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不对,我只是向你证明我没有害你的意思,既然你说要各取所需,那不妨说你的条件来听听。”
“呵……晏存继来找我,是想要您的命……”季华鸢面上浮出一丝戏谑的笑,他看着三叔苍老却矍铄的双目,一字一字道:“铁狼军上层不和,稍有把握不好,就是一场血肉屠城的好戏。”
三叔哈哈一笑,点头:“不错不错,我也想要他的命……这不新鲜,我关心的是,你的意思?”
季华鸢始终挂着那分客气而疏远的笑意:“我无所谓你们两个谁死,我只在乎,谁能给我我想要的。”
“晏存继是未来西亭王褚,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是我能给你而他不能的。”
“当然有。”
“什么?”
季华鸢笑:“他不能帮我扳倒西亭王褚。”
三叔一愣,他看着眼前似漫不经心的年轻人,那张酷似先王妃的精致面孔上的淡漠笑意那样让人望之心寒。心事外露本是大忌,而他却顾不得那许多,他破口问道:“你想取而代之?”
季华鸢叹了口气,抬眸看着他:“不行吗?”
“怎么可能!”三叔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季华鸢轻笑一声:“怎么不可能,您敢如此与王储为敌,想必身后必有与他势均力敌的靠山。我对西亭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朝内绝无第二位够王储资格之人。您的靠山所想……容我猜猜……不过也就是借南怀这块宝地暗杀晏存继,再找个合适的人易了容去,回西亭好好为西亭王送了终,然后做他的乖乖傀儡吗?”
三叔僵坐在凳子上,他伸出苍老的手指着季华鸢:“你……”
季华鸢笑,颜如六月盛开的妖冶牡丹,他朱唇一吐,说道:“我,愿做那个傀儡,而条件就是——我要我母亲留下的铁狼军。还有,汤鹿之行晏存继要暗杀北堂朝之时,我要您倒戈一击,尽全力替我保下北堂朝。”
“你应该知道,北堂朝是我们南怀之行最重要的筹谋。”三叔严肃地看着他,缓缓说道。
季华鸢眨眨眼:“确切的说,应该是晏存继最重要的筹谋。而您最重要的目标,难道不是暗杀王储殿下本人吗?”
三叔屡次被他说中,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气急败坏:“你究竟计划了多久!”
季华鸢无辜地挤出一个费力计算的表情,说道:“嗯……让我想想,从晏存继求我配合他开始……大概……一刻钟?”
“不可能!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季华鸢叹口气,他拿过三叔面前的那杯茶喝了一口,舔了舔微微有些干涩的嘴唇,说道:“我想您一定将我调查得一清二白,我认识的人本就不多,又能有谁做我的靠山?这世间人情薄凉,北堂朝也不过如此,云寄,秋雨来,呵……我都不忍再去细数,我孤身一人二十五年,最终也不过想要握着母亲留下来的东西罢了。”
三叔望着眼前这个翩然少年,那青涩的面庞上不仅无半分稚气,反而有似若隐若现的沧桑。那嘴角的淡漠笑意分明是玩世不恭,却又带着那样隐忍的风情。季华鸢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叹息道:“孤苦一世,情爱之物不过虚浮,我以色事人,终有色衰爱弛之日。我只是想要最终能为北堂朝全一命,算是偿了他当年的照拂。再握着些当真能让我安身立命的东西,这……也过分吗?”
三叔看着季华鸢,滔天的震撼翻卷过,紧接着,他眼前依稀看到了一盘令人振奋的棋局。他收敛了面上的惊色,淡淡道:“你只是临时起意,还不知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季华鸢打了个哈欠:“我需要知道吗?我还以为自己只需要让晏存继愈发爱上我不能自拔就行了呢。难道不是我一切听着你们的安排,最后等着坐未来西亭王和铁狼军的椅子吗?……”
三叔死死地盯着季华鸢,季华鸢也好整以暇地回望,过了许久,三叔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诚然。”
季华鸢笑,笑得更加开心了。这人笑起来的时候,无论正说着多么阴险算计的话,眉眼间都是那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神色。季华鸢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微微嘟起嘴:“说真的,别让我接手那些麻烦事,我一人荡世,最怕麻烦了。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放手让我去魅惑晏存继,当然,别忘了许诺给我的彩头便好。”
三叔打量着季华鸢,季华鸢倒毫不心急,他最后将那点茶水饮尽了,而后利利索索地站起来,说道:“我知道,这是大事,您得仔细考虑,您的靠山更要小心行事。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不着急,成与不成,至少我还能接着做北堂王的宠儿。我就在王府,等您的消息。”他说着,轻笑两声,随意一拱手:“告辞了。”说罢,便径直推门离开了屋子。
三叔望着那少年轻快的脚步,那背影似乎是那般与世无争,而那人成府里却含着如此惊天的算计。他眯起双眼,季华鸢的计划太肤浅了,漏洞百出,但是——他不能否认,这计划可行,并且对彼此都非常有利。而季华鸢又那么聪明,他只是简简单单提了一个想法出来,将那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推给自己,他落得轻松快活,也不会让对方对他抱有忌惮和猜疑。
三叔知道,季华鸢的目的达到了,他动心了。他仔细度量着季华鸢开的条件,分析着对他们的好处、对季华鸢自己的好处,他心中的一番谋划,已渐渐有了轮廓。他想,季华鸢今天的话,未必句句为真,但总有八分可信。而这八分,已然足够。
将他拉过来,日后若要成大事,还要慢慢地去拿捏那个少年的心。不过,他不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季华鸢轻快地从那弯弯曲曲地巷子里拐出来,他使劲揉着自己的脸,暗暗嘟囔道做戏实在是体力活。他一直走上繁华喧闹的中央街,在众多挤着挨着的小茶肆里似是随意挑了一间坐进去,对乔装着等他的晏存继眯起眼笑。
晏存继瞧他的模样,噗的一声乐了,提起大肚茶壶替他哗啦啦斟满了一大海碗油茶汤,说道:“办妥了?”
季华鸢笑:“我对他说要帮他扳倒你,然后做那背后之人的傀儡,顶了你王储的宝座。怎么样,怕吗?”
晏存继也笑:“真有你的,昨天你和我说的时候,我倒没想你真能办成。”
“不过是人心的博弈,看谁能先摸中对方的要害罢了。”季华鸢不以为意地撇嘴,端起碗来喝着浓稠喷香的油茶汤。晏存继点点头:“行,有你的。不过,他就没有和你提行刺北堂朝之举?”
季华鸢端着茶碗的手轻轻顿了一下,继而勾起嘴角笑:“他只道我恨毒了北堂朝,是以,汤鹿之行的两个目标,便是你和北堂朝。你们二人,在他老人家的计划里……”季华鸢说着,放下茶碗,轻轻抹了抹脖子,故作玄妙道:“都逃不过一死。”
晏存继哈哈大笑:“胃口太大,是会被开膛破肚的。”
季华鸢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只是打着哈欠道:“他好死赖死与我无关,只是,我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现在可是让他坚定死了杀北堂朝的心。北堂朝的安全,到时还要仰仗王储你一诺千金的美名,靠你周全了。”
晏存继挑眉笑,举碗遥敬:“必不负所托。”
季华鸢笑着回敬,继而低头喝茶。米黄色的油茶汤映出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的释然。
三叔、晏存继,这两位都是道行深厚的人精。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季华鸢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实话。
铁狼军这块肥肉再大,与季华鸢又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做的,无非两件事——替他那素未谋面的娘全下铁狼军、让这只队伍不会落入外人手,还有,北堂朝的安全。
是以,季华鸢从未完完全全地相信晏存继,更遑论相信那个老头。他在二人之间钻了个完美的空子,为北堂朝上了双保险,然而,这还不够。属于季华鸢自己真正的计划,还要他细细筹谋。世界之大,除了北堂朝,他相信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
油茶香飘散在整间茶肆里,晏存继靠在窗边放松地吹着风,他发现季华鸢在看他,回过头去对视,季华鸢却只是轻轻一笑,指着大肚茶壶说道:“小店子的芝麻倒炒得很香。”
晏存继一愣,没想到他看自己半天,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句话。然而他只是困惑了一瞬,便笑着与季华鸢扯去闲话开了。
毕竟,眼前的人,不一直都是他摸不透的谜吗?就像多年前,那个他永远猜不透的女人。
只是当时的晏存继不知道,他对于这丝永远摸不太透季华鸢的习惯,让他走错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戏人者,恒被戏之。他太小看眼前这位貌似风轻云淡的少年胸中的沟壑了。
117、入戏(二)
北堂朝又一次彻夜未归,季华鸢等到将近子时,却听宫里人捎口信进来,说是城北又发现了铁狼军的痕迹,北堂朝带人连夜查过去了。季华鸢抱着被子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出神,宫里的领事太监衣冠严整地站在房门口,用那独特的尖细嗓音问道:“公子需要奴才为您带什么话吗?”
季华鸢叹口气,他知道这太监只是随口一问,北堂朝赶去城北,他能为自己捎什么话呢?但他想了想,还是道:“让他当心自己的腿伤。”
太监皱纹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公子有心了。”
季华鸢只是礼貌地微笑,目送太监离开。他听着那队人马的脚步慢慢地消失在院子里,长叹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墙上。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想:所以还是这样,无论北堂朝怎样看待他,甚至哪怕北堂朝能说服得了北堂治,可是这悠悠之口,又有谁能堵得住。在那么多人的眼里,自己与北堂朝这两年来的那些“公子”,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他向来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但是也许是最近,他心里太乱了吧。人的心一乱,就会变得脆弱起来。季华鸢抱着自己的膝盖,望着跳得噼啪作响的烛火,慢慢地出了神。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季华鸢昨夜不知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被子都被甩到了一旁,脚底冻得冰凉。他无奈地捂着自己的脚,看天色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间,而北堂朝依然没有回来。季华鸢叹着气叫人,这屋子安静得有些可怕,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
“您醒啦?”门开了,如松的脑袋伸了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季华鸢,那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就将季华鸢空落落的心填满了些。如松笑着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手脚利索地替季华鸢收拾起床褥来,一边说道:“奴才一直没敢叫您,都错过了早饭时间了,您想吃点什么?”
季华鸢似是松了口气,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走下床来收拾自己,只随口道:“都好。北堂朝呢?”
“王爷还没回府!”如松脆生生地回答,将锦被呼地一下拉起来,麻利地折了几折,而后砰地一声丢进柜子里。这孩子手脚非常勤快,他赶着抢着替季华鸢端了洗漱的东西、奉了早茶,而后才笑眯眯道:“王爷昨晚传过话,不叫我们打扰您睡觉。您现在醒了,奴才去厨房看看,给您备早饭。”
季华鸢笑着点头:“有劳。”
如松笑,端着季华鸢用过的水盆转身刚要走,却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了回来。他将水盆放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色的信封,说道:“噢,对了,这有您一封信。”
“信?”季华鸢诧异,将信封接过来,信封很简陋,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季华鸢皱着眉捏了捏,轻飘飘的。他抬起头,征询地看着如松,如松有些尴尬地笑了,挠了挠头:“是一个孩子送来的,只说给府里最好看的大哥哥,奴才一想,大概也就是说您了。”
“哦。”季华鸢突然想起昨天那个给他递地图的男孩子,一边随口说道:“我昨天倒确实是帮一个穷孩子买了个糖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信封,抽出薄薄一张粗纸,季华鸢展开,上面以孩童非常稚嫩的笔法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黄莺。
如松忍不住探了探头,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主子善心,那孩子也记着您的好呢!”
季华鸢也笑了,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放在桌上,只是道:“举手之劳,这孩子竟然这么挂心。”
如松笑着吐着舌头走了。季华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将刚才状似随手搁在一边的画纸拿起来,他摊开来仔细地看。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黄莺。季华鸢想,大概便是三叔捎来的答复了。黄莺是讨喜之物,这是应允的意思。季华鸢心底舒了口气,将画连带着信封一并捏起来点了一根蜡燃尽。
两头的开场已经铺摆好,这戏要怎么唱下去,就要看他接下来的能耐。季华鸢在心里寻思着,还是要找个时间和北堂朝说一下,这么大的事情,他也瞒不住。
季华鸢简单用过早饭后就回了飞鸢楼,他在房里走了两圈,房间窗明几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季华鸢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闲下来了。
空荡荡的房间,虽然阳光很足,但他还是有一瞬间的不适应感。季华鸢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走到书桌前蹲下身子,从桌子底下抠出了那张他曾经誊下的天蛊方。
纸业已经沾了不少灰,季华鸢吹了吹,坐在凳子上打开细细看。方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每个字都是自己当日屏息一点一点抄上去的。季华鸢还记得当时自己手心里攥出的汗,那一颗心透凉的诡异感依然可以感觉得到。然而现在,当他知道这个歹毒的方子曾经就被用在他生母身上的时候,他却反而能坐下来,静下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季华鸢想,与其说是读方子,却更像是在读他母亲的一生。如世上最耀眼也最惨烈的烟花,终于在这天蛊的摧残下枯萎飘零而去。
晏存继说:你本应该叫季怀鸢,是你爹心里有你娘的意思。可是你娘送你走前突然提笔,将怀字改成了华,她希望上一代的悲苦离别随风而去,留在你生命里的都是灿烂之物。
季华鸢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纸边的皱褶,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却似乎可以触摸到当日产床上,那个和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的脸庞。冷汗打透了她身上单薄的中衣,长发贴附在脸颊上,她是不是也会无限眷恋地俯下身亲吻初生婴儿肉嘟嘟的脸颊,而后坚毅地提起笔,写好自己的名字,便将孩子送到别人手里,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季华鸢感到满足,他想,自己应该满足。至少他知道了,他的母亲,是那样爱他。
“华鸢主子?”如松在门外低声唤他:“华鸢主子?”
季华鸢有些慌乱地将纸页叠起来收好,他看得入了神,竟然都没有发觉别人走近来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有事吗?”
如松的声音有一些犹豫:“这个……有人要见您。”
“嗯?”季华鸢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如松站在台阶下,有些无措地束着手:“是,是西亭那位王储殿下。”
“什么?”季华鸢皱起眉,他大步走下台阶:“人呢?”
“在……在外面……”如松低声道,季华鸢抬头一看,果然见晏存继正抱着肩膀靠在院门口,老远看见他,嬉笑着向他夸张地招了招手。季华鸢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