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少卿虽然没见过叶七娘几面,但是问答之间,已然对这倔强的少女产生了几分敬意,便说道:“厅外哪位大姐若是愿意,可以进来扶一把叶七小姐。”
话声一落,果然有不止一位的妇人上来想要扶叶七娘一把,但是有一个人动作却更加利落,绿色长袖掠过叶檀,就扶上了叶七娘的手臂,并开口说道:“我来扶她吧。”
景白梦在公堂上也依旧带着帷帽,却似乎没有人对此表现出异样,宁少卿也并未因此指责呵斥于她,反而说道:“那就麻烦白梦居士了。”
叶七娘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含义,所以并未露出异样。景白梦两次相助于她,她对对方还是很有好感的,于是抬头就对景白梦笑了笑。
但是门外的苏听风却对这个称呼讶异了一下。据他对于古文明风俗方面的理解,白梦居士应该是景深景白梦的号,而以名号称呼一个人,在这个时代应当是一种尊称。宁少卿年岁不大,却身居高位,如今竟然用尊号称呼一个年轻女子,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叶七娘走得利落,叶娇恩却并不坦然。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脚步却停留在原地不肯动弹。宁少卿便开口道:“叶小姐,请。”
叶娇恩却突然走下了叶檀,然后拉住了他的袖子,睁开一双明媚柔婉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对他撒娇哀求道:“爹,我怕疼,我不要滴什么血。”
若是早先,叶檀还觉得女孩子难免娇气一些,也挺讨喜的,说不定还会顺势哄上叶娇恩两句。但是见过叶七娘之后,他心里就似埋下了一根刺一样,总觉得叶娇恩……和他理想中的长女不一样。
他明知这样的想法太主观,对于叶娇恩不公平,且此时还真相未明,但却控制不住主观地觉得,叶七娘更像他的女儿。
这样的叶檀,瞬间竟抑制不住语气中的冷冽,对叶娇恩说道:“和阳跟我叶檀的女儿,难道竟然连咬破手指都怕疼?”
叶檀十四岁就上战场,从斥候做起,年纪轻轻就建下累累功勋,镇守北关无人能敌。后来被流放十余年,硬是从最底层的军官重新爬上偏将之位;和阳三公主也有公主将军之称,学得是真刀真枪的功夫,北疆草原上的敌寇,还给她起了一个俏罗刹的名号,自然都不是娇气的人。
相比之下,叶娇恩人如其名,未免太娇气了。
叶檀说完这句话,看到叶娇恩面色突然变得雪白,终究还是放柔了一点语气,说道:“你进去吧。咬破手指而已,又不是很大的伤口,不会很疼的。”
但是叶娇恩的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的一样,纹风不动。
宁少卿看她半晌不动,就望向了叶檀。叶檀叹了口气,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宁少卿就让人把叶娇恩强拉了过去。
叶娇恩被人粗鲁地拉过去之后,姣雀就想要阻止,阻止不及又试图跟上去,却不料叶檀猛然开口道:“姣雀,你留在这里。”
姣雀惊愕地看着叶檀,却只听见叶檀跟公主府的侍卫说道:“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说完这一句之后,叶檀就跟着宁少卿进了后堂。
姣雀刚想迈步,就被公主府的侍卫给拉住了,说道:“叶将军有令,还望妈妈不要为难我等。”
若是平日,姣雀仗着叶娇恩的势,自然可以命令这帮侍卫。但是如今既然叶檀已经发话,那么即使叶娇恩本人说话恐怕也是没有用了。
叶檀走进了内室之后,已有官吏准备好了两碗水,但是叶檀却并未咬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滴入碗中,而是由衙役自后院抱来了一只昏迷的兔子,在脚掌上割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把血滴入碗中。
待到两个碗都滴好了血,大理寺的两名官员就各自领着捧碗的衙役,进了两侧的偏厅。
叶七娘在厅中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官吏出现,早就有些不耐。而且这一场堂审已经拖延得太久,她又挨了打,时间长了虽然痛处渐渐被习惯了,精神却慢慢变得不济起来。
官吏捧碗进来的时候,她倒是稍微清醒了一些,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就把血往碗中滴去。
血液落下的地方离原本的血滴很近,头一滴血又因为之前衙役的走动已经扩散开来。叶七娘的血慢慢扩散之后,很快就和之前的血液相遇在了一起。
几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白瓷碗中的情形。
……两颗血滴并没有融合在一起。
叶七娘倒退了一步,很是震惊,喃喃道:“……怎么会?”
她相信自己是叶七娘,是叶檀和和阳三公主的女儿,相信了那么多年。为此她忍受寂寞,忍耐饥饿和轻蔑,只因为相信有一天她的父母回来接她回家。
可是,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根本不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这却要让她情何以堪?
乌妈妈甚至还为此付出了性命。
叶七娘伸手,抹去了无法控制流出眼眶的一把泪水,然后不管偏厅之中其他人的目光,转身就走了出去。
她进入正堂,转头寻找叶檀,却发现叶檀并不在大堂之中。叶七娘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了右偏厅响起一声尖叫,然后就是噼噼啪啪地碰撞声和瓷器落地的破碎声。
同时伴随的还有叶娇恩的大叫:“我不验!我不要滴血验亲!”
随着挣扎和吵闹,叶娇恩也不知道是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硬是挣脱了压抑的束缚从偏厅之中跑了出去,然后扑向了姣雀。
叶檀随之也从后厅走了出来,脸色冰冷,问叶娇恩:“为什么不肯滴血验亲?”
叶娇恩却只是把头埋在姣雀肩头,哭泣个不停。
姣雀全身僵硬,却还是硬挺着说道:“……将军,小姐大概是怕疼……”
叶檀笑了,但那笑容却很冷,还带着非常冷酷的嘲讽意味,问道:“我看上去像个傻子?”
“……怎……怎么会?”姣雀终于不复之前的强作镇定,开始面容扭曲。
叶檀问道:“七娘才是我的女儿,对吗?如果想要死得痛快点,就老实回答。”
姣雀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半晌才终于开口憋出一个字:“……是。”
叶七娘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有些不明白这峰回路转的剧情发展。她伸出自己咬破的手指,对着它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还留着那碗没有相融在一起的血水的侧厅门口,眼神十分迷惘。
那两滴献血并没有融在一起不是吗?
她应该并不是叶檀和和阳公主的女儿,不是吗?
她还在那里发着呆,猛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檀已经让人把姣雀母女俩带走关了起来,自己却走到了她的面前,略微曲下身,站在近处细细地打量他。
叶七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第一次显出几分怯意来。
叶檀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眼眶里隐约竟然也泛出了些许泪光,手掌略带颤抖地抓住她的手臂,说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跟叶家的没一个儿女一样勇敢,一样坚强。”
叶七娘被他那温柔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怯,上身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后倾去。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弄错了。”
叶檀愣了一下。
叶七娘有些干涩地说道:“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大概是,乌妈妈不知道在哪里弄错了人,不小心抱回来的。”
叶檀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意思?”
叶七娘办低下了头,心中无比悲怆,颤抖着说道:“我的血和你的……没有融在一起。也许是什么时候乌妈妈抱错了,才以为我是你们的女儿吧。”
她的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慢慢地变成了呜咽。
厅中一片沉寂,叶檀这才知道叶七娘的意思。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之前出现的太医却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慢慢走过了叶七娘的身后,一边慢悠悠地说道:“若能融在一起你才应该担心。你总不可能是只兔子生的。”
叶七娘回头,愣愣地看着那中年男人。
太医却抱着只可怜巴巴张着一双红眼睛的白兔子,步子也不停地从叶七娘身边走了过去。
十一、夙愿得偿
太医的话让很多人都恍然大悟,但叶七娘的性子直,脑子没有这么多弯弯,反而没转过来。
看她明显没听懂太医透露的真相,叶檀又心疼又好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傻孩子。”
她明明很聪明,为什么却又这么憨?
“那瓷碗里面根本不是我的血,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滴血认亲的方法。那是诈她们的。”叶檀耐心地解释道。
然后他柔声对叶七娘说道:“孩子,对不起,方才让你担心了……还有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是我跟和阳对不起你。”
叶七娘听到叶檀这样温柔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摇着头泪如雨下。
“七……”叶檀正想劝慰于她,却被叶七娘哽咽着自己打断了。
“我……不苦。乌妈妈才好辛苦。”叶七娘捂住嘴,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半晌,才放开手,问道:“你们会杀了那些坏人吗?他们把乌妈妈害死了。乌妈妈一直对我很好,她真的没有一点点对不起你们。她总是念叨着你们。”
叶檀看她的样子,觉得心酸,又有些内疚,安慰道:“放心,背主忘义,谋财害命,等证据出来,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叶檀守家卫国,战场上杀敌无数,原本就不是心地柔软的人,虽然这之前他也对叶娇恩培养出了一些感情,但是就算他本人没有自觉,但其实也和和阳公主一样,潜意识里多少察觉了叶娇恩不是他想要爱护宠爱的那个孩子。
知道真相之后,他心里更是只剩下愤怒和暴躁。他会让那群见利忘义的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然后叶檀意识到了叶七娘身上的伤势,虽然他并没有像普通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对之大惊小怪,但是还是心疼了一下,问道:“身上的伤疼吗?爹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叶七娘听到爹这个词,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立刻又想要躲避两人之间略显亲密的姿态——她不会忘了乌妈妈是被公主府的人抓住和害死,如果直接就这样喊爹娘却令她有一种很浓的负罪感。
她往后缩了缩,老实说道:“虽然有点疼,不过我没关系的。”
其实这杖刑,虽然后来衙役放轻了力道,宁少卿又减了数目,但是打在叶七娘身上也绝对不轻的。只是叶七娘是个倔性子,能忍着她就不会喊疼。
叶檀当然知道不疼是骗人的。他看着这半大不小的女孩子,越看越欣喜,越觉得这唯一的女儿全然不输他人家的儿子。
她善良,感恩,坚强,勇敢,还很聪慧……即使没有养在父母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姑娘。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却有人闯了进来。
堂中众人只听到一句“和阳公主到”,就见一个橘色衣衫的女子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叶檀看到和阳三公主,正欲开口对她讲述女儿换了人的经过,却不料和阳三公主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直直地望向了叶七娘,问道:“你是……叶七娘?”
叶七娘看着这个女人,虽然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却本能地感觉到有种熟悉感。
但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和阳公主就已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然后猛然扑了上来,抱住她哭得稀里哗啦,妆容模糊。
看到叶七娘的这一瞬间,和阳公主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女儿,嫡亲嫡亲的女儿,如同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是在见到叶娇恩多少次,哪怕把她抱在怀里也感受不到的喜悦。如果说之前面对叶娇恩时感受到的疏离还被和阳公主误认为是母女分离多年感到的生疏,那么看到叶七娘的第一眼和阳公主就知道了。
那是因为,她的骨血在告诉她,叶娇恩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和阳公主和叶檀见到叶七娘时候的反应全然不同,叶檀哪怕也觉得叶七娘更像是他和公主的女儿,却仍旧要等到案件水落石出才敢相认,而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男人更注重理性,而女人更依靠直觉。男人没有办法不依靠任何外物和线索来知晓自己的亲生骨肉,而女人可以。
所以许多男人都可以对别人的孩子很好,却很少有女人能把他人的孩子视若亲生。
和阳公主从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了,叶七娘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如果之前哪怕只是在路上惊鸿一瞥而过,她觉得她自己也一定会知道,叶七娘才是她真正的女儿。
叶檀见到她这个模样,知道自己什么解释都可以省了。
叶七娘被和阳公主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虽然和阳公主双臂碰到的地方都不是她被刑杖光顾过的部位,但还是依旧让叶七娘感到局促不安。
但是她又不能大力地挣扎,因为……抱住她的这个女人在哭。
叶七娘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和阳三公主,但是感觉她灼热的眼泪啪啦啪啦地掉在自己的身上,她却竟然感觉到了不忍心。
是她特别不擅长应付别人的眼泪吗?还是因为……这个女人是她的“娘亲”呢?
这样想着,叶七娘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特别不自在,眼睛竟然也有一点酸酸的。
她有些干涩地开口道:“你……你别哭啊。”
和阳看着她的生涩和紧张,只觉得整个心都软得要化掉了。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十五年来时时担忧想念却不能相见的女儿。见到叶娇恩时,她以为是她母爱淡薄,所以虽然明知道那是她十五年来多有亏欠的唯一的子女,却仍旧没能产生太多的感情。
她以为多处处就好了。
和阳公主现在知道了,她心里波澜不惊,其实是因为对象不对。叶七娘这样僵硬着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她仿佛都能感受到这孩子心里的别扭和忐忑。
叶檀说道:“她挨了杀威棍,身上有伤呢,已经耽误半天了,还是快带她去上药吧。”
和阳公主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其实已经看到了血迹,赶紧把叶七娘拉转过来想看她的伤,结果别扭的叶七娘自然是脸颊泛红拼命扭着身子想用袖子挡住不让看。
不过公主还是看到了渗出来染红了裙子的红色。
她恶狠狠地瞪了宁少卿一眼。
宁少卿自觉很无辜,他轻咳了一声,说道:“叶将军,公主殿下,请留步。虽然目前已然审出叶娇恩并不是叶小姐,但这并不能证明叶七娘就是你的女儿。”
和阳公主对他怒而注目,说道:“我难道连是不是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
宁少卿却不畏惧于她的怒火,说道:“若是您认出来了,现今又何必前来大理寺?”
他暗指和阳公主若早先认出叶娇恩是冒牌货,就不用闹出这件击鼓鸣冤案了。
和阳公主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半晌,说道:“……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家,你已经把她打成了这个样子,还想怎么样?我现在就要带她回去上药,你若坚持还要审这个案子,就等过几日她伤好一些了再说。”
宁少卿见她心意已定,最后还是没有再继续阻拦。
和阳公主让人拿了件薄薄的披风给叶七娘裹上,盖住了身后的血迹,就用手半环着她要往外走。叶七娘不知道怎么拒绝,就被她拉着一路往外。
走到公堂门口的时候,叶七娘见到站在一边的苏听风,就入求助一般地叫了一声:“苏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