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朝看着翟墨递上来的最新报告,发现悦阳已被掏空了近七成财力,他思忖片刻,道:“差不多了,我们该收手了。”
“王爷不要趁此机会彻底打破悦阳在帝都的垄断吗?”
北堂朝看了看翟墨,沉思片刻,只道:“说到头来,这毕竟是云寄的生意,云寄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本王总不能为了心中的一丝忌惮真的全都将它毁了。”
翟墨闻言点头,说道:“好,许氏钱号明早便会宣布停止廉价兑票,我们尽量做到让云公子短期内不起疑。”
“起疑也没什么,”北堂朝的目光远远的投向门上的烛影,淡淡道:“知道本王与许平江关系的,也只有这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都是本王最信得过的。他要在王府里,本王自会给他荣华富贵,要那么大的权势做什么。”
“是。”翟墨躬身答道。北堂朝揉了揉肩膀,将笔一支一支地挂回笔架上去,说道:“你也该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谢王爷体恤。”翟墨恭恭敬敬地告谢,转身退下。
北堂朝看着翟墨转身走出门外,刚要抻一下疲倦的筋骨,突然听翟墨在门外一声怒喝:“站住!”便是飞身掠去带起的风声。北堂朝一惊,想到季华鸢喝醉了酒一个人在偏屋,急忙追奔过去,却见翟墨已与那人在屋顶上缠斗了起来。
翟墨出了手,那人几招便招架不住。北堂朝仰头看翟墨渐渐占了上风,沉声喝道:“胆敢来本王府里行刺,捉活的!”
不消北堂朝说,翟墨手中钢刃早已飞出,只听噗的一声刀刃进肉,飞旋出去又勾回来,那刺客扑通一声跪倒,在屋顶上一路滚了下来,跌在地上!
季华鸢被这声响惊醒,酒醒了一大半,慌忙推门出来看,正看见院子里北堂朝负手而立,不怒自威,翟墨扭了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冷风吹去了季华鸢的酒意,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身形格外眼熟,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
北堂朝看着眼前黑衣人,亦是看出了端倪,不待翟墨动手揭下那人蒙面的黑布,便冷哼一声,道:“终于等不住了吗,秋雨来?”
随着北堂朝声音落,翟墨唰地一声揭下了那人蒙面,秋雨来眼中尽是狠厉之色,冷冷一笑,却是转头对季华鸢说:“早知你这贱人拖累我至此,我就早该回禀了殿下将你赶出南都!”
一语罢,四下俱静,四下俱惊。季华鸢心中如有鼓擂,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今夜一定是中了圈套了!他惊恐之余,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北堂朝,却见北堂朝面沉如水,大步上前一把掐住秋雨来的脖子,将他拖离地,声音低沉得可怕:“死到临头了,你还胡说些什么!”
秋雨来被他掐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无力发声,却是偏过眼,冷笑着盯着一边的季华鸢,发出“嗬——嗬——”的声音,那眼神如夜鬼般让人毛骨悚然,季华鸢心都凉了,竟是被他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北堂朝挥手一个耳光抽过去,将秋雨来打得飞出一丈远,一口血就吐了上来。北堂朝上前一步挡住季华鸢,怒喝道:“你行刺本王不成,还想恐吓王妃吗!”
秋雨来擦了擦顺着下巴淋淋漓漓滴下来的血,忽地笑了,看着北堂朝,缓缓道:“北堂朝,我半夜欲潜进季华鸢的屋子,竟是为了行刺你?”
“行刺本王,行刺王妃,都是一样的!”北堂朝说着唰地抽出剑,搁在秋雨来颈上,看着那人映了一道剑光的脸,喝道:“早就知你与晏存继勾结,本王本不欲打草惊蛇,没想到你今日自投罗网,实在是找死!”
“北堂王,敢问你凭何认定我与西亭王储勾结!”秋雨来毫无惧色,高声反问道。
北堂朝冷哼一声,道:“秋雨来,本王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姑且不说你将本王试探你的消息走漏出去,单说你这脸,落虹乃绝世利剑,你这伤疤,好得也太快了些!”
北堂朝话音刚落,天边突然划过一个闪电,将秋雨来惨白无色的脸打得更加恐怖。轰隆隆的闷雷紧随而至,大雨转眼倾盆。季华鸢看着秋雨来脸上诡异冰冷的笑,不好的预感像是砸门一样汹涌而来。秋雨来侧过头低下眼看着颈间的剑,片刻,忽地一笑,伸手,却是没有夺剑,而是就着雨水在脸上狠抹了两下,声音凄厉得如同冤鬼:“北堂朝,你看清楚了,我这脸!”
暴雨冲刷着秋雨来脸上的脂粉滚落,翟墨和季华鸢离远一步,看得并不很真切。而北堂朝却是倏忽间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秋雨来脸上狰狞的一道疤痕,不偏不移,正是那日被季华鸢剑气所伤留下的伤口!
“你……你不是用了西亭的白珊瑚吗?”北堂朝怔怔地问道。季华鸢在身后听见这一句,却是突然间明白了,低头苍凉一笑。想到北堂朝刚才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心中的苦涩如同翻江倒海般而来。
北堂朝,我不惧怕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只希望,你不会伤得太痛!
秋雨来的目光绕过北堂朝,直盯着季华鸢去,一字一字道:“这还要多亏了殿下送进来的好搭档,目无大计,反而一心与我争高低,便连那殿下托他送进来的白珊瑚簪子,也拖着不给我!”他说着声音愈发激动,高声怒道:“季华鸢,我脸上的疤日益藏盖不住,失宠那日,也是殿下弃我之时。与其落得惨死,不如用命赌一把,才来偷你的白珊瑚簪子!如今我身暴露,秋雨来无可辩驳,只是,宁死也要拖你这卑劣贱人下来,也让一片痴情的北堂王好好看看,他一心爱着的,是怎样一个吃里扒外的好王妃!”
又是一个惊雷,直劈得人耳朵都要聋了。听到消息的云寄带着一众下人赶过来,正好看见院子里四人,翟墨已经在一边呆住了,秋雨来目色狠厉,北堂朝回过头看着季华鸢,满脸的不可置信,而站在这场风暴中间的那个人,却只是平静地站在院子中间,任暴雨疯了一般的砸在身上,无一丝瑟缩,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说不出的苍凉,说不清的温柔。
“北堂朝,”季华鸢在轰隆隆的暴雨中缓缓开了口,声音如往日般平静清脆,甚至还带着一点调皮的尾音:“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我不是他在王府里的搭档。”
秋雨来不等北堂朝犹豫,就冷哼一声,大声道;“那么,季华鸢,你敢不敢让北堂王搜上一搜,你衣衫后腰处别的是个什么物件!你敢不敢站在王府一众人面前,坦坦荡荡地说一说,你消失那几日,是和谁在一起,又做了什么!你敢不敢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面前的北堂王,你与那日刺杀他的刺客是不是第一次碰面!你借了他们的手回到王府,又是打着什么算盘!”
秋雨来的语气太坦荡,坦荡到季华鸢看着那人衔恨刻毒的眼神,恍惚间自己都有一瞬间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陷害算计的。他有些愣愣地抬头对上北堂朝空洞的眼神,只看见他眼底愈发强烈的伤痛,不由得垂目笑了。
北堂朝,原来,单单是这几句指天咒地的荒唐话,你便信他了。
“华鸢,”北堂朝努力压抑着心中不好的预感,稳着自己的声音,说道:“听他说得多离谱多可笑,你过来,让我摸摸身子,也好还你自己清白。”
季华鸢站在那里没有动,北堂朝没有催。云寄带着人停在了门口,不出一声,秋雨来一直带着诡异的笑意看着季华鸢和北堂朝二人。一时间,院子里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
季华鸢动了,他缓缓伸手到身后,将那枚粗糙的珊瑚簪子从腰间拔出,在暴雨中高高地举到北堂朝眼前,嘴边还带着一丝孩童般调皮的笑意,说道:“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可是好巧,这东西,我刚好真的有。”季华鸢说着,转头看着秋雨来得意的神情,一脸平和地笑了:“秋雨来,好一出鱼死网破,你,赢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耳边一声比雷声更响更近的噼啪声,还没来得及看发生什么,脑子中就轰地一炸,一时间腥甜苦辣都在嘴里,整个人裹着暴雨飞了出去。
这一耳光,北堂朝打得自己的手都痛得像要裂开一样。他看着那人飞跌在雨里,还打了一个滚,心中怒火不减反增。他此刻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脑中嗡嗡的声音,北堂朝目眦欲裂,一只红肿的铁掌绷得像钢板,大步便要走上前去。一直呆在一边的翟墨见了北堂朝绷起的手掌,心道不好,一个闪身飞扑了过来,紧紧地抓住北堂朝的胳臂,大呼:“王爷,不可啊!”
“放手。”北堂朝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头搏杀中的野兽,一字一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否则,本王连你一并杀了!”
翟墨心中战栗,嗵地一声跪在地上,呼道:“王爷杀了翟墨事小,万万不要铸下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大错啊!”
北堂朝死死地瞪着季华鸢雨中单薄的身影,与翟墨僵持着不动。季华鸢在雨中伏了一会,头脑中才渐渐消了那轰鸣的声音,自己慢慢地从地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他在雨里站直身子,抹去嘴边的血,血和雨掺杂着粘稠地沾了一手,却是有更多的血止不住地顺着唇畔溢出来,季华鸢捧了一手的鲜血,心道:这一耳光,刚才还是打秋雨来,如今竟是更狠更恨地扇到自己脸上来了。
季华鸢想到这,不免觉得讽刺,他弯起痛得要裂开的嘴角笑,哑着嗓子对北堂朝说:“北堂朝,那日也是如今天一样的暴雨,我困在江边,被晏存继救起。那三日,我确确实实是与晏存继在一起,也确实是承诺了他,向你隐瞒他到帝都的行踪。秋雨来说的话,虽有七分是假,也有三分是真。而这三分,已足够你杀我了。你若真的舍得,就……动手吧。”
38、雷霆之怒(一)
季华鸢想到这,不免觉得讽刺,他弯起痛得要裂开的嘴角笑,哑着嗓子对北堂朝说:“北堂朝,那日也是如今天一样的暴雨,我困在江边,被晏存继救起。那三日,我确确实实是与晏存继在一起,也确实是承诺了他,向你隐瞒他到帝都的行踪。秋雨来说的话,虽有七分是假,也有三分是真。而这三分,已足够你杀我了。你若真的舍得,就……动手吧。”
季华鸢说:“北堂朝,你若真的舍得,就……动手吧。”
那人说这话时面色苍白,嘴角带着触目惊心的血迹。北堂朝隔着滂沱的雨帘,一忽觉得季华鸢是笔直桀骜地挺立在那儿,一忽又好像看见他整个人都在暴雨中瑟瑟发抖。隐约之中,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却只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季华鸢还是笑着的。从他回到帝都之后,便一直都是这样淡淡的笑着,像是温柔,又像是苍凉,像是嘲弄北堂朝的痴情,又像是嘲弄他自己的荒唐。
北堂朝的眼眶在黑夜中渐渐红了,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喑哑,他缓缓放松绷紧的身子,望着那人,一字一句道:“季华鸢,你说得对,我舍不得你。”
“我舍不得杀你,但我不会再放纵自己爱你。”
北堂朝在暴雨中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像是自言自语地一句句呢喃:
“季华鸢,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一点的怜惜,对你,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善待。你说的话,我再也不会相信一句了。”
“北堂朝,你说对了。我原本就是一个阴险的贱人,只会一次次伤你、负你。所以,你本就不该信任我。”季华鸢说着,笑着,竟然还微微吐了吐舌头,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柔声道:“看吧,你信了我,却被我伤得这么惨。以后,别这么傻了。”
北堂朝木然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缓缓道:“不,我做不到。只要你还是季华鸢,我就还是会犯傻。”
“那可怎么是好呢……”季华鸢轻轻侧着脑袋笑,低声道:“你这么爱我,你这一辈子,就栽在我手上了。”
北堂朝沉默片刻,木然地开口,却是道:“季华鸢,我不忍心杀死你,但我要彻彻底底毁了你,也许那样,我——就不会再那么傻了。”
季华鸢闻言只是笑,垂下头,不再说话。
北堂朝说,他要毁了他,要彻彻底底地毁了他。
满院的雨声,敲打着青石板,更加寂静了。北堂朝透过偏屋洞开的房门,看见季华鸢的床。那床上还散乱着一床被子,上面绣着大朵大朵镶金的海棠,还绣着一只苍劲秀美的剪尾鸢。那是他在和季华鸢和好当晚便从飞鸢楼亲自抱过来的——是从前,他和季华鸢夜夜同床共枕时盖着的。季华鸢的体温,季华鸢棉被下雪白的皮肤,季华鸢羞赧又调皮的笑,好像还在眼前,透过这冰冷的雨帘,像是一道道火辣辣的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在北堂朝的心上。抽得他疼,疼得想哭。
北堂朝想起那日飞鸢楼院里的海棠树下,那人委屈又愤懑地偏过头去,看着那半幅未完成的画,眼中垂下几滴清泪。不知道,那滴泪,又是真是假。
“季华鸢……”北堂朝缓缓走近去,伸出手,抚上季华鸢在冰凉雨水的冲刷下依旧滚烫的脸,低声呢喃道:“你不是说,要做我的嬖宠吗?你以后,就留在我府上,乖乖地做一个嬖宠好了。”他说着,唇角渐渐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声音大了许多:“就像你说的,我喜欢你,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你死,更舍不得你离开。不如你就留下来,每日伺候得我舒坦了,就有好吃好穿,有好日子过。我找最有经验的嬷嬷好好调夹o你,将你那一身的傲骨一根一根拔去,兴许有一日,你变得和那女支馆里的其他娼女支一样谄媚低贱,我就会真的忘了你……到那时,我再杀你。”
北堂朝话音落,天边又滚过一道闪电,像是从季华鸢和北堂朝隔雨对视的双眼中间劈过一般,照亮了北堂朝的面如死灰,也照亮了季华鸢愈发苍凉、带着诡异笑意的脸庞。
季华鸢背后的伤疼得像是要烂了一样,暴雨好像冲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着北堂朝,觉得有一点点逐渐放大的晕眩。白天,那人还说着要等他把心里话说出来,要和他一起面对。那人还告诉他不要怕,那人还说要和他抛却过往,一直走下去。而现在,那人就站在对面,口口声声要将他调夹o成娼女支,要毁了他!
季华鸢知道这都是自己做的孽,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他竟是那么的心寒。季华鸢扶着膝在雨中一点一点蹲下身子,抱着自己冻僵的双腿,只是低声道:“好。”
这一个字话音刚落,天边的雷就彻底轰轰烈烈地滚了起来,狂风卷着暴雨像是要把人挟走一般。满世界的雷声整整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远去,暴雨如来时一般毫无预兆地停了。云寄头上一直撑着伞,却还是早已湿透,他干脆丢开伞走上前来,路过地上的秋雨来,站定在北堂朝身边,柔声劝道:“王爷,别为了一时气恼,犯下大错。”
北堂朝没有回应云寄,只是定定地看着季华鸢,一字一字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这一次,本王不会给你离开帝都的选择。季华鸢,你这一生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了。”
季华鸢不知是不是被他言语中的冰冷狠厉震慑住了,闻言竟真的轻颤了一下,心中种种酸楚和委屈似乎已经冲到了喉头,带着腥甜的血腥味。他用力地吞了一口吐沫,却是抬头对云寄淡淡一笑:“云公子,你来的好快。”
云寄面上惯是那副彬彬而疏远的微笑,他看着季华鸢,回道:“才要睡下,就听说主院出了事,连忙带人来看看。华鸢公子当日答应我要善待王爷,终归还是一句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