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应下了吧。
他问道:“你真名叫什么?别用什么‘阿仇’忽悠我,说你的身份来历。”
阿仇闭了闭眼,似乎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语,才望着苏听风说道:“我姓柳,名讳上青下衡,无字,京人多唤我柳希童,算是半个名号。家父
乃名阳柳氏家主,文藏寺司典大夫柳梦常。我原本还有兄长,只是已经故去。”
柳青衡……吗?
苏听风其实之前已经多少有些猜到,但是直到阿仇说出口才终于确认,他果然是柳家本应该已经被抓捕的那对兄弟里的幼弟。
也不知道如何被他逃过一劫,却隐藏在城里扮作乞丐,想来是为了知道父兄的消息。
苏听风问道:“你想要复仇,可是想要对燕国复仇?”
阿仇看了苏听风一眼,考虑着如何回答才比较合适。半晌,他还是决定抑制着恨意,吐露一部分的实话:“不。我想要复仇的人只有一个,
便是七皇子陈文珝。”
苏听风顿时一愣。
阿仇却继续说道:“我柳氏遭遇灭家之祸,固然有其他原因,但是主要还是因为从陈文珝蓄意陷害,设下阴谋!我柳家百余口人的性命,并
不牵连无辜,只算在陈文珝的身上,要他一人性命相抵!”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却是恨意凛冽,几乎透出慑人鬼气,明明是无形之声,却让人觉得刀锋凛凛,让人几乎为其煞气所伤。
苏听风说道:“把你抄家灭族的是当今皇帝,为什么你却认定了七皇子?”
阿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相隔将近二十年,皇帝早该把葵姬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会突然因为这件事发难?”
苏听风望着阿仇,等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本来就是陈文珝所设的一个局。他是经由我的手……才布下的这惊天大局。”
苏听风这才真的小小吃了一惊。
“我母亲是父亲的继夫人,所以我与兄长并不是同一个母亲。兄长的母亲故去得早,我虽然每年拜祭大娘,却并不曾见过她,兄长大概……
也没有见过他几次。从小,我母亲就对兄长比待我好,凡事都让我尊敬长兄,不要与他争。我那时很不忿,觉得明明我比兄长更优秀……兄
长可从小就不曾有过什么才名。”
苏听风静静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微微触动了一下。
——是我不如他吗?或者他比我更加优秀,所以我才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却听阿仇继续说道:“我幼年时就认识陈文珝。七皇子速来待人亲和,对我也十分温柔。那时我觉得他比兄长要待我更亲,所以很是亲赖他
。他待我更是比谁都亲厚,因此我什么都与他说,最后才酿下这滔天大祸。”
这样说着的阿仇,苏听风眼看着他身上的绝情纹随着颤抖的语声晃动了一下。
他脱口问道:“他待你如兄弟,还是待你如娈宠?”
阿仇震惊地抬头望着苏听风,双唇微张着颤抖半晌,却不能回答。
苏听风才觉失言,却是已然问出了口,不能收回。所以,停顿了数息,却只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转而问道:“你想要如何复仇?”
却听阿仇并不理会这一句,却是颤着声,就着苏听风刚才的那句问话回答了下去,说道:“是,他待我其实如同娈宠。我堂堂柳氏嫡子,柳
青衡柳希童,却是心甘情愿作了他的娈宠,还害得父母兄弟尽数丢了性命,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结果,对那人来说,我亦不过其实是覆灭柳
家的一枚棋子,我却愚蠢如斯,对他掏心挖肺,害了至亲家人。”
苏听风见他悲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阿仇却并不沉迷悲伤痛苦,而是哭泣了片刻,就慢慢擦开了眼泪,继续对苏听风说道:“我这条性命,是母亲兄长拿自己的性命替我换来的
,所以我总归是要做些什么。可是我以往自负柳家希童之名,以为天下无我做不成之事,却直至家族覆亡之日,才知道百无一用是诗词歌赋
,不能养家,不能杀敌,不能救人……什么也没有用。若是我有师父一成本事,却是总归能够做些什么。”
他这话说的却是真心实意。
却听阿仇继续说道:“我曾以为母亲更爱重兄长。但是她却为了我再不顾脸面,不顾名声地向兄长下跪,求兄长帮我逃走。想必那时,兄长
心中也是极苦的。可是他却仍旧听从了母亲的话,绑了我,让人将我带走。”
那时兄长的脸上还是带着有些悲伤的笑容,说道:阿衡,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比阿兄聪明,又厉害,你就是我柳氏嫡支最后的希望。记住了
,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活着,而且要活得好。
被封住嘴的阿仇拼命地摇头,不想一个人逃走。那时他便知道了,他才是真正那个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来的人,可是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兄
长,他们都没有怨怪他。兄长打晕了他,然后让人把他藏了起来。
后来……当他醒来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兄弟,已经全部不在了。
十四岁生辰前的一个月内,他为他的天真愚蠢任性付出了他所能够复出的全部代价。
总是十分严肃却又拿他没办法的父亲走了,喜欢扮贤惠却其实十分疼爱他的母亲走了,宽厚古板不善言辞的兄长走了,有些笨拙体弱却又惹
人怜爱的妹妹走了,从小负责当他小跟班的呆瓜小厮走了,总是像个小管家婆一样唠唠叨叨令人厌烦的小丫头走了……就连自他幼时时就管
着柳府大门,世世代代都为柳家做事的老大爷……也走了。
一百余口人的性命,一百余口人的血债。
柳青衡或者陈文珝,两人之中必然有一人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或者,他们都应该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阿仇恨陈文珝,可是他更恨自己。只是在让陈文珝以命偿命之前,他却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地活着。
苏听风见他变幻无常的表情,知晓他心中挣扎。但他本来心绪淡漠,这种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开解对方,便只是说道:“年少受人蒙骗,本不
算什么。只是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要轻信于人就好。”
只是他说得容易,但是这种深仇大恨却又如何能够轻易放下。
阿仇心觉得神仙定然不会把世间恩仇放在心上,所以也不与他辩说,只乖巧应道:“是,师父。”
八、千秋山下
千方城离燕京算是不远不近的距离。若是苏听风独自赶路,也不过几个小时的事情。但他们一路坐马车,却花了三天有雨的时间才赶到地方
。
等到了千方城,苏听风便带着阿仇出了城。阿仇不知道目的,却也丝毫不问地就跟着他走,大约是真的以为苏听风是仙人,不需要骗他。
待到出了城,走了好一段路,两人慢慢离主道越来越远,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最后仿佛到了荒山野岭,再不见生人身影。
苏听风找了一个小树林,便叫停了阿仇。然后他不止从何处取出两个有如银制的酒瓶大小圆柱形异物,却是按住了上面形状古怪的钩子,然
后拿在手中,对着一头及腰黑发喷洒了上去。
那钩子里喷出如水雾一样的东西,就在阿仇的目光注视之下,那水雾喷到了苏听风的头发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那头乌黑柔亮如同黑色绸
缎的长发慢慢染成了一种十分匀称的银灰色。
阿仇惊愕地叫道:“师父!?”
然而却见苏听风低着头,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脸,然后轻轻搓揉了两下,就仿佛要把长时间旅行的疲倦与困意搓揉了去。但是当他再次抬起头
的时候,却发现苏听风的脸已经再次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模样。
高鼻深目,绿瞳银发……就好像……就好像……外邦异人。
苏听风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一些,笑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阿仇却还在惊讶中,摇了摇头,却没能开口说话。
却听苏听风说道:“转过头去。”
阿仇听话地转过身。
然后他发现苏听风用另外的一个罐子在他头上喷洒了几下。待到结束,他伸手抓住自己垂落在肩头的发尾,就发现那发色已经完全变成了金
黄色。奇怪的是,衣服上却没有染上丝毫异色,仿佛那些撒到布衣上的水雾真的都只是普通的水雾而已。
阿仇惊愕地说道:“师父,我们要扮外邦人吗……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苏听风放好手中的染发剂,说道:“有句话叫做灯下黑……火烛之下,往往是人最难以注意其阴影的地方。若你是陈文珝,你会怀疑两个十
分惹人注目的异邦人吗?”
阿仇微愣。
苏听风却是已经放好了道具,对他说道:“记住了,我是阿纳斯博国人,而你是外邦女子与燕朝人的混血。我们自东边的海上来,来找你父
亲的至亲——你的父母俱已病故,而我是你的舅舅。”
阿仇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苏听风想了想,觉得这个设定已经没有什么大的疏漏,至于细节却大可以后慢慢补充,便让阿仇跟着他走。
这回有目的地前行,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有乡人聚居的村落。
苏听风与阿仇刚一进村,就遭到了村人,尤其是村中孩童的围观。在村口玩耍的孩子本来正闹腾得欢快,看到两人的出现,一瞬间都齐齐收
了声音,停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事实上,就连许多年长的村人,也好奇地围了过来,站得远远的对他们指指点点。
苏听风只对好奇的行人笑笑,表示友好,脚步却还不停地往前走。阿仇跟在他身后,却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看上去十分内向。
苏听风一路穿过了村落,到了村后山坡的树林前。事实上,这村落本身就已经属于千秋山的范围了,处于后山的小树林,根本就是生长于斜
坡上的杂木林。
他在山脚逛了一圈,又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附近的植被,然后就等到了匆匆赶来的中年男子。
其实这时出现的领头男子已是皱纹满面,发间黑白交杂了。只不过按照苏听风的判断,地面时代早期的人类普遍比后期更加显老,尤其是从
事劳力工作的非贵族个体。所以这样的外貌形容,苏听风判断对方还只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却见那中年男子走近了之后,便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能听懂我说话吗?”
苏听风直起身来,回过头对中年男子说道:“打扰您了。我乃从极东之地渡海而来的阿纳斯博国人。这是我的外甥,他的父亲原本是你们中
原人,我是带他来这里寻他父亲的亲族的。”
既然能够沟通,中年男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竟然是外邦人,还是西渡而来的海客。之前村人们窃窃私语,大惊小怪的,还传出了有银发碧眼的妖怪竟然光天化日出现在村中的流言,却
使得中年男人也有些惴惴不安。
中年男子是当地的村长。
“不知客人远道而来,可是因为这孩子的亲族居于附近?”
苏听风微微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的亲族现在身在何处,总归是在这片大陆上就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不过听说这附近的
山中有许多不曾听说过的奇花草药,所以才想过来看看……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个药师。”
然后他作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行礼姿态。在阿仇看来,倒是真的有几分外邦人礼节的感觉。
令人感到奇异的是,苏听风仿佛真的对于这样的礼节做了几千几百遍一样,动作十分流畅而自然,就仿佛他真的是一个外邦人,而素来使用
这样的理解。
村长愣了一愣,却是有些不习惯这样正式的礼节,有些失措地以一种较为笨拙和粗劣的动作慌张抱拳作为还礼,心里却想着,这外邦人看起
来身份可不一般啊。
繁复的礼节总能提高他人的格调或者气势,这也是越是富贵繁华的时代,上层阶级的礼仪越发繁复苛刻的原因。就好像阿仇曾经一度刻在骨
子里的那些礼节……除了限制自身的行为之外,它们还给平民和贵族划出了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界限。
回过了苏听风的礼,村长明显感到了些许压力,有些紧张地说道:“那不知……客人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听风笑了笑,说道:“其实老丈来得正好。我们想在山脚上建一间屋子住下,也好去山中寻药,再一边慢慢打听孩子亲族的消息。不知道
若是要建房子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比如是否要交些银子租地之类的?”
村长看了两人一眼,或许是因为苏听风一直笑脸相对的关系,所以尽管两人的模样都让人觉得有些奇特,但好在模样俊秀而并不丑陋,所以
畏惧之心倒是少了一些。听说他们想要住下,村长虽然有些犹疑,但是稍一犹疑,还是开口说道:“买地的事,并不由我管……”
“不过老朽可以带两位往县衙询问。这一片多数都是荒地,两位若是想要在此建宅院,想来也不会耗费多少银钱。”
“那便烦劳老丈了。”
或许是渐渐发现这个银发异人其实很好说话,村长终于也放松了一些,话篓子也渐渐打开了:“老朽王富贵,乃是小王村的村长。不知道客
人尊姓大名?”
苏听风开口说道:“我叫纳西索斯,老丈可以叫我的中原名字,阿银。这是我的外甥,利菲斯,老丈叫他阿仇便好。”
村长点了点头,问道:“方才似乎听银公子说到,您是大夫?”
苏听风说道:“……便说是大夫,倒是也没有大错。”
村长说道:“若是如此,老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银公子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家孙子。他前几日受了风寒,虽之前已经请了一位路过的赤脚
大夫看过病也服了药,但却始终也不见好……”
苏听风目光一闪,自是答应了下来。
等到到了村长家中,苏听风才发现这个村子的贫困。就算是村长的家,也是一贫如洗,除了些许破旧家具,全无东西。
村长的孙子躺在一张堆积着灰蓝色破旧被褥的炕上,是个骨瘦如柴的瘦小男孩。苏听风先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不然是有些发热。
之后才伸手拉出那掩埋在厚实但有些湿冷的被褥之中的瘦削小手,开始把脉。
苏听风其实不是很擅长把脉。作为初学者,光是凭着脉象,他也至多就是迟疑不定地说个大概的病情,还不一定准确。不过他有作弊器,把
个脉也就是验证下这阵子学过的知识。
只要通过扳指的检测,就可以确认孩子确实不过是很普通的风寒而已。电子屏幕上连风寒的种类也说得十分详细,倒是方便苏听风判断自己
的自主判断到底有多少错漏。
诊好了脉,苏听风就取了一颗药丸子,让村长的儿媳妇去倒碗水来,帮小孩服下去。
村长显然还没见过这样简单的诊断过程。尤其是苏听风取出来的药丸子,甚至都没有经过煎熬,只是现成的药丸而已。
苏听风见他迟疑,却开口说道:“老丈不要担心。你孙儿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我之前便说过吧,我是药师。我与你们这边的大夫还是有
所不同的,随身携带有许多种的成药,多数都是一些常见病症的药物。若是治不好你家孙儿,我与阿仇总归是在这里,跑不了人。到时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