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拔腿就走。九嶷爬起来“哎”了一声,他已经掀开门帘子,风一般的推门出去了。
九嶷愣在床上,愣了没有半分钟,忽然伸腿下床去找鞋。四脚蛇见状,登时急了:“九嶷九嶷!干什么去?”
九嶷趿拉着鞋站起身,回头对着四脚蛇诡谲一笑:“把狗崽子抓回来!”
旅店的屋子偏于寒冷,所以九嶷这些天缠绵病榻,身上没穿他那件华而不实的西装上衣,而是披着一件从估衣铺内买回来的半旧棉袄。此刻他趿拉着一双没系鞋带的皮鞋,胡乱穿了棉袄便跑出了店子。他是浪荡惯了的人,常年不知道什么叫做正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笑嘻嘻的,想要去惹一惹气急败坏的皓月。
然而在见了天日之后,九嶷发现皓月速度极快,竟是只给自己留了个远远的背影。那背影在前方街口一闪而逝,急得九嶷顾不得许多,拔脚就要去追。幸而皓月是个妖精,九嶷凭着直觉,也能对他追踪个八九不离十。气喘吁吁的连跑了两条大街,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镇子。
镇子的繁华程度,自然和北京城有着天壤之别。皓月和九嶷也没觉得自己怎样狂奔,便进了白雪皑皑的荒野之中。荒野并非无边无垠,再往前走,会有村庄,可是九嶷没法追着皓月进村了,跑着跑着双脚一软,他“扑通”一声,向前仆倒在了大雪地上。
皓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不为所动的继续逃,逃了将近半里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看过这一眼后皓月不动了,因为九嶷双手撑地弓着腰,明显是在奋力的往起爬,然而爬到一般手臂一弯,他又合身拍进了雪中。
皓月转身面对了九嶷,将双手抬到嘴边围了个喇叭:“喂!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若有机会,我定会回来报你的救命之恩!”
九嶷翻了个身,摆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只手下意识的捂到了肋下,这一回他笑不出也闹不动了,因为他真的受了内伤,那伤到底有多严重,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只晓得自己方才肋下猛的一痛,痛得他险些流了眼泪。
他不动,皓月也不动,双方如此僵持下来。皓月站在雪中,一只脚几次三番的想要抬起来向后转,可是九嶷这回装死装得未免太像,让他没法狠下心肠当真转身离去。
“他可不是个好人!”皓月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似乎也没有那么坏。”他在心里又补了一句。
九嶷远远的趴在雪地里,看着比平时小了一圈,他的头脸,平素在皓月眼中总是脏兮兮油亮亮的,这一阵子也洁净了,发迹分明,头是头,脸是脸,并且是很端正的头,很英俊的脸。皓月喜欢人,尤其喜欢好人,九嶷如今有了八九分的人模样,皓月就没法把他彻底的归入邪祟一类了。
第五十七章
“讨厌!”皓月又在心里说了话:“这人怎么还不起来?真是麻烦极了!”
这句话说完,他忍无可忍的迈了步,大步流星的走回了九嶷面前。
居高临下的低了头,他拧起两道清清楚楚的长眉,因为不耐烦,所以一张小白脸仿佛蒙了霜,脸色是相当的不善:“九嶷!你到底要干什么?想耍赖吗?”
这句话落了地,他不甚自然的抿了抿嘴唇,因为有些后悔。仰卧在大雪中的九嶷微微的张了嘴,眼睛向他睁得很大,然而目光涣散,并非平时的狡黠模样。
于是单膝跪地伸了手,皓月费了一点力气,把九嶷从雪地上扶了起来。让九嶷靠着自己的臂弯坐稳当了,他一字一句的冷淡说道:“我现在把你送回去,但我还是要走的。你喜欢过逍遥快活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也不必再使苦肉计拦我了,实不相瞒,自我进入人间以来,也曾经受过许多诱惑,有四个大姑娘和三个小寡妇想要招我当上门女婿,企图向我投怀送抱的女人,那就更是多不胜数。这样的诱惑我都能够克服,你个一身妖邪之气的和尚,又怎能——”
话到这里,皓月停了停,因为忽然感觉自己这话说得似乎入了歧途,飞快的重新理了理思绪,他把这话又拽回了原路:“总而言之,无论你怎样捣鬼,都挡不住我去找吕清奇。上次我没有准备,才败给了他;这回我有备而战,必定不会再一败涂地。等我把吕清奇解决了,再回来看望你!”
九嶷憋着一肚皮花言巧语,然而周身寒冷如冰,一点热气也没有,唇舌也麻木,让他只能有心无力的含糊嘟囔了一句:“等你回来……我都死了……”
皓月怀疑九嶷又要耍花招,所以很警惕的板了脸:“胡说八道!”
九嶷动作迟钝的撩了他一眼,硬着舌头又道:“我还没有康复……”
皓月把他往雪地上一推:“你再啰嗦,我可真走了!”
九嶷姿态扭曲的歪在雪地上,呼呼的开始喘粗气。皓月见势不妙,只得薅着后衣领又把他扯回了怀里。伸手拂去了他满头满脸的冰雪,他就听九嶷哑着嗓子喃喃说道:“好,好,咱们各退一步。我陪你一起去找吕清奇算账,但是现在不行,就算我活蹦乱跳没受伤,你我也绝不是吕清奇的对手……你跟我回旅店……咱们斗智不斗勇,想个专门治驴的法子来……”说到这里,他垂下头,神情痛苦的吸了一口气:“否则你再让驴逮去,我可救不了你了……”又警告似的对着皓月竖起一根手指:“到时候那驴伸着大嘴抢你的内丹,你可抵挡不住,只有乖乖等着变狗的份……”
皓月听到这里,气得又把他搡回了雪地:“妖僧!你的嘴也不小!”
九嶷随他的摆弄,被他推到在雪地上了,便老老实实的趴在雪地上不动:“那你是要我的嘴,还是要吕清奇的驴嘴?你自己选吧!”
皓月见他又拱了满头满脸的雪,无可奈何,只得又把他扯回了怀里:“胡言乱语!我自然是要你的嘴!”
话音落下,皓月脑筋一转,随即气得第三次推开了九嶷:“无聊的东西!谁的嘴我都不要!我要你们的嘴干什么?起来!跟我走!你不要再对我耍花招,我意已决,决不再改!”
九嶷歪在雪中,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发昏,肋下也刀割一般的作痛,然而忍不住的想笑,因为发现狗崽子就是狗崽子,逗起来实在是有趣。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他抓起一把雪拍在了皓月的头上:“别生气,消消火。”
皓月一把打开了他的手,然后双手一起上阵,匆匆拂净了头上的雪沫子,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小分头。他自知是妖,又不愿做妖,所以格外的自重自爱,极力要做个飘飘欲仙的模样。然而今日遇了九嶷这般货色,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对着九嶷的屁股便是踢出了一脚。踢完之后他没解恨,但又不好对个弱者欺负不休,所以咬牙切齿的重新弯腰,他使出力气,将九嶷从雪地上拎了起来:“走!”
皓月把九嶷背回了镇子上。
九嶷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呼的向他耳根脖颈喘热气。他有点嫌恶,但是又没嫌到不可忍受的程度。热气让他的耳朵有些做痒,痒得他不时的要歪脑袋,可是脑袋一歪,耳朵又不由得要触碰九嶷的鼻子尖,这种触碰也让他很不自在。如此别别扭扭的走了一路,他刚回旅店,便听到了新消息。
店内的伙计告诉他,说是镇子上要过大兵,仿佛是直隶地界又要开大战了。
皓月心中一凛,登时问道:“谁的兵?”
伙计告诉他:“白大帅的兵,这一回就得过好几万,说是后头还有呢!”
皓月这时已经将九嶷由背改搀,九嶷站在地上,听了这话便轻轻一拉扯皓月。皓月会意,不再多问,扶着九嶷往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就听九嶷轻声说道:“小狗儿,我看此地不能久留,咱们还得走。”
皓月又要咬牙:“我说过我要去找吕——”
不等他说完,九嶷自顾自的又开了口:“小狗儿,你还有没有什么老不死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你师父既然能够教出那么一头活驴来,想必也该有治驴的法子流传下来吧?”
皓月一听这话,因为万万没想到,所以一时间彻底的怔住了。
皓月站在屋子正中央,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着下巴,长久的沉吟不语。及至实在是思索到山穷水尽了,他毫无预兆的一扭头,静静的注视了九嶷:“我仿佛真是再无师叔师伯了。其余的师兄弟也都零落江湖,早失了音讯。我乃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家师仙去之后我才下了山,记得那时道观里已经不剩了什么人,纵是有人,如今也早该老死了。至于降妖除魔的法器,更是不会有,本派子弟所修炼的全是正道功夫,发乎心念动于肢体,乃是一点一滴的积累,绝不会凭着某样法器克敌制胜。”
九嶷披着棉被盘腿坐在床上,单手端着一碗热水慢慢的喝。热汽蒸腾向上,虚化了他那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孔,唯独一双眼睛烁烁放光,光芒透过水汽,能一直射到皓月的小白脸上。
“没有?”他嗤笑一声,嘴唇被热水烫得通红:“修道的人我没见过一万也见过八千,你们那套把戏我了解得很。没有?没有才怪!”
第五十八章
皓月登时竖起了两道长眉:“妖僧!不许你诋毁先师!”
九嶷得意洋洋的一仰头:“诋毁了又怎么样?想咬我一口?”他放下碗一抬胳膊:“好,请咬吧!张开狗嘴咬你救命恩人的肉吧!”
然后他自得其乐的一笑,赶在皓月勃然大怒之前改了口:“别生气,逗你玩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若是真想和吕清奇斗上一斗,不找帮手是不行的。而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头驴既然是从你那师门里出来的,想要扳倒他,少不得还用从你师门中找找法子。”
他一时贫嘴恶舌,一时又侃侃而谈,皓月暗暗的咬了咬牙,最后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怎么找?”他憋气窝火的开了口。
九嶷对着他一挤眼睛,不知怎的会那么津津有味兴致勃勃:“你从哪儿来的,我们就到哪儿找。”
皓月登时疑惑了:“你的意思是……”
九嶷对着他咧嘴一笑,嘴笑,眼睛不笑,看着依旧是阴森森的很瘆人:“对,一是找法子,二是避风头,一举两得,好不好?”
皓月向他走近了一步,眼中目光闪闪烁烁,显然是已经活了心思:“可如今天寒地冻,那地方可不是容易去得的!”
九嶷一扬浓眉,压低声音笑道:“不要别人拖后腿,只要你和我上路。”
话音落下,房门自动的欠了一道缝隙,四脚蛇肚皮贴地,“刺溜”一下钻进了进来。下一秒,房内青光一闪,四脚蛇向上一跃,化成人形直起了身:“九嶷!你要去哪里?!”
九嶷立刻竖了眉毛:“阿四!你好大的胆子,敢偷听我说话!”
光着屁股的四脚蛇望着九嶷,整个人瑟瑟发抖,声音也颤得不成了语句:“你、你不要我了?”
“谁说我不要你了?可现在天气这么冷,你跟着我走远路,除了睡觉还会干什么?上次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被那头活驴踢成半死?妈的,区区一个杂碎小妖精,竟然险些害了老子一条命,吃你一条尾巴算你占了便宜!”
四脚蛇再次一跃,这回“咕咚”一声,直接跃到了床上去。张开双臂将九嶷连人带被一起搂住了,四脚蛇开始摇头摆尾的撒娇耍赖:“不嘛不嘛,我保证不睡觉,天气再冷我也不睡。我路上可以照顾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生是你的阿四宝贝,死是你的死阿四宝贝——”
未等他把话说完,九嶷已经弯腰低头连连摆了手:“别说了,我要吐了。上次你在外面装九姨夫,我没活吃了你已经算你命大,你现在又跟我硬充小宝贝——我发现了,妖精没有好的,全是蹬鼻子上脸的货!阿四,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等在这里,等老子回来了,兴许还用得上你!要是老子找你的时候不见你的影子,别怪老子不客气——”他用手掌一划咽喉:“喀!宰了你!”
这话平时是能够吓得住四脚蛇的,但是今天失了效。四脚蛇一咧大嘴,很突然的哭出了声音。他太喜欢九嶷了,九嶷的一举一动、包括打架骂街的姿态,在他眼中都极富魅力。他知道九嶷之所以肯抛弃自己,完全是因为又瞄上了新的猎物。九嶷虽然在他眼中是可爱得要死,但他也知道九嶷绝非善类。九嶷不能算是个纯粹的人了,但和妖精又不能算是一族。妖精在他的眼中全是虫兽一类,看上了,便追逐逗弄一番,看不上,则会干脆的将其吃了果腹。而自己作为一条小四脚蛇,想和九嶷讲真感情,完全是自讨苦吃。哭着哭着打了个冷战,他不由自主的恢复了本相。四只小黑爪子撕撕扯扯的扒住了棉被,他挣扎着爬到了九嶷的肩膀上。不管不顾的和九嶷狠蹭了蹭脸,他随即顺着九嶷的领口钻了进去,想要紧贴着皮肉抱住他。
九嶷不为所动的吹了一声口哨,心里空荡荡的无情无绪,只有隐约的一点兴奋,因为即将和皓月结伴启程往远了走,不但可以暂时离开凶神恶煞的吕清奇等人,还可以顺路逗一逗狗崽子取乐。他半人半妖,寿命已不可考,人生苦短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是不成立的,他也没有及时行乐的打算,只不过是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罢了。况且在另一方面,人皆有爱美之心,依着他的眼光来看,皓月堪称是美得可以,并且一惹就恼,时常的狗急跳墙——皓月恼而他不恼,岂不快哉?
主意既定,他便没了烦恼,并且愉快得过了分,竟然暂时忘却了身体上的伤痛。皓月转身走去隔壁,对着吴秀斋宣布了自己和九嶷的新决定,吴秀斋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听了这话,他眨巴眨巴一双妙目,又张了张两片薄唇——大冷天的让他翻山越岭往远走,他当然是不愿意,几乎和让他回到姐姐家里吃白食和白眼一样让他不愿意,所以眼睁睁的望着他的活神仙,他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是赞同好还是反对好,直到皓月将一沓钞票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出发之后,你自行找个地方安身。”对待软绵绵娇滴滴的吴秀斋,皓月板着脸,声音冷淡,然而思想周到:“我至迟在开春之时回来,等我解决了吕清奇,自然还会去找你。”
吴秀斋见了钱,不由得乐得露了虎牙:“哟……”
皓月放开了他的手,正色又问:“够用吗?”
吴秀斋对于钞票,因为也曾经阔过,堪称是见多识广,所以此刻粗粗扫视一遍,心里立刻估算出了它的总数:“够!够!这不是英镑吗?这东西可值钱,别说让我找房子安家等你回来,再娶一房小老婆都够了!”话音落下,他又仰脸对着皓月嘻嘻一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放光:“活神仙,这钱都是你抓妖怪赚来的吧?”不等皓月回答,他伸手一打皓月的手背:“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看在我这一趟担惊受怕送你们出城的份儿上,你可一定得收我为徒、传我个三招两式才行。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缺钱。要是能像你似的大把捞钱,那我还要什么家呀?房子地全扔给家里那个胖娘们儿去,我重起炉灶另开张,再娶她十房八房姨太太,看谁再敢说我半个不字!”
皓月静听着吴秀斋的高论,一个字也不想回答。说起来此人也是个活宝,不知是怎么搞的,居然死心塌地的赖上了自己。皓月完全没有收他为徒的打算,但日后如果他实在是对自己纠缠不休,皓月倒是愿意隔三差五的给他点钱,让他不至潦倒。居高临下的望着吴秀斋,皓月强忍着不皱眉头,同时又暗暗的纳罕,因为吴秀斋显然是比他姐姐密斯吴更为女性化,可竟然心心念念的总想娶姨太太,皓月总感觉他细皮嫩肉心术不足,不被人娶去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