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不可遏,当即要和九嶷算一场总账,九嶷装睡,硬是不算。拉锯战打了片刻,院门被人敲响了,皓月正要出去开门,九嶷醒了,坐起来问皓月:“算啊!怎么不算了?”
皓月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想要静心养气。在这一道上,他是颇有功夫的,几乎可以做到不喜不怒,然而此刻静了半天,却是毫无效果。九嶷算准了他急着去开门,所以故意的聒噪不止,逼他算账。
于是他双目如电的盯住九嶷,言简意赅的低吼了一声:“汪!”
然后他快步跑出去打开院门,迎进来了一位楚楚可怜的吴秀斋。
皓月对于吴秀斋其人,一直有种无可奈何之感。平心而论,这人身上没什么大毛病,尤其皓月和九嶷朝夕相处久了,如今看谁都是慈眉善目的挺可爱,但是,皓月对他有一点不便出口的意见:他这人的性情太柔软黏糊了。
皓月再不通人间事务,也看出吴秀斋像是投错了胎。凭着他的小手小脚小瓜子脸,凭他那个连说带笑的活泼劲儿,他若是个女人,会是个很合格的少奶奶。可问题在于他不是。而且他这人的人生目标似乎只有两样,一是升官发财,二是讨姨太太——也不怕他自己被人当成姨太太讨了去。
皓月搬家的时候没有带上他,也并没有盼着他来做客的意思,但他既然进了门,皓月也不打算把他撵走。挺和气的把他带进了堂屋坐下,皓月给他倒了一杯茶。吴秀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将二郎腿一拧,又将口中唾沫一咽,对着皓月呲出了虎牙:“活神仙,我没办法,只能是来找你了。”
皓月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静等着他往下说。
吴秀斋明显是有备而来,精神焕发的告诉皓月:“活神仙,我活不下去了,我姐姐已经给我太太打了电报,让她派我大舅子来接我回家。我的老天爷,这不是让我羊入虎口吗?我那大舅子,胳膊比我的腿还粗,我若是落进他的手中,这辈子就没跑了哇!所以今天我一声没吭就溜了出来,今晚儿我也不打算回去了,我大舅子一天不回文县,我就一天不走。”
皓月抬手摸了摸自己乌黑的小分头,然后抬头告诉他道:“我是狗。”
吴秀斋拖着椅子挪到了皓月跟前,伸手一打皓月的胳膊:“您就是狗,那也是个哮天犬,带着神仙味儿的!再说您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侠肝义胆古道柔肠,那说的就是您呀!就这么定了,饭桌上加我一双筷子就成!”
九嶷躺在里间卧室里,静静听着没吭声。来个吴秀斋似乎也不错,他想,要不然什么家务活都留给小狗儿干,真是的,简直要累坏了小狗儿的狗爪子。而他现在虽然失了元气,还没有个半大孩子强壮,但是修理一个娇滴滴的吴秀斋,还是手到擒来。
九嶷不吭声,皓月不好意思反对,所以吴秀斋便驻扎进了厢房之中,给自己铺了个软绵绵的厚被窝。一场好睡过后,他领到了他今天第一份差事——九嶷隔着窗户,命令他出门去买三人份的油饼稀粥回来。
吴秀斋对着皓月可以侃侃而谈,可是一听九嶷的声音就腿软。顶着晨风买回了早餐,他随即又被迫扶着笤帚扫起了院子。幸而九嶷也知道他身心脆弱,上午只让他做了这两件事情,还不至于累跑了他。而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吴秀斋干惯了这点轻活,并且还能从皓月手中领到一笔零花钱,一时间乐不思蜀,竟是彻底的长住不走了。
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九嶷可以出门走动了。
他有了点精神,也有了点肉,这点精神和这点肉让他恢复了七八分原貌,讨厌的程度也同样恢复了七八分。皓月那修身养性的功夫全作废了,天天憋着要咬他一顿。然而九嶷十分女干猾,一看他真动了气,便立刻老实的缩回了床上,又眨巴着眼睛向他微笑。皓月明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然而偏偏很吃这一套——他总认为九嶷微笑的样子,有点美。
而在九嶷与皓月时好时恼打发时光之时,远方的四脚蛇也在春风中定了主意。
“我还是很想念他。”他对自己新朋友大黑狗说:“要不然,我听你的话,再去找找他?”
大黑狗一脸敦厚的告诉他:“找找就找找,反正现在天气很好。”
四脚蛇垂下了头:“可是路途太远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跟着你乱跑。”
大黑狗无所谓的答道:“我可以背着你去,反正你这么小。”
四脚蛇想了想,末了抬头说道:“你趴下来,让我爬上去。我会抓住你的毛,但你也不要跑得太快。我们要向北走很远的路,但是只要他没离开京城的话,我想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一分钟后,大黑狗在草原上轻快的颠起了爪子,而四脚蛇趴在它的背上,心里想着九嶷,一颗小心脏就又扑通扑通的乱跳起来了。
——正文完——
番外
一
九嶷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发呆,床是很结实的一张大床,因为九嶷将懒觉睡个不休,所以床上被褥凌乱。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直射进来,正好晒暖了被褥的一角。将两条长腿向下伸了伸,他很慵懒的打了个大哈欠——这哈欠实在是有声有色,皓月人在窗外,都能听见房内他那“嗷——呜——”的哈欠之声。
皓月和九嶷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对他的认识更进了一层,如今听他这个哈欠打得心满意足,根据经验,皓月立刻就想找个借口逃出家门去,然而未等他迈步,隔着一扇窗户,九嶷已经向他开了口:“小狗儿,起得够早哇!大冷天的你又跑出去干什么?”
皓月把脸一沉,有心不理他,可是转念一想,他还是扭头推门回到了房内。带着一身寒气站到九嶷面前,他低声怒道:“昨天我说什么来着?你再对我胡言乱语,我就——我就不管你了!”
九嶷用一侧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伸长了另一条胳膊向下去挠大腿。现在的天气的确是冷,然而屋内的洋炉子烧得挺热,他光溜溜的在床上从早懒到晚,一身皮肉不值钱,东露一点西露一点,抓起痒来倒是方便得很。
“又生气了?”他漫不经心的仰了脸,因为连着过了许久的安逸日子,所以他近来显出了一点细皮嫩肉的意思,脸也白了,头发也长了,一双大眼睛黑而湿润。
然而皓月不受他这新面目的骗,背过双手俯下身,皓月咬牙切齿的告诉他:“难道我没有名字吗?你成天小狗儿长小狗儿短的叫个不休,都传到邻居们的耳朵里去了,他们虽然不会看出我的底细,可这三个字喊出来,你不在乎,我还觉得丢脸!”
九嶷笑了,压低声音对他亲亲热热的说话:“那好,我记住啦,以后我只在没人的时候喊你,行不行?”
“不行!还有,你既然能够自行活动了,就不要万事都让我来伺候你。伺候你倒也罢了,出了门你也还是一味的胡闹,疯疯癫癫不成体统!你若继续屡教不改,我就——我就真不管你了!”
九嶷听到这里,连忙向上抓住了他的前襟:“我还没康复呢,你少吓唬我!”
“哼!你当我舍不得你吗?”
此言一出,九嶷却是把手慢慢的松了开。脸上显出疲惫神情,他慢慢的躺了下去,又向后翻了个身,轻轻喟叹了一声。
“小狗儿。”他背对着皓月,有气无力的说话:“我知道我这身体总也不好,拖累了你。你若是有更好的去处,就、就再走一步吧!”
下一秒,他的后脖颈挨了一记响雷般的巴掌,随即那皓月怒不可遏的骂道:“无耻之徒,我又不是你的寡妇,什么叫做‘再走一步’?我再问你,你前天和对门的人家说我什么坏话来着?怎么他家的人今天见了我,一个个都怪模怪样的?”
九嶷抬手捂着后脖颈上的痛处,小声答道:“也没说什么……”
“你还不老实?”
“真没说什么。小狗儿,你打得我头疼,快上来给我揉揉脑袋!”
皓月这几个月已经被他欺骗了无数次,如今早连他的一个屁都不肯信。一甩袖子出了门,他决定将九嶷冷落个一两天——正好吴秀斋回了他姐姐家暂住,自己若是不理睬九嶷,那么九嶷便是个彻底的孤家寡人,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皓月清清静静的过了大半天,到了傍晚时分,他独自喝茶吃粥,又打开电灯,安安然然的读了几页闲书,正是身心舒适之际,他这小书房的房门一开,九嶷披着棉袄走了进来。
“小狗儿?”他高高大大的斜倚门框,对着皓月不是好笑:“天黑了,回屋睡觉哇?”
皓月没看他,沉着脸对书说话:“你现在行动自如,夜里也不需要我来伺候你了,你就自己睡去吧!”
“我还等着你给我焐被窝呢。”
“胡说八道,你从早躺到晚,被窝里从没空过,怎么还需要我去焐?”
九嶷晃着大个子,一路晃到了皓月跟前。蹲下来抬手扶了皓月的膝盖,他抬头笑道:“借口嘛,其实就是想你了。”
皓月冷着脸,依旧不看他:“你我朝夕相处,有什么可想的?”
九嶷这回没说话,用滚热的巴掌摸了摸皓月的膝盖,他一歪头,侧脸枕上了对方的大腿。皓月一愣,低头看他,就见他一动不动的闭了眼睛,本来是个不善的相貌,可是因为此刻神情恬静,居然显出了几分乖模样。
“干什么?”他一乖,皓月就没办法了:“又想纠缠我?”
九嶷不言语,单是静静的枕着皓月的大腿,他的体温高,手滚热,头脸也温暖,热力透过薄薄的一层裤子,长久的烘着皓月的皮肤。如此过了片刻,九嶷忽然一抬头,对着皓月一笑:“真困了,回屋睡觉吧!”
皓月看着他,心里有些乱,没等他把这一团乱心思理清楚,他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已经跟着九嶷起了身。
一个小时后,皓月发现自己又被九嶷骗了。
九嶷根本就没困,“乖”更是完全的假象。他嘻皮笑脸的向皓月挑衅撩拨不止,皓月身为一个长胳膊长腿的人,被他彻底困在床上,欲逃而不可得。情急之下皓月发了狠,索性抛弃自己做人的宗旨,现了原型窜出领口,想要一个箭步跳到地上逃走,然而九嶷的身手竟很不凡,张牙舞爪的纵身一跃,他把小白狗模样的皓月从半空中扑了下来。
“啊哈哈哈哈哈!”双手捧起小白狗来,九嶷先是仰天大笑了一气,紧接着一头扎进小白狗的怀里,面孔紧贴着狗肚皮,他老实不客气的上下狠蹭了一气,皓月气得用前爪挠了他一把:“放肆,松手!”
九嶷被他抓痛了耳朵,抬头对着皓月一龇牙,他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反了你了,敢挠老子!你那爪子再不老实,我就一口把你咬成狗太监!”
说完这话,九嶷张开大嘴露出白牙,对准小白狗的圆肚皮“吭哧”一口啃了下去,皓月被他闹得心慌意乱,此刻便是吓得四爪一伸,夹着尾巴“呜——”的哀鸣了一声。
午夜时分,九嶷和皓月全闹累了。
九嶷侧身朝着床里,枕着大枕头沉沉睡去,一张脸依然埋在小白狗的肚皮里,而小白狗侧卧在大枕头上,抱着九嶷的脑袋也睡了。长夜寂静,小白狗偶尔在梦中蹬一蹬后腿,九嶷并没有醒,但是下意识的抬起手,他攥住了对方的小小后爪。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
九嶷继续晒着太阳睡懒觉,睡到正午时分,他又被一身寒气的皓月打了一顿。
皓月终于打听到了他前些天向对门人家说了什么鬼话——九嶷如今虽然病病歪歪,但是居然还有力量强撑着病体出门,四面八方的大嚼舌头,说自己是他养的兔崽子!
皓月虽然自命清高,不为凡夫俗子的流言蜚语所累,可是回到房内越想越气,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冲进卧室先将九嶷痛捶了一场,等九嶷反应过来开始求饶时,他对着对方那光裸结实的肩头,恶狠狠的又咬了一大口。最后把九嶷搡在床上,他怒道:“往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要和你一刀两断!”
说完这话,皓月进入书房,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到了晚上,在他的怒气消散得差不多时,书房的房门开了,他扭头望去,就见九嶷斜倚门框对着他抿嘴微笑,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又很乖了。
二
白大帅坐在宽敞的大暖厅里,很悠闲的翘着二郎腿抽雪茄。玻璃窗外是寒风呼啸,但是因为大厅内安装了暖气设备,所以白大帅可以穿着单衣——即便穿着单衣,运动多了还是要冒汗。
这个时候,听差从外面掀开了大厅沉重的门帘,四名健壮士兵抬轿子一样抬进来一只大铁笼,笼内卧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瘦毛驴,这毛驴是一动不动的,之所以可以确定它还活着,乃是因为它的口鼻蒙了一层霜,正是热呼吸遇了冷空气凝结成的。口鼻蒙霜,它的长睫毛也蒙了霜,松弛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肚皮上已经缺了好几块毛。
士兵们把铁笼子放到暖厅一角,然后便一起退下。白大帅起身走到笼子前,得意洋洋的开了口:“清奇,外面天寒地冻的,我让你进来暖和暖和,算是有情有义了吧?”
那驴半闭着眼睛,一声不出。
白大帅命人搬来一把沙发椅,自己舒舒服服的在笼子前坐了下来。俯身对着毛驴的大鼻孔喷了一口雪茄烟,他又笑道:“到底是清奇啊,不畏风雪,我方才想起你时,还真担心你已经夜里冻死了呢!”
毛驴依旧不动。
白大帅饶有兴味的端详着它,又道:“清奇,说起来,你做人时风采不凡,如今成了驴,并且被我剁掉了尾巴,但也还是颇有几分可爱之处嘛!哈哈!来,抬头,让我好好的瞧瞧你。”
毛驴喷了个有气无力的响鼻,两条后腿虚弱的弹了弹,却是没有起身的力量。
白大帅抄起一根手杖,伸进笼子里拨了拨驴耳朵:“怎么?又想踢我解恨?没关系,清奇,你知道是我最念旧情的,绝对不会和你一般计较。你若是能活到明年开春,我还会再买一头公驴,给你作伴,哈哈哈,岂不是热闹?”
白大帅一边说,一边用手杖尖在驴肚子上乱捅一气,而那驴翕动着鼻孔闭了眼睛,就从眼角挤出了一大滴眼泪来。
三
吴秀斋意识到,自己是被姐姐骗了。
他这姐姐密斯吴向来是冷血冷心的,这回竟然大发善心,请他回家居住。吴秀斋虽然恋着皓月,但对九嶷却是多有嫌弃,既然姐姐愿意接自己回家住几天,他便欣欣然的向皓月告了辞,约定过几日再回来。
结果在姐姐家里刚住了两天,便有不速之客登了门——他那来自文县老家的大舅子和二舅子。
吴秀斋的太太生得那般富态,太太娘家的这两个兄弟也不是吃素的,全有虎背熊腰的身量,其中大舅子名叫子文,身材相貌仅比狗熊秀气些许;二舅子名叫子儒,为全家第一美男子,气概大概和直立起来的老虎差不多。子文与子儒联袂登门,倒是彬彬有礼,见了密斯吴后,首先排队向她行了吻手礼,又将带来的文县特产递给了吴宅的老妈子。吴秀斋站在一旁,看自家姐姐对那二位舅子很不见外,明显是暗中勾结过的,心中便是一惊。迈步站到正房门前的台阶上,他占据高地,居高临下的质问舅子们:“你们来干什么?”
对待这位妹夫,舅子们依然是很和气。子文道:“秀斋,你们年纪轻轻的小夫妻,纵是有了矛盾,互相见面解释解释,也就罢了,哪里有长久分开的道理?我妹子正是花枝一样的年纪,你让她留在家乡独守空房,也不是长久之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