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朝停下咳嗽,粗喘了几声,而后抬起头对季华鸢宽慰地一笑,抢在他问之前便开口道:“没事,老毛病了。这几天事情忙,有些累。”
季华鸢脸一白,北堂朝这一句“老毛病”简直就像是在刺他的心一样让他难受。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垂眸却又看见北堂朝的腿,就连腿也是为了他才伤的。季华鸢心慌了,他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架子上下不来,只顾着拽着北堂朝的袖口:“云寄关在第几道门?我去找他讨那劳什子暖心茶的配方!”
北堂朝又开始咳,他一边咳一边摆手道:“不、不必了,你不、咳……不喜……”
“都什么时候了!”季华鸢咬着牙低吼一声,转身就要出去找人,却不料刚一转身,背后的咳嗽声骤然停止,季华鸢还没反应过来,腰上一紧,人已经被北堂朝揽到了怀里。
季华鸢愣怔怔地抬起头,只见北堂朝面色红润,嘴角挂着一丝邪笑低眼看着他,哪还有半分病态。
“你这么关心我,还嫌弃我有皱纹吗?”
季华鸢气结,瞪大了眼睛:“你装病骗我的?!”
北堂朝轻笑不语,只是弯腰就要吻他。季华鸢看着他压下来的脸,一时间怒从心起,一手推开北堂朝的脸,吃准了北堂朝会扶稳他,另一手干脆从床上松开,一肘就向北堂朝怼去!
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呃啊!”北堂朝疼得整个人都缩起来了,面色瞬间惨白,冷汗争先恐后地从发际中钻出来。
他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当真是只顾得上用手捞稳了他,连躲都没法躲一下,生生地吃了他怒气冲冲的一下肘击。季华鸢瞬间吓得心脏停跳,连忙站起来,却看见那雪白的伤布上,一点一点绽出一朵血花来。红色越来越稠密,飞快地蔓延。
“对、对、对不……”季华鸢整个人都慌了,他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捂,手还没碰到北堂朝的腿却又像被扎了一样的缩回来,季华鸢看着北堂朝片刻间就已经汗透的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我忘了……我去找老师!”他说着,立刻转身就要出门,却是刚迈出一步又被北堂朝拉了回来。
季华鸢红着眼睛看着北堂朝咬着唇忍痛,几乎要哭出来了。北堂朝强自摇了摇头,颤声道:“没事没事,就是稍微崩开了点,不用声张。”
“这怎么行!”季华鸢急了,他看着北堂朝,知道北堂朝是怕他回头再受罚,咬牙道:“不用你替我想!你都这样了!”
“哪样了?被狗叼一口还要三番两次急求医,我都嫌丢人!”北堂朝强笑着打趣。
“你别……你的伤……”
“嘘!华鸢!嘘!”北堂朝连忙一手搭在他嘴边上,有些虚弱地笑笑:“那么大声,你还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伤了北堂王。东门的经戒房你进去过没?伤了我是重罪,没个几十板子出不来。你现在嚷出去,你那几个严师要借机给你立规矩,我可拦不了。”
“不用你拦,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怕什么板子!”季华鸢带了哭音。
“你不怕挨板子,我还怕你挨板子呢。快,屋里有没有止血药,别愣着了,啊?”
季华鸢闻言鼻头一酸,一滴泪就那样掉了下来,他连忙跪到地上翻着床下的抽屉,颤抖着手却也把止血的药找了出来。北堂朝弯腰自己捞起剪刀,刺啦啦将纱布剪开,咬牙揭起。季华鸢探过头去一看,原本已经快要愈合的一处狰狞的咬伤又裂开了,鲜血正淋淋漓漓地向外渗。
106、一波(三)
北堂朝从已经愣怔的季华鸢手里拿过药,自己咬着牙往伤口上撒。药性很烈,他一边咧着嘴吸气,一边却揉着季华鸢的头顶嘶嘶笑道:“这药真够毒,毒点好,毒点见效快。”
季华鸢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北堂朝自己三两下敷了药粉,眼看着血将将止住,便拿了新的干净的白布将伤口一圈又一圈缠个结结实实,而后出了一口气,笑道:“没事了,我再在你房里坐一会,等会就不出血了。我不说你不说,谁都不知道。”
季华鸢低着头,许久,只有一个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我不用你替我瞒,我伤了你,自己会去领罚的。北堂朝,雨亭山那件事,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北堂朝低叹一口气,按住他的肩膀:“为什么总要这样,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个错错对对。你对别人这样黑白分明,对我也要这样吗?就算是你欠着我一点,就一定会难受到寝食难安吗?”
季华鸢依旧低头不语。北堂朝也说不出是心疼多一点还是愤懑多一点,许久,他也只能是揉了揉季华鸢的头,用一丝笑意抹去自己心中的愁:“既然你伤了我,就不许再为云寄的事和我摆冷脸了啊……”他说着,挑起季华鸢的下巴,捏了捏他的脸:“真是的,明知道我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还要拿捏着我和我置气。你这脾气呀,放在东门里确实欠收拾。你要是非去讨打,我也不拦你,只是咱把话说清楚了啊,这东门的板子呢——”北堂朝说着,双臂打开在身体两侧摊平,非常夸张地比划给季华鸢看:“有这么长——”然后他又将双手收回两只手掌立着并在一起:“有这么宽——”
季华鸢噗的一声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严肃点!”北堂朝故意拧着眉头,最后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捏,比出一个一寸来厚的手势:“还有这么厚。里里外外都是上等红木实心制成。你今天这叫什么?这叫以下犯上伤了北堂王,情况极度恶劣,至少要罚五十板子。”他说着,两手在身后托住了季华鸢的臀,季华鸢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你干什么?”
“别动,我摸摸!”北堂朝一本正经地在季华鸢的臀上上上下下地量了量,点点头:“嗯——打完之后,年底之前大概不用下床了。噢,对了,汤鹿温泉行宫你也不用跟我去了,我只好委屈一点带云寄去吧。”
“没正经!你敢?!”季华鸢红着脸把他的手打下去,虽然知道北堂朝在故意夸张,但其实还是惊了一下:“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了,诶,算了——”北堂朝突然像是改了主意,拍了拍季华鸢的肩:“我同意了,你应该去领教领教,以后在府里也能乖顺点。挨顿打,让你知道谁是老大。”
“嘁,我要是年底之前下不来床,你就不心疼?”季华鸢脸上这才真的有了笑模样,渐渐放下了心里的沉重。北堂朝叹息一声:“没有办法呀,媳妇不听话,再心疼也要动家法。不过也没关系,我年底前夜夜能观摩你的红屁股,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北堂朝!”季华鸢气红了脸,抬起手就要拍北堂朝。这次北堂朝真吓坏了,急喊道:“别——!”
季华鸢猛然想起北堂朝的伤腿,手掌堪堪停在他腿面上方不到半寸的地方,僵住。
屋里有一瞬间的寂静。而后,北堂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佯装着偕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而后一把将季华鸢的手攥在手里,说道:“你这绝对是故意的,你真想打死我!”
季华鸢垂头叹了口气:“北堂朝,你伤好之前别再来了。”
“那不行,这么好的媳妇,要夜夜睡着才好。”北堂朝戏说道,而后不待季华鸢抗议,将人拉起来,正了神色:“媳妇,给你下个任务。”
“什么?”
“你不是说过和晏存继去雨岚山关前陪他去雨岚镇取过一次东西吗?”
季华鸢点头,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这一段被从行动总结中抹去了。但是不用北堂朝说,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季华鸢仔细回忆了一下那里的位置,心里有了几分把握:“那里很乱,具体位置记不大清了,但我可以去碰碰运气。”
北堂朝点头:“不要声张,带上翟墨和朱雀陪你,万事小心。”
“好。”
雨岚镇是小镇,而北堂朝又怀疑铁狼军已经在镇子里已经有了一定根基,到处都可能有耳目,是以三人进行了简单的易容,而后换上一身号令侍卫的行头,骑乘快马一路从帝都飞驰到雨岚镇。马蹄达达,雨岚山关内街道拥挤繁华,翟墨乘势高喝“急务!闪开!”,三人便大张旗鼓地进入雨岚镇。
一路疾驰过闹市又离开闹市,马行至雨岚镇另一头,三人在城门口下马。三个同样装束的侍卫早做接应,他们接马佯装季华鸢三人高喝离城而去,而季华鸢三人拐进旁边寂静无人的空巷子里。不一会,便走出来三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一主二仆,主子眉眼带着些许冷横又有些小算计。季华鸢和朱雀跟在翟墨身后,三人又回到刚才快马路过的市井中心,一路走走逛逛,时不时停下来过问街边铺面出兑的行情。一打眼望去,十足一副外地而来准备在镇里落脚的小商人做派。
翟墨满含商人算计地眯着眼,右手袖中塞得鼓鼓的,左手还半搭在那袖筒中,像是护着什么。常人见了只会觉得是带来的银票,却只有三人知道,那是一个里外层都插满了毒针的暗器包。
翟墨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季华鸢蹭在他身后不时提点方向,到了人更多的地方,季华鸢不敢太明显,便笑眯眯地朗声说上一句:“爷,当心。”那声音比唱还清亮悦耳,朱雀偷偷撇了撇嘴耸起肩,翟墨回过头来粗声道:“怎么着,关心爷?又想买鸟还是买猫了?”
鸟,是朱雀,拐左。猫,是花豹,拐右。
季华鸢吐着舌头答道:“鸟,鸟,我一直想要鸟。爷给我买齐了五只不同颜色的鸟,再给我买猫。”
翟墨懒洋洋地斜他一眼:“惯的你。”
到了下一个交叉巷口,翟墨站在路口好像为难了一会,然后指着左边挂着琳琅牌匾的巷口说:“拐这儿吧,瞧着铺子多些。”
于是三人就这样自顾自演着来寻店的小商人一行,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向季华鸢记忆中那排低矮破旧的房子寻去。
最后到达的那条巷子不同于季华鸢的记忆,也许之前那次因为是清晨所以了无人迹。这一次,这条长长的巷子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有女人在房门前洗菜聊着家常,还有孩子跑来跑去,一片嬉笑。
翟墨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季华鸢,目光中带着一丝征询。
季华鸢皱着眉看了看这排破旧的老房子,鲜红的新漆门柱,发霉发潮的门槛,微微颔首。
季华鸢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留心是丁字口拐出来后的第几户,他努力地回忆,也只是大概圈出了一个可能的范围,他用目光指点给翟墨看,而后自己都有些惭愧。翟墨轻轻一笑,语声清琅而戏谑:“怎么着,瞧上哪户了,给爷说?”
朱雀翻着白眼看季华鸢入戏地扮出一副贪心又扭捏的模样,心道,这两人太有戏了,扮个主仆也罢了,还要扮上一对有女干情的主仆,简直恶心死了。而他转念又一想,突然乐了:翟墨啊翟墨,你就这样趁机调戏王爷的人,就不怕王爷砍了你?
季华鸢和翟墨早已无视了身后频频翻白眼加小声嘟囔的朱雀,季华鸢有些羞赧地抬手一指,状若无意,实则将自己划定的那一片都划在指尖下:“这些都好,只是……都是民居,人家好好住着,爷能谈妥吗?”
翟墨哈哈一笑,本想更入戏,却到底没敢伸手摸季华鸢的下巴,只好临时收回手打了个哈欠,笑道:“这里的老房子买了也做不了什么买卖,但你要实在喜欢,爷就买一个小院放着也成啊。”
“爷真好。”季华鸢羞涩地低下头。
朱雀又一个白眼翻过去,心道,今晚定要敲诈翟墨两只烧鸡一壶好酒,他跑不了了。
季华鸢选中三个小院,最右边的一户门庭大开,从敞开的院门能一直望到里屋去,住着一票戏班孩子。翟墨当先否定了那一户,因为孩子太小太多,即便要做掩饰,掩饰的手段多了去了,也没有找来几十个小孩子反增困扰的道理。翟墨和朱雀略一交换目光,而后三人直奔中间一户而去。左边那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个粗胖的中年女人正在哗啦啦地淘着米,粗红的大手伸进带一层雾白色的淘米水中,熟练地翻搅。前几日下了雨,地上都是水,倒映着两侧的老房子。朱雀留心躲着水泡一跳一跳地走,一个不留神,一个绊子在台阶上踉跄了一步,竟咣地一声将人家淘米的盆踢翻了。水盆咣当咣当地从台阶上翻下来,水倾洒而出,白花花圆滚滚的米粒顺着水流淌开,一地狼藉。那女人顿时就急了,抓住朱雀不放手,气得说不出话来。翟墨和季华鸢闻声回过头,翟墨皱眉张口就要训斥,朱雀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摆手道:“爷,爷,没事!我和大娘说,我赔,我赔!”
翟墨哼了一声:“毛手毛脚的!”
“是是是,您先带小主子看铺子。”朱雀赔着笑脸,一脸讨好的谄媚。
季华鸢和翟墨回过头,季华鸢小声道:“他一个人……”
“放心。”翟墨只给这两个字。
中间这户,大门紧闭。门柱上漆着的大红色油漆看起来十分生硬,刺得人眼睛疼。季华鸢上前一步去叩门,锈迹斑斑的门环叩在破旧的门上,声音刮耳。季华鸢叩了几声,只听里面一个苍老带喘的声音隔着门由远而近传来:“谁?”
“我们是看房子的。”季华鸢声音清脆,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老人身穿藏蓝色粗布长衫,衣摆上已经打了几个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甚至还带着一点皂角味。那老人头发几乎全白了,目光倒还说得上清矍,站在门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季华鸢和翟墨一会,而后将目光转向了穿着明显更讲究的翟墨:“看房子?我们这小院不卖。”
翟墨笑了,老头一开门的工夫,他已经将院里的情况打量了个大概。这院很大,正面和两侧共三排矮房,房门都紧闭。房屋紧凑,四四方方的院落由青石板铺地,上面还有稀稀落落的残破和缺口,凹凸不平。
“您这是……民居还是?”翟墨好奇地挑着眉,刻意向院里探了探头。
老头很有修养地笑:“算民居吧,就我和两个儿子。”
季华鸢下意识地警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脆生生地笑着:“老先生,我们是南方过来做买卖的。爷喜欢您这小院子,想买下来放着,雨岚镇小,房屋便宜,您让我们进去看看,若是中意了,我们一定出高价。”
老头有些为难:“看看倒是没什么,但是,真的不卖,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几十年了。”
翟墨笑眯眯地接口:“成,那就先看看吧,说不定也没那么中意。”
老头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闪身让门:“那请您里面来吧。”
翟墨和季华鸢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进了院。老头随口招呼了自己儿子一句,而后在他二人身后将院门重新关严。
107、雨岚镇的秘密
季华鸢神情笑里带着点年轻人的俏皮,乖顺地蹭在翟墨身后。院门在身后关闭,他整个人都紧起来,面上却不露分毫。
正屋和南偏房里出来两个男人,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都是灰色粗布衣裳,身材高大粗犷。
“爹,这是?”老大征询地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