你敢说出一个‘不’字,我就相信你,”容轩揪上了他的衣领,“你说啊……怎么不说了?你倒是说啊!!!”
“什么一天过后,他们身上的穴道会自动解开……我怎么就信了你呢,他们三个猎户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如此草菅人命……”
“无冤无仇?”无涯的语气忽然凝结成霜,“他们那样对你,你怎么敢说他们与我无冤无仇?”
“你说什么?”
无涯咬住薄唇,没有接过话语。
容轩笑道:“你口口声声要我信你,那不如你去杀了雪衣,我就信你,怎么样?”
无涯依旧没有说话。
“滚。”看到他脸上的犹豫,容轩淡淡道,“除了战场,不要再让本王看到你。”
“为什么不杀了我?”
容轩顿住了离开的脚步,僵直在原地。
“我只身来见你,什么兵器都没带,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杀了我?”
容轩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也明知道,如果是你,我不会还手。”
容轩语塞。
“我夺千字帛,不过是为了景国世子之位。”无涯道,“你该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无法名正言顺成为世子。景国上下无人不看中血脉的纯正。当年父王执意要娶母妃的时候就遭到了大臣的反对,即使母妃在月见国是尊贵的郡主,但在朝臣眼中,她冰蓝的眸子就象征着她是异类。
“因为父王的宠爱和大臣们的冥顽不化起了冲突,所以母妃只能是妃,不能为后。若不是父王照看得紧,我和黎姬根本不可能出生。祖母甚至在我和黎姬出世后不久,就下药让母妃再也无法生育。
“古板的朝臣是怎样的反对我这个血脉不正的孽种。因为上面有王后一手遮天,从小到大,只要父王不在身边,就连侍奉的宫女都可以欺侮我们母子三人,那种屈辱的生活,后宫中的肮脏和阴暗你更本无法想象。”
容轩看着无涯,他是在盯着自己,目光却像是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自己触及不到。
“偏偏王后生的两个儿子才疏学浅,处处都比我不上,每一次的比试都是王后脸色不好的日子,母妃的日子也只会更不好过,可我若是故意认输,也不见得会被放过。等我年长几岁,朝中的老臣换了一些之后,才有人跟父王提起也许我值得一用。
“父王为我高兴,觉得那是群臣开始接纳我了。可一次提出要立世子一事,群臣无一例外都倒向了我大哥的一侧,可笑的是,反对我的理由依旧是老生常谈的那几条,几年来我为景国的付出,在血脉面前一文不值。
“那时候我看到母妃日夜垂泪,见到父王又强颜欢笑,年幼的黎姬明明是个姑娘却经常脸上带伤,我觉得一切都不公平。我开始憎恨父王的不周,厌烦母妃的软弱,我开始自主地拉拢朝臣,我想要成为世子,我想要成为景国的下一任王侯,而等我听说了千字帛之后,我想要的,就变成了整个天下。”
无涯收回了自己飘渺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容轩脸上,冰冷和仇恨中,突兀而自然地带上了一丝温和。
“我计划好了一切,却唯独漏了你。”
容轩看着眼前一身霜白的男子,觉得他陌生又熟悉,他好像只是黎司,又好像就是无涯。
“我承认,最初的计划是想要利用你得到千字帛,好完成自己的大业。”无涯承认的时候,脸色多少有些不自然,看向容轩的眼神有些无奈有些后悔。
“可是就在看到你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
容轩避开了无涯认真的目光,又被他逼着对视回去。
“我生气,莫名其妙的生气,不想看到别人碰到你,所以我杀了那三个猎户。我嫉恨颜都,因为他曾经拥有过一个我永远都触及不到的你。
“我瞒了你很多,但是也出现了好多计划之外的事,过三关的时候救你是不假思索的,听说你和颜都的过去时我心里的愤怒也不是假的,你在我面前处处维护颜都的时候,虽然是我的一部分算计,但我真的每一次听到你念他的名字心里都不痛快。你不听我的劝阻一个人私自跑去四方松木,遇上雪衣私自安排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一路都很担心,心悬到嗓子眼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那天夜里你惊吓过度,连我都认不出来,你不记得了吗,这所有的一切……如果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装,你不觉得我装得未免太过了吗?”
“有什么值得解释的?不过是因为那时候你还没有得到千字帛罢了。如果是你,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一语既出,本就有些言语急促的无涯骤然被冻住了一般,容轩看着他,发出一声鼻息,“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要什么?”
“我……”
“你还把罪责推脱到雪衣身上,没有你的意思,雪衣他也敢擅自行动?”
“四方松木真的不是我的意思!”
“够了!”容轩怒吼道,“我不想知道。”
“轩儿!”
容轩心口猛地一抽,抬手一耳光扇到了无涯脸上。
这一记耳光回荡在空荡荡的内室里,显得特别响亮刺耳。
“轩儿死了!”容轩的声音开始发颤,“你亲手杀的他,不记得了?”
无涯依旧薄唇紧闭,左侧的脸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好在他是和无涯一起走了的,可是本王呢?”容轩放纵地笑了起来,“本王什么都没有,你夺走了一切,可本王,总不能让自己赔本吧。”
无涯的瞳孔骤然一缩:“轩儿?”
容轩大胆地回看着他,扬眉笑得狂妄:“本王有千字帛,就能够得这临都,无论是庸君昏主还是圣王明帝,只要是能坐这江山,到时候,还有什么不可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