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回前堂(二)——小霄

作者:小霄  录入:05-27

晏存继在背后的声音将季华鸢吓了一跳,他几乎是一跃而起,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晏存继。晏存继面上神情严肃,也望着他:“这《稻上金方》,你们南怀居然也藏有一本?”

几乎是后知后觉的,季华鸢想起,“天蛊”二字,是出现在前一页的。晏存继没有看见此方的名字,更遑论看见了书名。

“你识得此书?”

晏存继轻轻一笑,顺手接过来随意翻了翻,低声道:“我背过这书。”

季华鸢一瞬间有些呆住了,这书少说三千页,托在手里久了手腕都会酸。这里面的字细若沙漏里的沙,药方刁钻奇特,丝毫不遵循医药常律,甚至大多与现行医道相悖。真要通书背下来并熟记于心,季华鸢自己,也是至少要两年的。而晏存继将书随便托在手里的时候,淡淡地说出这一句话,却是让人无可辩驳。

那一刻季华鸢信了,晏存继,对这本书当真是了如指掌的。

季华鸢看着晏存继低头翻书的样子,突然间想起,他常常忘了,晏存继是西亭王褚啊。眼前这人,是那个一个圈套摆得他与北堂朝两年来团团转的女干猾之人,此人冷酷残忍,动手狠如雷霆,只是平日里常常眯起桃花眼,笑起来像一只狐狸,竟就让他几乎懈怠了警惕。

“这本书里,七百四十二方,都是剧毒吗?”

晏存继点头,又摇头:“都是毒,但并不方方致命。更多的,还是折磨人的法子。像天蛊这样的方子,要折磨人二十年才死,委实不算致命毒药了。你若真是吃透了这本书,对于人命,大概会有新的看法。”

季华鸢的眸色很冷:“你不如直接说,看过这本书,便不把人命当命了。”

晏存继低低一笑:“也对,但也可以理解为,更加爱惜自己的命。”

季华鸢笑,笑得很讥讽:“不妨告诉我,你用这里面的方子,虐杀过多少人?”

晏存继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翻过一页,“这本书,是我父王命我一定要铭刻于心的书。不仅要会背,这书里的每一道药方我都炼制过,熟识它的色、味。这是阎王的手段,我必须要有。但是我也可以有,菩萨的心。”

季华鸢抬头大笑几声:“菩萨的心?你?”

晏存继合上书看着他:“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卑劣小人,我不在意,但你也着实不必笑得如此讥诮。”

季华鸢闻言止了笑,看着他,晏存继又道:“季华鸢,你对我的了解,真的太少。”季华鸢闻言挑眉,晏存继接着说道:“你在我这里获得的优待,已经比其他人多了太多。”

“呵……”季华鸢轻轻一笑,问道:“比如?”

“比如,谢司浥的过去,我已经派人抹干净了。今晚子时,我会派人送他到城门口。你,可以与他一见。”

“他自己动身?”

“当然不,”晏存继的笑容太诚恳,“会有两人一路陪护到西亭。我在南怀,一共也没带多少心腹,这,已经是诚意了。”

季华鸢点头,却又摇头:“子时不好,改丑时吧。”

晏存继这一次却拒绝得十分干脆:“丑时不行,过了母渡江还有重城,城关难过,要走山路。若是丑时走,定会误了行程。”

季华鸢正犹豫间,晏存继又道:“我知道你担心出来早了避不过北堂朝去,但你也要为谢司浥想一想。要不然,干脆就不要见面。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谢司浥自此长别,季华鸢不能不见,更何况,他还有好多事要交代。季华鸢咬了咬唇,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好,子时就子时。我会准时到城门,你不要再派人去接我弄出什么动静来就好。”

晏存继难得的对季华鸢撇了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对你,真的没有那么上心。只是你别忘了我们交易的规则,今晚,我要看见白珊瑚簪子。”

季华鸢只给他两个字:“放心。”

“殿下。”阿九的声音突然隔着门传了进来:“殿下,阿九有事通禀。”

晏存继挑眉出去,与阿九低声说话。季华鸢低下头翻着医书,用力去听却还是听得非常模糊。他心中暗自猜想,是谢司浥的事情出了乱子,还是晏存继在跟进翟墨那边的动向,或者是他有别的谋划。这北书房,阿九绝对应该是连院都进不来的。看来,晏存继在这皇宫里,应该也有自己的人。

没过多久,晏存继就从外面开了门,却只闪进一半身子,对季华鸢道:“我还有事,今天,你不必跟了。晚上子时,城门口见。”

季华鸢点头:“好。”

晏存继走后,北书房就只剩下季华鸢一个。季华鸢突然想起,进来之前,晏存继是向北堂治请了一天的时间,现在他走了,自己却可以在这里停留片刻。季华鸢想着,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稻上金方,想起晏存继方才淡然翻书的样子,鬼使神差的,竟然重新翻开,将天蛊那一方一字一字背了下来。

这方子背起来,当真是惊心动魄。这其中有川乌与犀角,人参与五灵脂,狼毒与密陀僧,只这三对便都是相遇则害人的重药,季华鸢光是背在心里,心中都涌起强烈的罪恶。

天蛊方在这书中不算长,刚好两页,季华鸢静下心来默背了半个时辰,想着回去后还是誊下来稳妥。他背过之后放下书,偌大北书房,只剩下他一人,突感空旷。季华鸢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之前那个隐蔽的地方,自己站在书架外端向里望去,只见那排排古籍似与他对峙一般,让他望而生畏。

这是第一次,季华鸢对书本产生了畏惧。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想着快些出去,却不料走到方才晏存继消失的那个书架时,刚好看见一本书,没有完全插好。季华鸢走上前去轻轻将那本书抽了出来,上面还有没来得及完全拭去的灰尘,还有人手指的形状。季华鸢有些好奇,翻过书正面来一看,却发现这一本竟然甚至算不上什么典籍,而是一本刑人录。

北堂治能够允许晏存继进到这北书房来,想必这里直接摆出来的,也不会有太重要的秘密。这本刑人录记载从先帝登基至北堂治临位的今天,侍卫局、总兵台、东门三个机构所有的受刑人,应该说得上是一份万人档案。这里的记录大至斩立决,小至杖笞,林林总总,万分详细。只是,这太过于详细的资料,牵扯杂人太多,往往价值是很低的。季华鸢草草翻了翻,触目都是陌生的名字,大抵上,都是些小兵小卒。

书页在季华鸢手中刷刷刷地翻过,突然停在了一页。季华鸢看着那个明显刚刚被折起的书角,警觉地皱起了眉。

晏存继怎么会对这样一本书留心,还留了痕迹。季华鸢索性就着这一页读了起来。

这本名册并不是按照三个机构分别排序,而是统一根据姓氏的笔画排列。到了这一页,满篇都是张姓,是七画,季华鸢草草掠过,却真的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值得他注意的名字。他的手指顺着加了重墨的姓名向下移,却在那页书的最下端看见了一个突兀的季姓。

对了,季,也是七画,季华鸢心道,晏存继不会是闲得无聊了想要在这书上找自己的名字吧。可是季华鸢翻过一页,那页的背面、下一页的正反面,都没有自己。想来他刚刚正式入了东门的编,更何况从未受过刑罚,又怎么可能有他。

季华鸢心中困惑,将书又翻回到折起的那一页,看着底下那个季姓人。

那人叫季楚峰,东门早年排名前十的暗卫,却在九年前被处决,原因,密。

听起来疑点颇多,可是这人却又着实是个不相干的人。季华鸢冥思想了半天,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在浪费工夫,末了终于轻叹一口气,将书放回原处,不敢再多停留,便转身也离开了北书房。

76、谋划

季华鸢回来的时候,北堂朝竟然也还在王府。市井间昨天的传言还没散了热乎,今天翟墨的高调奉旨查案无疑又往那油锅里填了一瓢水,炸起噼噼啪啪一片火花。外面吵得沸沸扬扬,王府里却依旧是毫无波澜,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季华鸢回府后先去问了管家,管家告诉他,云寄的病今早起来就好了很多,精神也还好,并没有过多忧虑憔悴。

季华鸢恍惚间能够感觉得到,北堂朝和云寄是在配合着要做什么,他知道大概的方向,却懒得去管那些细枝末节。而牵起这波澜的另一位主角,季华鸢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是在书房悠哉悠哉地看着公文,外面的动静传进他的耳中,他还会故作高深地牵起嘴角。

晏存继狠辣有余,谋划不足。和北堂朝比起来,还是嫩了些。季华鸢叹一口气,也不去主院寻北堂朝,而是自己回到飞鸢楼,关紧门,在桌上铺开一张纸,将天蛊毒方一字不落地誊抄下来。

飞鸢楼向来少闲杂人等,静谧的书房,季华鸢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自己的笔上,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仿佛屋里愈是安静,季华鸢就愈是心虚似的。外面一片细微的落叶声,他都好几次惊得几乎要将纸团起来扔出去。

所幸季华鸢走笔很快,不过片刻就将方子誊好了,他细细地吹干墨迹,将纸折成巴掌大小,然后弯下腰塞进桌子与地面的空隙中。

直到现在,季华鸢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与季华鸢不同的,北堂朝更愿意相信事实。翟墨暂离帝都,朱雀暂时接管了东门的大小事务。这人总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高兴事。按理说,北堂朝是不喜下属没有正形的,但大概是由于朱雀当年就是在危机之时笑眯眯地带他逃出生天,北堂朝对朱雀倒一直比其他下属多几分纵容。

“王爷,墨哥一路快马加鞭,后日就可到洛川了。”朱雀大喇喇地杵在北堂朝桌子前,笑道,“这一趟不仅不必偷偷摸摸,而且还好吃好住,一路抖着威风,哪里像是一趟差事。以后有这种好活,王爷千万想着点我。”

北堂朝手上利索地批着公文,头也不抬一下,“好啊,手头上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朱雀一拍腿,“好啊,王爷,什么活啊?”

“突袭,正好拉风营那群小狼崽子们出去遛一遛。”

朱雀笑了,“王爷可别和属下开玩笑了,在这帝都里,突袭?袭谁?打进皇宫里刺杀晏存继吗?”

北堂朝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然,还能有谁。”

“不、不会吧……王爷,您来真的?”朱雀瞪圆了眼睛,北堂朝顺手掀开手边的盒子,将装订好的一小沓纸丢给朱雀,“自己看。”

这竟然真的是一个认真严肃的、计划严密的突袭计划。风营一队突袭,风营余部后援,侍卫局拦截,总兵台包抄。刺杀对象,晏存继。地点,雨岚山。时间……朱雀睁大了眼睛,反反复复看了最后那一行字好几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明晚?”

北堂朝点头,“事实上,今晚就会有动作。这是机密行动,我本来是叫花豹和长蛇带队,现在想来,既然你有心做事,机动灵活性又高,干脆,你也加入他们。”

“不是吧……”朱雀目瞪口呆地翻着手中轻飘飘的纸册子,结结巴巴道:“王爷,这么周密的刺杀行动,我竟然一点信都没听到。您筹划了多久?”

“你回去仔细看看,其实只是东门的应急任务方案,略作了些调整。唯一比较大的不同之处也只是东门与总兵台、侍卫局二司联合行动,不过,主力还是我们。昨晚翟墨离开帝都前,这事就已经敲定了。”北堂朝说到这里,轻轻勾起嘴角,道:“所以,其实你刚才说得不对。翟墨后日到不了洛川,明晚的刺杀行动,他会带着人折返支援的。”

有那么一瞬间,朱雀心里是认真的有那么点委屈。四位武师,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直到现在能够获准加入行动,保不齐都还真的是北堂朝的一时兴起。朱雀心中幽怨不止,却不由得担忧道:“王爷,晏存继在帝都呆的好好的,明晚怎么就会在雨岚山了?”

“不知道。”北堂朝直白地答道,“但是这几日,西亭的动作也太大了。翟墨关注了两日,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北堂朝说着,看了看朱雀一脸呆呆的表情,又勾了勾嘴角——“晏存继手下最得力的晏阿九,最近似乎在忙一些特别的事。若不是帝关局刚好有东门的人,我们怕是现在还不知道,谢司浥出入帝都的记录,都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了。”

“晏存继这是在干什么?”朱雀闷闷地问道。

“很简单,送人出关——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也没什么必要知道。”北堂朝说着,却不知为何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一阵被季华鸢要走的珊瑚簪子,他在心中叹道,希望季华鸢与这事没什么关联才好。

“送人出关,一个谢司浥,他会亲自跟吗?”

“确实是没什么道理的。不过昨天听说,晏存继昨夜送华鸢回府后直接折进了玉庭湘阁,今晨才出来。今日下午还和皇兄盛赞那里的绝色佳人,说是今夜,还要宿在花柳街。”

“晏存继扮猪吃虎也不是一两日了,他自己演得开心,未必当真是要借幌亲自送人出关。”

北堂朝笑得格外揶揄:“但是昨夜,我收到的报告却是——他在玉庭湘阁点去的人,委实没有什么绝色。”

朱雀抬头看了北堂朝一眼,拖着调子道:“噢,属下倒是忘了,王爷这两年来与玉庭湘阁来往密切,看样子,朱雀今后去找个姑娘都要多加小心,保不齐床上的娇美娘子,其实就是属下的同僚呢。”

北堂朝一哂,气得笑出来:“平日纵着你胡言乱语惯了,你这话若是叫不该听见的人听见了,就等着吃板子吧。”

不该听见的人?朱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您这样说,我就更不敢给十四号当老师了。”

北堂朝闻言只是瞪他一眼,随即正色道:“按照晏存继的打算,应该是将人送进雨岚山关就折返,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如愿。明天一天,雨岚山关全面封锁,叫他出去了就回不来。晏存继对外宣称人在帝都,不敢露面,定会躲进山里。到了晚上,我们就行动。你要记住,这关一定要封死,无论是谁,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放进来。”

“封关,总要一个原因吧。”

北堂朝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原因——翟墨此行,不就是给我们捏一个原因出来吗?”

朱雀瞬间便明白了,他惊愕地看着北堂朝:“您可真是……属下是不是今晚就能听到消息,洛川云氏替云寄造假身份,眼见事将败露,暗遣一众杀手入帝都欲行刺?”

北堂朝笑,笑得格外坦诚:“差不多。这道通缉令,明早便会贴遍关里关外的大街小巷。以本王十几年来的积威和这两日的造势来看,南怀的子民,应该也是会对封关一事多些体谅的。”

朱雀忍不住地咂着舌,心道:是谁说的晏存继像狐狸来着?眼前这位向来端重的北堂王,那才真真正正是万年的狐王。

这一次,若是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晏存继,对日后的西南战局,确实是大利。至于给西亭的交代——暗杀一事,两边国家都心知肚明,南怀需要做的也只是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想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推书 20234-05-28 :师父,快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