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怎样?父皇微服来此,却只试问傻儿一人,终究还是试探,却不是为大凤来运,恐怕只为皇后一人,担心他日驾崩,新皇驭权复仇……
呵,有此担心,岂会不知当年种种?
如此担心,却不能废旧立新,只因太子有温善美名,但您终是不信的,对吧,父皇?
凤天翼心内寒凉,手中甜粥冷凝如蜡。
第7章
酷暑将尽,一场雹雨之后,荷塘上只剩了残叶,倒也衬了太子府遭禁的惨淡,只有水边一个叉腰大笑的人十分不应景。
“宝侍读快别笑了!”小翠轻扯宝儿衣摆,见宝儿还要拿竹竿戳停在荷叶上的青蛙,只好抢过竹竿再次提醒,“玉主子朝这边来了!”
宝儿愣了一下,回头果然见着玉姬一脸不悦,可是他没做坏事啊,这些蛙儿又不是玉姬的宠物!
“你是什么人?还不见过玉主子!”发话的是玉姬的贴身侍女。
宝儿憨笑回话,“姐姐好,玉姬好,我叫宝儿。”
“你……”侍女惊惶,这小子怎么可以先问候她?而且竟是如此问候!
“掌嘴!”玉姬淡淡一句,侍女暗暗松一口气,上去就要打,小翠拉开宝儿,随即跪到玉姬面前求情。
“你说他是太子的侍读?”玉姬一脸狐疑。
小翠连声称是,玉姬却冷笑,微微一抬手,身后出来一个侍卫,拖起小翠就走,宝儿莫名其妙,上前拉了侍卫的胳膊,“你要带翠姐姐去哪儿?”
侍卫不答,只顾走,宝儿急得双手抱了侍卫的腰,“不许走!不说清楚不许走!”
侍卫一脸为难,回头看着玉姬,宝儿心领神会,冲玉姬哭吼,“不许你为难侍卫哥哥,我早就听说你对下人凶恶,即使是你带进府来的人也会被你打骂,可见你是坏人!刚才还要打我嘴巴,现在要带走翠姐姐,小心我告诉太子,要太子禁你的足!”
“你们就这么看着?”玉姬冷笑,跟着的人立刻上去按住宝儿,可是宝儿还勒着那个侍卫的腰,动手的人多了,竟七手八脚绊成一团,宝儿先时挣扎,后来觉得挺好玩,可是后腰被人狠踢了一脚,这根本不是玩了!
“谁踢我?”宝儿回头,没看清是谁,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耳边嗡了一声,再看,翠姐姐不见了!
宝儿爬起来就追,却被人绊了一脚,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没哭出声就被人按住,只听见玉姬说了一个“打”,身上就开始挨拳脚,打得挺狠的,简直当他是杀父仇人啊!
宝儿咬牙耐着,虽然很疼,但是妄想他痛出一声,因为打他的是坏人,不能跟坏人示弱,更不能妥协,不然就是对美好的玷污!
“住手!”
好人来了,宝儿开始痛声哭喊,“柳岩救我,我好疼!我不讨厌你了,你救我!”
众人不敢放手,都看着玉姬,柳岩则不然,上前掀开众人,扶起宝儿上下查看,见小孩被打得鼻青脸肿,抖着身子要倒不倒,心想,再打狠点也无妨,一来小孩早该受点教训,二来……也该真正让玉姬受点教训了!
“柳侍读不在太子身边侍候,倒有空来管闲事?”玉姬冷言讽语,脸上却温雅淡笑。
柳岩双手托住宝儿,谦恭笑道:“玉姬虽是说笑,但未免不合时宜,同为太子侍读,柳岩岂有忍视同僚无端挨打的理?因此不算管闲事,何况太子正等着见宝侍读,柳岩不过奉命寻人,不知玉姬可放人?”
玉姬微微惊了一下,随即嗤笑,“既是太子召他侍候,玉姬岂敢不放人?倒是太子何时添了一个侍读,玉姬却是从来不知!”
柳岩欠身微笑,“玉姬说得是,柳岩自当回请太子,日后但凡添人侍候,还该如玉姬所言,一一回禀了才好……”
“我何曾是那意思?”玉姬怒视柳岩,半晌方冷哼一声,却不发一语,带着从人离去。
柳岩始终微笑,此时才冷了脸,听宝儿丝丝抽气,不由嗔他一眼,“你呀,早晚死在小人手里!”
“别骂我了,好疼,站不住了!”宝儿说着就往一边倒,柳岩忙一把抱起,谁知宝儿大叫一声,嚷嚷后腰疼,柳岩诧异,随即明白自己想歪了,把小孩抱回去才掀了衣服看,果然青了一大片。
宝儿惦着小翠,不让柳岩请医敷药,正哭闹着,凤天翼来了,身后跟着小翠。
宝儿一见太子就大哭,柳岩也才知道,现下才是小孩真正委屈的样,颇有撒娇意味呢!
柳岩带着小翠退了出去,凤天翼这才坐到床边看傻儿的伤,笑道:“雪肤花貌,添些青紫倒也好看!”
“可是好疼!”宝儿回头嘟咙,趴得久了不舒服,拉住太子的手,“抱我侧一下,肚皮被石子硌着了,肋骨也有点疼。”
“疼死你才好!”凤天翼话虽如此,倒也小心把傻儿抱在怀里,解开衣服看那雪白的胸腹,伤处没什么好看,只有那两点淡红……
“不……不是这儿……”宝儿按住太子的手,牵引至右侧,“是这边疼得厉害,骨头断掉了!”
凤天翼冷笑,“我那日做样子打你一下,你就疼得哭天喊地,若真是骨头断了,你还不哭得死过去?”
“太子打我,我当然使劲哭,玉姬是坏人,我疼死也不求饶!”宝儿凛然,脸上却冷汗淋淋。
凤天翼先时还笑,见傻儿疼得下巴发抖,不由伸手轻探,顿时大怒,“骨头断了怎么不告诉我?疼死你活该!”
“我刚才就说……”
“闭嘴!”凤天翼小心放下傻儿,此时柳岩已带了医者过来,几番触诊后,宝儿竟疼得晕过去,凤天翼不由轻唤一声。
医者当下住手,惶恐道:“殿下且放心……”
凤天翼摆手止住,“该当如何便如何,你是大夫,你作主,我没有不放心。”
医者点头称是,扎针续骨,敷药开方,凤天翼果然默守一旁,及至事毕,医者退了下去,他才松开袖中紧攥的拳,冷瞟柳岩一眼。
柳岩顿了顿,抱拳半跪,道:“殿下且忍耐,此时妄动,一则大局不允,二则,也会令人窥出端倪,稍有差池,非但护不了想要的人,甚至难保自身……”
“保我,是你们的事,现下,我心里不快,你须保我痛快,不然你看看!”
凤天翼摊开手掌,那上面掐痕见血,柳岩低抽一口气,凤天翼摇头冷笑,“我不是为宝儿之痛而痛,我还为你们,凡从我麾下者,除却暗中行事的,又有谁不曾受辱甚至受害于皇后一流?父皇令我思过,我之过错在于太过隐忍,博得一个温善之名,补了父皇当年所缺,信我不会如他一般弑亲保位、兄弟相残,然也令他不悦,恨我重情优柔,恐我难承大业,却又舍我其谁?此是父皇辗转忧思,皇家无亲情,唯君臣,君有忧,臣解之,所以……”
凤天翼顿住,柳岩拱袖颔首,心道,臣,遵旨。
柳岩离去,凤天翼俯身看傻儿,恨不能一掌拍死算了,好过昏睡中皱了两道清秀眉,不见那一双清流纯净,只有破损唇角令人爱恨难辨……
宝儿昏睡中只觉唇上温热,疑心太子又亲他了,虽不讨厌,却让他很疑难,如果太子不是太子就好了,昏梦中听太子说皇家无亲情,从前也听人说天子无情,曾让太子拿那镯头送给喜欢的人,太子不收取,必定因为无人可送,推想下来,太子虽好,却是无情的人,与无情之人定终生,除非是傻子。
宝儿暗自作了论断,心里却烦乱不堪,不高兴太子是无情的人,却又不愿太子喜欢玉姬那样的人。
“翠姐姐有喜欢的人吗?”宝儿侧卧笑问。
小翠已不似先时那般动辄羞恼,如今不论宝儿说什么傻话,她权作童言无忌,拿些顽话哄过去就是。
“有啊,府里的人个个讨人喜欢,想讨厌都难呢!”
“连玉姬都喜欢吗?”宝儿觉得翠姐姐识人不清。
小翠胡乱点头,宝儿郁卒,喃喃,“所谓一美遮百丑,难怪太子那么宠她了,她那么美,太子必定是真心喜欢的吧?”
小翠敷衍点头,服侍宝儿喝了药便出去了,宝儿闷闷不乐,扶着伤处下了床,翻箱倒柜找到一面菱花镜,左照右看,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比过玉姬,但是除了长相,其他地方都强过玉姬!
“这才养了三日就好了?”
太子这一声带着嗤笑,宝儿莫名羞怯,把镜面扑在桌上,不敢回头看太子,低头嘟咙,“哪里就好了?还疼着的,只是睡不起了才坐一会儿,再说都没人理我,我好孤独。”
凤天翼轻笑,挑起傻儿的下巴,“你在怪我没来陪你?”
宝儿点头,随即怔了一下,“我没有怪啊,太子肯定在陪玉姬嘛,我又不是太子的什么人……”
“你想是我的什么人吗?”凤天翼出口即悔,这根本是许人所欲,倘若傻儿当了真,他又能许些什么?
“我想是太子喜欢的人,但只是我想,又不会成真。”
傻儿果然当真了!凤天翼暗里不悦,自省不该太纵傻儿,到今日,竟有些骄纵起来!
“你无才无德,纵以色侍人也不过中等相貌,况是男儿身,无计母凭子贵,纵然得宠一时,终不可持久,却还妄想得人喜欢,当真痴人说梦!”
凤天翼故作厉色,却见傻儿嗯嗯点头,顿时懊悔严辞太过,正想添补几句,却听傻儿笑问,“以色侍人就能得宠一时吗?”
凤天翼暗里咬牙,面上笑意融融,“你想得谁人的宠?”敢说不是我,要你死!
“不想得谁的啊!只是随便问问嘛,太子不要当真!”
“我若当了真呢?”凤天翼切齿有声。
宝儿依旧憨笑,“太子当了真也只是太子当真,我又不能把刚才的话吃回肚子里去,所以,当我刚才在说笑吧!”
“你果然惯常说笑!”凤天翼暗喻绣娘之事,宝儿却浑然不觉,甚至点头认可,“我只跟喜欢的人说笑哦!”
凤天翼一腔愠恼顿时无踪,轻掐傻儿的脸,“快些养好伤,等我进宫回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太子什么时候回来?”宝儿说着就诧异,“咱们不是还在禁足吗?”
“如今除了你,没人在禁足。”凤天翼笑颜顽话,随即正色,道:“午时接到圣谕,禁令已解,着我酉时进宫。”
宝儿欣喜点头,“皇上真好!我就知道不会太严重的,开始时也很害怕,后来才觉得傻,因为太子是好人啊,皇上不会伤害好人,现在不就证明了吗?叫太子进宫,肯定是觉得太子这几日受委屈了,要好好安慰呢!”
只这几日的委屈么?凤天翼暗里冷笑,抬手轻抚傻儿唇角,目光不由柔和,满腹恨语化作一声轻叹,“你这几日也委屈了,不过玉姬已死,你不用再委屈。”
宝儿点头,随即目瞪口呆,“玉……玉姬……死……”
凤天翼含笑点头,随即又轻叹,“天妒红颜,只令病魔狂急,一朝香消玉陨……”
“太子节哀顺变。”宝儿泪光闪闪,轻拍太子的手背以示慰问。
凤天翼故作哀色,嘴上却忍不住试探,“你方才想邀宠争荣,虽没说想得何人的宠,但若我想赐你殊荣,你可愿继玉姬之后,长居蕴玉楼?”
“嗯?”宝儿愣了又愣,断然摇头,“我才不想呢!南院就够闷了,西院那边更无趣,以前还住柴房时多好玩……”
“你住过柴房?”凤天翼匪夷所思,暗影虽回报过傻儿初次侍主就受罚的事,但也不至于撵到柴房啊!
“我一直住柴房太子不知道吗?”宝儿反倒奇怪,随即轻拍太子的肩,“不怪太子疑惑,我也知道太子记性不好,所以忘了当初命我去柴房帮忙的事……”
“我让你去柴房帮忙?”凤天翼不可思议,这么娇小纤细的人能帮什么忙?
宝儿羞惭,“其实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太子不会现在才来怪罪吧?”
凤天翼摇头,拉起傻儿的手合在掌中,这双玉白小手只合与人抚玩,论及帮忙,也只弄玉吹箫吧……
第8章
宝儿决定回家了,虽然喜欢太子府,但没想到会喜欢上太子,本来不知道喜欢上了,但是玉姬的死给了他提示。
太子曾经那么宠爱玉姬,可是玉姬死了,太子连颗眼泪都没掉,说什么天妒红颜、香消玉陨,听来哀伤,脸上却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很不想把那个词用在太子身上,但是除了虚伪,宝儿不知道还能找个什么字眼代替。
玉姬不死,宝儿还能对比着自我加强,玉姬一死,宝儿才恍悟自我加强是为了什么,原来在照镜子的时候就希望得到太子的喜欢了,为什么希望,因为自己喜欢上了。
可是太子嫌他相貌中等,男儿身,不会养小孩,说他的喜欢是妄想,是痴人说梦……
唉,偏偏太子说的都不错,宝儿半句反驳的话也找不到,本想以色侍太子,哪怕只得宠一时,但也算个机会啊,保不定宠着宠着,太子也喜欢上他了呢?
唉,又在痴人说梦了!宝儿自我鄙夷,开始盘点全部身家,二十一两六钱银子,一对玉珠银镯,一套过年时府上发的冬衣,太大了,没穿过所以是新的,另外两套是从家里带来的,来时天热,所以带的是单层布衫,一洗一换,如今几乎薄如蝉翼了,不过依旧是家当,如果走时还能上帐房领点银子……
宝儿盘算至此,想起一件事来,小黑黑曾说帐房不会给太多,那究竟是太子不让给太多,还是朱叔自行克扣啊?
“翠姐姐,将来你走的时候,帐房会给你多少银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小翠咬下线头,宝儿要的香包做好了,递过去却不见宝儿接,“哪儿不好吗?”
“我又不想要了……”
“你不是要拿它装花瓣送给太子吗?怎么又不要了?”
“我想送啊,可太子不想要吧?何况我都要走了,还送什么花瓣香袋啊?要是太子睹物思人怎么办?就算这是我痴人说梦的想法,可万一成真了呢?到时我已经不在了,太子该有多难受?所以还是不送了,走得干脆点,我也能早些忘怀,去定一个有希望的人。”
宝儿边说边叹气,小翠却笑起来,“你说走就能走吗?太子不允,你敢走?”
“嗯?”宝儿愣一下,随即明白了一件早就该明白的事,那日会被绑在刑房吃鞭子,恐怕不是因为太子说的那些罪名,而是因为自己说要回家……
“太子不准我回家吗?”宝儿怔松,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欣喜。
小翠收了针线起身,“太子准与不准,你自己去问呀!现下我要去拿晚膳了……”
“不要再拿骨头汤了!”宝儿疾呼,小翠装聋去了,那可是太子特意嘱人准备的,她可不敢违命不遵!
宝儿继续郁闷,继续盘算,突然想起曾被人诬陷他挟物私逃,如果太子既不会喜欢上他,又不准他回家的话,到时恐怕真的要私逃了,可他是自由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