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他的玛丽苏姨妈——这个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留给了栏杆之内的他一个冰冷的背影——然而,无论如何,无论最后他的姨妈是不是为了嘲讽他而说了这么一句令人心中起疑的奇怪话语……
对于罗修本人来说,这就够了。
……
告别了玛丽苏姨妈,罗修顺从地跟在修女姐姐的身后到院长的办公室做报道。
一路上,他听修女姐姐给他科普着那些他早就知道的情报——罗修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当然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直接把自己塞进一所精神病院,所以尽管此时此刻对于罗修来说修女说的那些东西早就熟悉到滚瓜烂熟听着就烦,但是出于礼貌的关系,他并没有打断这个女人的话,只是始终面带平静微笑地听着——
如修女所说,他早就知道掌管浮屠罗门院的管理人是法兰克福地区的红衣主教。
乌兹罗克。
这个传说中的男人年轻而优秀并且多年来对于教会的贡献卓越凸出,特别是几年前他将浮屠罗门重新振作起来这大功德让他在当地很好地建立了一定的知名度和威严——这个男人光靠着个人积蓄和民间善款修就建起了一所建立在教会基础上的精神病院,也就是今天的浮屠罗门院。
……说起来,这还真是个历史不怎么悠久却相比之下特别出名的神经病院。
在这个对于罗修来说堪称把一个神经病变成另外一种全新物种的神经病的地方,教会的人不分对象宣扬教会精神。
而这一点恰巧让这个男人得到了罗马天主教总部那边的广泛好评。
——人们甚至毫不怀疑这个拥有“乌兹罗克”这样奇怪名字的男人会是下一任罗马天主教的教皇。
“——主教大人就像是从圣经里诞生的神圣。”
罗修安静地听着身边名叫玛利亚的修女姐姐科普,当说到这个男人的名字的时候,黑发年轻人注意到他身边的圣洁修女就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鸟一般快乐而充满了向往。
而黑发年轻人却并没有指出这一点,看着沉浸在那些并不允许存在的情绪中而全然不自知的可爱修女,他难得地保持了他应该有的沉默。
当他们一脚踏入浮屠罗门的主建筑的时候,罗修几乎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脚下的这座古老的建筑不止外表就连里面似乎也成功地保留了历史的痕迹——旋转而上的楼梯的尽头被窗外照入的光晕掩藏,抬起头隐约能看见在阳光光线之中飞舞的粉尘;复古的盔甲被摆放在走廊的两旁;一个巨大的天使祈祷雕像被摆放在门厅的正中央,阳光从上而下倾洒在她的肩膀。
厚重而华丽的古典地毯从脚下蔓延铺展,一切显得那么美好,罗修几乎以为自己是一脚踏进了某个宴会的举办地。
——唯一违和的存在是一个身穿蓝色袍子、此时此刻正趴在地摊上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的女人。
罗修挑了挑眉,如果不是他注意脚下,这会儿的他大概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对方的手上——但是尽管他如此小心翼翼,他还是不幸地吓到她了。
那个女人似乎被笼罩在自己上方的阴影吓坏了,当她抬起头瞪大眼惊慌地看向面前这个俊美的少男时,乱糟糟失去光泽的头发,苍白却长着雀斑的脸蛋,眼前的女人有着很深的法令纹,那因为过度的惊恐而几乎全部移位的五官却让罗修第一时间意识到她是这里的病人……之一。
“艾丽嘉,现在是午休时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在罗修说话之前,站在他身边的修女上前将那个趴在地上的女人扶了起来。
名叫艾丽嘉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罗修一眼,然后她将自己脸埋入了修女的胸脯,用几乎不可闻地声音说:“我在捉跳蚤,好多好多的跳蚤,它们散落了一地,我的脚走在上面很疼……”
罗修:“……”
跳蚤?
掉了一地?
还能膈脚?
“……”罗修知道自己不应该和神经病患者多计较这方面的东西,但是他觉得对方这样不带商量就随便替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也是一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哦,别在意,艾丽嘉只是在幻想自己在冒险,”名叫玛利亚的修女抱着女病人冲罗修笑了笑,“但是艾丽嘉喜欢你,罗修,她通常不会把脸埋进别人的胸口,只有她在害羞的时候……上一次她这么做的时候是因为在圣诞节,主教大人亲手将一颗苹果分发给了她。”
罗修抽了抽唇角,很想告诉修女当初在伊甸园中,恶魔大概就是这样将象征原罪“欲望”的苹果递给了夏娃的。
但是罗修不想在浮屠罗门院的第一天就被强行绑在椅子上以神圣的名义被电来电去,所以他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他只是显得有些懒散地将手插入了自己的口袋,微微耷拉下肩膀,心不在焉地看着两边的装饰,跟在修女的屁股后面继续前进。
在离开前厅的时候,鬼使身材地,罗修回过头最后看了眼摆在前厅中央的那座祈祷天使雕像——依旧神圣美丽,然而罗修却不自觉地觉得,她在黑夜之中大概会是另外一番长相。
……唔,相比起驱魔人来说,罗修觉得自己的想法似乎更加像是个十足的恶魔。
虽然正常人管他这种行为叫“中二病”。
他们仿佛走过了一道很长很长的走廊,期间,罗修他们浪费了一点儿时间将艾丽嘉送回了聚集了很多病人的休息间——休息间看上去很舒服,所有的病人几乎没有交谈都自顾自地在背景悠扬的钢琴曲中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罗修想多看几眼,但是玛利亚修女告诉他,他们必须要加快时间办理罗修的入院手续。
而当他们匆匆忙忙地来到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他们要找的人似乎并没有乖乖地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哦,我真是难以想象我居然忘记了,”玛利亚拍了拍自己光洁的脑门,可爱地吐了吐舌尖,“午后休息时间主教大人喜欢到院子里去散步冥想。”
恩,换句话说就是晒太阳偷懒——我敢打赌他下雨天肯定不会出去。
罗修无趣地想。
他乖乖地跟在修女后面来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这一次里面有人,看上去是一个不太和善的男人,他脸是国字形的,就像是五官都被委屈地关在了一个正方形的相框里,而当这个男人抬头看向罗修的时候,罗修皱了皱眉,却听见他身边的玛利亚修女叫这个男人“神父”。
“新人,是不是?”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低沉,就像是一个锯子在一堆砂砾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罗修这名“神父”从自己的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他戴上了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变魔法一般,这让他立刻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神职人员了。
“家人呢?”神父凑到了罗修的面前,就像是怀疑这个看上去安静且干净的漂亮年轻人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一般,他微微眯起眼,“我们这里的病人通常都由家人陪伴办理入院手续。”
“……有一个姨妈,但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罗修想了想问,“需要缴费吗?”
“浮屠罗门院完全免费,神眷顾世人,众生平等。”
免费!
罗修松了一口气:“神真是个好人。”
话一出口,他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沉默地瞪着他。
“……”黑发年轻人顿了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真诚微笑,“我只是想用一个通俗的方式赞美神。”
谢天谢地,一屋子的人将他们的目光收了回去,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回到正题——罗修有钱,但是他并不认为这会儿玛丽苏姨妈还能把这些钱还给他。
喏,精神病人没人权,没人权还有个屁的钱。
那个神父斜睨罗修一眼,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他走到了档案柜旁,稍稍踮起脚打开他,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个巨大的档案夹,紧接着他重新回到了办公桌后面,抓起了一只复古的羽毛笔,翻开文件夹,翻到某一页——从罗修的这个方向来看,那大概是一张空白的表格。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名字?”
罗修:“啊?”
“你的名字!”神父皱起眉。
“罗修。”
神父抬起头看了罗修一眼:“中文?”
黑发年轻人懒洋洋地耸耸肩:“我父亲是中国人。”
——他发誓自己在那个神父重新低下头写字的时候听到了对方嘟囔了声“小混混”,他挑了挑眉看向身边的玛利亚修女,后者对他报以尴尬歉意的一笑。
接下来是家庭,住址,家庭成员以及联系电话,当一切都完毕之后,那个神父重重地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他看着面前的漂亮黑发年轻人,用无比平静地声音说:“进入浮屠罗门院,意味着每一个病人都即将有了一个新的人生。”
罗修:“唔。”
神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罗修:“唔?”
神父:“你将会有一个新的名字——绝对不违背神圣,绝对正常的好名字。”
我名字怎么邪恶啦?
罗修腹诽着,却还是点点头:“……唔。”
神父:“不幸的是,我们这里似乎男女比例失调,今年分发下来的男性姓名名额已经用光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爱丽斯’。”
罗修:“啊?”
神父:“你好,爱丽斯,欢迎加入浮屠罗门院,祝您治疗愉快。”
罗修:“……”
第四章
……
在进行过再也不能更加简单的报到之后,修女带着罗修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到想掀翻桌子的办公室——当然了,如果光光是站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就能表达罗修对于自己“获得新名字”这件事情的不满的话,他可以在那张该死的、毫无亮点的办公桌旁站到天荒地老。
哪怕是赖地打滚也没问题——如果这么做他们不会让他接受电疗的话。
但是罗修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理由很简单——再说一遍,疯子没人权。
而此时此刻。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那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上,玛利亚修女还是如同她进入办公室前看上去一样和蔼可亲,她轻轻地掩上办公室的门,随即转过身对获得了一个全新名称的罗修温柔地说:“现在是午休时间,爱丽斯,我想你可以到处去看看你未来的新家——当然并不仅仅限制于在这座建筑之内,外面阳光正好,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走走呢?”
“我刚刚从外面进来。”罗修指了指窗户外面。
玛利亚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晒阳光的时间永远不嫌多,爱丽斯。”
“好吧,我知道了。”
看着面前的漂亮青年答应了自己,玛利亚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一些。
罗修顿了顿,总觉得对于“出去走走”这件事上来说,面前的修女看上去除了“体贴”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丝奇怪的期待……大概是错觉?他比玛利亚高上半个头,这就导致如果他想对视上这个修女的眼睛好好说话的话,他就必须稍稍低下头——而他现在这么做了,因为他必须让自己看上去很认真,黑发年轻人缓缓地说:“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叫我‘罗修’。”
“为什么?”修女歪了歪脑袋,“你已经获得了神圣的新名字,那是神赐予你的纯洁。”
“……就像你名字‘玛利亚’?”
“就像是我的名字‘玛利亚’。”
修女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
看着面前这几乎有些晃眼的灿烂笑容,罗修妥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也不能说服一个觉得自己永远活在圣经之中的少女——他知道,如果再跟她继续就“爱丽斯是个女人使用的名字”这件事争论下去,面前的可爱少女只会告诉他,圣经上说,天使没有性别。
和玛利亚告别之后,罗修顺着楼梯回到了主建筑的二层,黑发年轻人还记得刚刚在这里他短暂地参观了一下病人们的休息室,虽然此时此刻黑发年轻人并不想到建筑外面去晒太阳,但是很显然的,他也并不想加入到那一群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之中去——于是这个刚刚加入了浮屠罗门的年轻人,就这样在二楼的走廊上走走停停,拖拖拉拉……
二楼休息室外面的走廊墙壁上挂着很多画。
大多数都是圣经故事中的插图,很多天使,美好的天堂总是用金色和白色等暖色系构成画面——偶尔也会在两幅描绘天堂美好的生活图之后穿插一张路西法堕落之后的地狱的画——那些画统一都是油画——黑色的悬崖峭壁之上正在修建的半成品建筑,生长在冥河两岸的曼殊沙华,船只,奴隶,长着羚羊角的恶魔和拥有黑色翅膀的堕落天使……
很逼真。
就好像这些画作的作者真的曾经到过天堂生活,也曾经去过地狱旅行似的。
这些画作的逼真程度已经足够到让罗修有些在意……他在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前驻足,看得仔仔细细,直到他在每一幅画里都找到那么一两个作者没处理好的细节小瑕疵,这才满意地走向下一幅艺术品。
黑发年轻人漫无目的地按照修女的意思“参观”着浮屠罗门院,直到他来到二楼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的顶端有一扇巨大的窗户,阳光从那里照射进来,可以看见尘埃在温暖的阳光中翻滚起舞。在那窗子的下面,一眼就可以看得到那里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华丽的边框,精致的金属铸造工艺比之前任何一幅画作更加夺人眼目……
然而奇怪的是,这仿佛是压轴戏一般本该隆重登场的画却被人用厚厚的帘子给遮盖了起来。
“……”
这厚厚的帘子上面对于罗修来说,简直是写满了“来把我掀开”五个大字。
好吧。
帘子,我跟你说……
你不要那么贱。
……被好奇心逼疯了的天蝎座可是很可怕的生物!
——你不会想知道我们有多可怕的!
向着四周望了望,在确定了身后没有人靠近之后,黑发年轻人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上前——当他一只手轻轻触摸到那帘子的一角时,黑发年轻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防止母亲发现自己在偷吃糖果的小屁孩,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他稍稍捏紧了那帘子,正准备用力将它拉开——
“嗨,你在这里做什么?”
从脚下传来的空灵女声打断了黑发年轻人的动作。
罗修一愣,整个人僵住停留在了原地,他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儿居然还有其他人而他刚刚居然一点没有发现——
幸运的是,在这个本该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罗修发现无聊至极地在这栋建筑里晃来晃去的人不止他一个,他又遇见了“趴在地毯上数跳蚤”的女人——这是他给名叫艾丽嘉的女人取得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