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白梦叹气:“你倒是不讨厌苏少侠。”
“他与你不一样。”
景白梦不以为然地问道:“哪里不一样?”
“你那是日日插手别人的事情,其实许多时候别人未必需要你插手,甚至你的贸然干涉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小苏明显比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景白梦顿时不服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做的事情对人是不是有益?”
常素臣说道:“至少我知道,这世间万物,新陈代谢,凡存在必然有其因由。而你凡事就要插一脚,很多时候自己都未必了解来因去果。若是……”他说道一半,突然笑了笑,停下不再说话,只留下一句:“算了,说了你反正也不会听,次数多了我也烦。我回府衙去了。”
然后便走向了寄放马匹的店铺,牵了自己的马。
景白梦静静地看了他的背影半晌,叹了一口气。
常素臣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的时候,他也会嘲笑景白梦是个小丑八怪,抱怨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漂亮的妹妹。但是,他也会藏了果子点心给景白梦吃,并不因为景白梦脸丑就嫌弃她。
同龄的其他兄弟姐妹嫌弃嘲笑景白梦的时候,常素臣还会十分霸道地不许别人叫他丑八怪,为此还打过景白梦的二哥一顿。
他的理由倒是很充分,就算是丑八怪也是他的丑八怪妹妹,只有他可以调戏,绝不准他人欺辱——全然不管景程则跟景白梦的关系其实还更亲。
这样的常素臣,景白梦其实是十分依赖的。
小时候别人骂她“丑八怪”的时候,景白梦会一个人默默伤心地走开。而常素臣骂她“小丑八怪”的时候,景白梦却会死皮赖脸地笑着对他撒娇。
因为小小的景白梦本能地明白,从他们口中吐出来的同一个词,代表的却是不同的含义。常素臣的“小丑八怪”从不会在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说出口,景白梦虽然那时还不能这么细腻地感觉到他在人前人后的态度区分,但却本能地知道谁对她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常素臣对她改变了态度呢?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那一年母亲带着她去寺里拜拜,寺里的大师说她前世造有恶业,负人诸多,所以今生多有报应,诸多求而不得的时候吧。
她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学给常素臣听的时候,常素臣就叫她不要听这些神棍胡说。那时常素臣就很讨厌寺庙道观这种地方了。
常素臣其实不是讨厌寺庙道观,他厌恶的任何神鬼迷信之说。
因为景白梦的表姐,就是因为克夫之说而被夫家害死的。那时景白梦年纪还不大,事情也记不得很清楚了,只记得常桃溪嫁到曾家后不到三月,曾家的大少爷听说就过世了。说是急症,其实是在烟花之地惹了事,被人给打死了。
但是曾家却听了一个老道士的胡诌,把这件事情怪责到了常桃溪的身上,说她克夫,还用了许多手段刁难和虐待常桃溪。那件事一度闹得很大,常桃溪实在过不下去,就向着景白梦的舅母哭诉,舅母心怜女儿,便执意要让常桃溪归家。
曾家自然不肯,双方闹腾了许久,常家最后拿了曾家大少爷亡故的真相相胁,曾家为了名声,才不得不同意下来。
但是第二天常家等到的,却是自家女儿的尸体。
说是失足落水,其实真实的死因大家心知肚明。常夫人痛失爱女,恨不能抑,曾家却还咄咄逼人,说常桃溪当了寡妇却不肯安分,意欲改嫁,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才把她留在了曾家。
这时的风俗注重身后居所,阴间姻缘,所以常夫人明知常桃溪是为曾家人所害,却也担心她死后孤苦伶仃,无人可凭依,所以也只能忍着曾家人的冷嘲热讽,想顺了他们的意思,把常桃溪和曾家大少爷葬在一起。
结果当时横空跑出来拦在常桃溪的尸体和曾家人之间的就是常素臣。他本来性子就偏激要强,当时对着曾家人就是一阵恶骂。
——若是让大姐谁在你们家的祖坟里,怕她只会夜夜惊魂睡不安稳吧?你们倒也不怕她睡不安稳的时候来找你们絮叨一下她的冤屈呢。不过你们不怕,我还怕呢,大姐半夜来找我,问我:弟弟,为什么你要把我交给杀我的凶手?
曾家的人当场脸色就全变了。
他们开口欲辩解,却不料常素臣已然叫来了家丁,说道:来人,有来无往非礼也。且让我看看他们今日会在我家‘失足落水’几人?
曾家之人原本还想跟常素臣理论争吵,却不料家丁们真围了上来意欲抓人,当时就把所有人给吓跑了。
当然,常素臣的做法也把常夫人吓了一跳,但是她原本就对曾家恨意深重,常素臣的那几句话正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也就顺势再不提让常桃溪与曾家大少爷同葬之事。
她也怕女儿死后还夜夜惊魂,不能安睡。
常素臣又对她承诺,日后若有儿子,就过继一个到常桃溪的名下。就算是没有儿子,也帮常桃溪养上一个嗣子,以免百年之后无人为她上香。
那之后,常家和曾家就从亲家成了生死大仇。开始那几年,常素臣年纪方小,并不曾做什么。只常大表姐过世后不到三日,那位曾经说常桃溪八字克了曾大少爷的野道士就被人从护城河之中捞了起来,仵作以醉酒失足落水结案,但曾家却一直疑心是常家做的。
常夫人也疑心是自家人做的。但询问过常大人和自家长子之后,两人都矢口否认。当年常素臣年岁还小,虽则从小护短,但是常夫人也并没有往他身上去想。
直到多年之后,常素臣借着巫医案把曾家彻底撂倒,常夫人才隐隐有所疑心,当初的事情其实是常素臣做的。
然而无论如何,常素臣自常桃溪的事情之后,就厌恶了佛道之说。景白梦当年刚说起寺庙之事时,他就让景白梦莫要理会这类鬼神前世的说法,不如设法去找良医。
这多年来,常素臣也确实多有为景白梦留心良医的消息。他从来对家中兄弟姐妹的事情十二分的上心。
可是景白梦却觉得,有许多事情已经不同了。
景白梦年岁渐长,数年如同一日地行善,别人都道她貌丑不掩心善,只有常素臣却反而说她变得越发虚伪好名,显得越发难看起来。
每一次被常素臣这样说,她都觉得很委屈,会难过许多日。
景白梦何尝不想要有一张漂亮的脸,每日只需要赏花望月,烹茶煮酒,养出一身仙风道骨,或者闺秀姿态呢?
她也只不过是盼望着,没有容姿的时候,能做些什么,让人高看一眼而已。
常素臣外貌俊逸,生来得天独厚,怎么能理解她的苦楚?
她还记得小时候,常素臣常常说他长大了要娶天下第一美人为妻。
常素臣从小就很是活泼,有时候显得十分骄纵,但是景白梦却觉得他那是一种澄净洒脱。他什么都敢说出口,也不知道害臊。常夫人和景夫人用娶媳妇逗他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脸红,还会自个儿说出一堆的大话。
那时景白梦就默默地站在旁边,听常素臣在那里不害臊。
景夫人逗常素臣的时候,也会指着花会上的某个小姑娘,问常素臣说:“你看那个小姑娘好不好?”
常素臣眼光可高,都说不好。
后来想起来,景夫人也好常夫人也好,是从来不会指着景白梦问常素臣这个问题的。常夫人虽说是景白梦的舅母,却定然是不喜欢一个脸坏掉了的女孩儿作自己的儿媳的。想来景夫人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从来不问,免得坏了和嫂子的交情。
可是那时的景白梦却还懵懂未知,所以每一次长辈们问起常素臣这样的问题时,她都会眨巴着大眼睛,默默地躲在一旁偷听,然后整个人都浮起一股燥热。
那天,常素臣高声声称说自己未来一定要娶天下第一美人为妻的时候,景白梦恍惚了一下,然后呆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软乎乎和硬邦邦混杂着得死皮。
十六、易容换貌
景白梦看见苏听风门前的牌匾的时候,倒是为上面的内容稍微意外了一下。
苏听风也为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门前吃了一惊。
景白梦进门之后,苏听风引她到了内间坐下,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知道我住的地方?”
景白梦笑了笑,轻声说道:“我问七娘妹妹问来的。”
苏听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问道:“这次来是为什么?”
景白梦却抬起头来,隔着帷幕把整个房子粗略打量了一番,顾左右而言他:“你外面的牌子……”
苏听风说道:“就像你想的一样。”
景白梦叹了一口气,说道:“就算你能治别人的伤,我的脸伤势也着实太严重了。上次没把你的话当真,我且道个歉。总归是谢谢你有心想帮我。”
苏听风想了想,坚持道:“若我说能够治好你的脸,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一次。总归不会更糟了。”
景白梦听了,楞了一下,然后喃喃道:“……总归不会更糟了……是吗?”
她的表情好似若有所思,苏听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语气带着肯定地说道:“你有心事。”
景白梦笑了起来:“是,我有心事。”她停顿了一下,对苏听风说道:“我之前看见你和表哥在一起了。”
“嗯?”
“表哥说你们还蛮投缘的。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来问问你,和你聊一聊。”
苏听风知道景白梦这是有心事想要找人纾解,于是点头说道:“请说。”
“我很久之前就有一个疑问,也是我一直以来都和表哥争执不下的问题。”景白梦整理了一下言辞,然后开口说道,“假设遇上有人溺水,一路人出手相救了,溺水的人自是感激不已。可是若是不救,溺水之人或者就不定学会了泅水。偏偏因为遇救,溺水之人从此远河川而行。等到来年,当地发了大洪灾,那人因为不会泅水而丧了命。若是如此……是不是当初的路人还是不要相救的好?”
苏听风听了,认真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如果路人不出手相救,那么溺水之人就必然会学会泅水,然后死里逃生?”
景白梦愣了一下,才说道:“……只是不定就会。”
他又问道:“若是救了溺水之人,那么明天当地就定然会发生大洪灾?”
景白梦叹息道:“只是假若第二年发生了洪灾……”
苏听风说道:“若是这样,那溺水之人就应该在获救之后就设法去学了泅水。不过就算学了泅水,天灾人祸,也不是说会泅水就能避了开去的。你想太多了。”
景白梦听了,半晌,才继续开口说道:“表哥说,有些事情,我总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贸然插手他人的事情,很多时候反而是在害人。”
苏听风想了想,说道:“救急不救穷,你表哥说的也有对的地方。不过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是行善,你想做就做了,只要不是损害到其他人,你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我曾听说过一句古谚语,言称‘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然而即便只为了那手中的余香而去赠人玫瑰,又有何不可?”
景白梦听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开口说道:“其实,我并不善良。”
苏听风抬头看着她。
“行善市恩,只是为了能让他人高看我一眼,亦是求了老天爷多两分垂怜。我常常想着,是不是我善心不纯,所以老天爷才从来不肯发了慈悲,放过我这一把。”
苏听风眨了眨眼:“若是这样想,你还真是冤枉老天爷了。”
景白梦怔住。
苏听风说道:“你这两日不妨多过来我这里。我之前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治好过好几位伤势可怖不下于你的伤者了,虽说他们的伤口多数不在脸上,但其严重程度应当和你不相上下。这阵子你不妨多过来看看,如果有病人过来的时候,我还可以让你在一旁观看,什么时候你对我放心了,我就可以帮你治伤。”
景白梦顿时惊住,带着点犹疑和不敢置信地问道:“我这样子的,也能治好?”
苏听风说道:“我总归是开门行医的,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看看。这两日病人还蛮多的。”
苏听风治好了几例严重的旧伤之后,名声就在附近渐渐传扬开了,最近来找他治伤的人也越来越多,倒不怕景白梦一直等在店里却见不到病人。
景白梦顿时站了起来。
却不料身后刚好传来了一声叫唤:“苏大夫在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
苏听风站起身,撩起布帘走向了外间。景白梦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苏听风治伤的手段让景白梦大开眼界。她倒是从来不知道,治疗外伤的时候亦可以用针灸。苏听风割去他人身上死肉烂肉的时候,景白梦捂住嘴的手用了十二分的大力,才没有尖叫出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想象那锋利刀片割在自己脸上的感觉,顿时觉得心有余悸。
但是烂肉切除之后的针灸和药散撒下去之后伤口结疤的速度都让景白梦觉得叹为观止,而病人醒来之后,苏听风本来是打算照常顶住两句“伤疤自然脱落之前尽量少沾水”就好,但是余光扫到一眼景白梦,又加上了一句“三天之后再来复诊,观察新肉是否长好”。
其实就算只看那结疤的伤口,景白梦也觉得对方受伤的部位比起之前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接下来的几日,景白梦果然流连在苏听风的临时医馆留恋不去。第二日常素臣来找苏听风的时候猛然看见坐在医馆一角陪着苏听风在看书的景白梦,还猛然吃了一惊。
他表妹却只是隔着帷幕对他点了点头。
景白梦在医馆呆了几日,也看到了馆中人来人往,一天比一天更为热闹的情景。到了第三日,之前治疗过的中年男子前来复诊,那严重至极的灼伤竟然恢复得全无痕迹,新生的肌肤比他小腿周围不曾受伤过的其它皮肤显得还要白嫩细腻。
景白梦看得心跳都加快了许多,整个人都因为心情激动而发热,连耳垂都红了一片。若不是有帷帽遮着,别人大概还以为她对那位满脸胡茬打扮邋遢的大叔有什么想法。
见过了对方愈合的伤口之后,景白梦终于下定了决心。
“苏少侠……请你为我治伤吧。”
为景白梦治伤的那一日,叶七娘也来了一趟,为景白梦鼓气。
叶七娘早就知晓苏听风的住址,但这次却还是第一次来。这还是托了景白梦的福,因为公主根本就不让她出门。
这倒并不是因为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和阳三公主也从来不曾想把女儿养成这样的性子。但是大姑娘总要嫁人,和阳三公主虽然第一次见面时觉得自家女儿是千般好万般好,也抵不住叶七娘常识一塌糊涂既不认字也不会绣花更不用说琴棋书画这个让人头疼的事实。
叶七娘现今已经正式顶了个郡主的头衔,也有了正式的名字,还是皇帝钦赐的,叫做英姿。和阳三公主能容忍她不会绣花,却实在忍不得她不知常识,不认字,所以这阵子正抓了叶英姿恶补,要把过往十五年荒废掉的时光全部恶补上。
那学习的强度足以令叶七娘连个更衣的时间都要掐着算。
所以,这次她能来医馆,真正是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景白梦换了一身白色的简单细布襦裙,接过了苏听风递过来的麻醉汤,突然开口问道:“苏少侠,你说……我治好了伤之后,会不会还是很丑?”
苏听风愣了一愣,然后说道:“总归不会比现在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