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沈携并没有使用全力,使得角色在“危险性”方面欠缺,今天他则狂飙演技,将这一点很好地补足起来。当然,不会使用舒旷的改进方法——那样无疑是在向这个小新人低头认输。
他的秦啸,无形中散发出的那种无机质感,让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缺乏感性认识,对此毫不珍惜;难以理解他人的感情,对他人的痛苦漠视、无动于衷,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要高兴。就好像他不是缺乏感情,而是缺乏认知感情的器官。并非人们口中斥责的“自私”,而是从功能上缺乏与世界上其他人的联系的完全自我中心。
看到这个秦啸,所有人都会不寒而栗。一个不懂得感情的人,是会毫不在意地施予痛苦的。
也是被这样的秦啸影响和压制,辛缳的折柳才会难以招架。
舒旷对沈携的表演所进行的改动,比昨天还要多;从结果来看,除了继承自沈携的感染力和表现力更进一步以外,在秦啸的性格塑造上,却保持着“没有变”。
高智商的天才罪犯,却具有冲劲和健气。一个将智慧用错地方的青年,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高兴就笑,生气就发怒。就像是手上拿着枪的孩子,还不懂得分清善恶,胡乱地使用。
如果说沈携的秦啸是一个欠缺人性某个组成部分的成年人,那么舒旷的沈携就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奇妙的是,沈携20岁,年纪比舒旷小了5岁;他们的演绎完全不符合自己的年龄。
更重要的是,辛缳分不出哪一种演绎更有说服力。
秦啸这个人物的年纪不大,舒旷的方法更突出了他的不成熟,也正因为这样的不成熟,他才会遭遇挫折入狱。
另一方面秦啸长期的犯罪经历也可能会造就一个沈携式的秦啸;或者反过来,他从事犯罪活动,也许正是这种性格缺陷的选择结果。
沈携会怎么看待舒旷这次的演绎?辛缳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想象出来了。
特意将性格改过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舒旷觉得,自己的性格挖掘才是正确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已经达到能和沈携叫板的程度。
不是昨天那种有些投机取巧味道的突袭,而是正面地宣战,正面地对抗。
辛缳发现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正微微颤抖,忙刻意用力紧握,直到苍白的手背被捏出红痕来,才控制住了自己。
在沈携看来,她是棋子,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在舒旷看来,她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可是她自己的感受呢?
无疑,今天之前,她对沈携充满敬畏,对舒旷则很是亲近。
可是今天,一个在片场碾压自己,另一个——
对,我为什么会害怕,就是因为你。
另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踏入娱乐圈一个月的新人,一个懵懵懂懂,毫无自觉的新人。
可是这个新人,现在却可以站在与沈携对等的地方,理直气壮地用演技与那个在年轻一辈中执牛耳的人短兵相接。
而她这个演艺界的前辈,自诩对演技颇有心得,却仍只能站在下方瑟瑟发抖,成为双方交战中被误伤的炮灰。
凭什么?
诚然,她与舒旷性别不同,作为艺人,他们的支持者不会产生多大重叠,相互之间不会成为竞争对手。
但是,作为演员,对演技的追求,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所以,当她看着舒旷那张什么都不知道的脸时,忽然说不出口了。和昨天因为一时惊讶而造成误解、而她又不擅长解释的情况不同,今天的她,本来可以好好地告诉眼前人:你很棒。
可这些话,都被苦涩的喉咙封住了。
当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休息处时,沈携的电话来了。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她几乎想堵住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到。
当音乐铃声快要播放完一遍,她才抿着唇接起来。
电话的内容不会有别的。她可以听出对方的语气中那压抑不出的怒火。
“再给他明天的剧本!”
辛缳犹豫了一秒,试着开口:“明天上午没有我的戏份,这样我没法和他配戏……”
“无所谓,别的角色你来。”顿了一顿,沈携继续,“你是央演高级进修班毕业的,这对你来说不难。”
真是毫无诚意的夸赞。临时出演别的角色对演员发挥的影响,沈携不会不清楚。换句话说,沈携根本不在意她在与舒旷的排戏中的表现;他关注的只有一个人。
自己被彻底地无视了。
“怎么样怎么样,大哥哥你今天怎么演的?”沈多多自从听说了这事,就格外关心,特意打电话来问。
“还不是跟昨天一样,照搬那家伙,然后按自己顺手的感觉演,”舒旷干咳两声,“总不能一点都不改吧?我也是有羞耻心的耶。”
沈多多在电话那头笑得直跺脚。
“好样的,大哥哥!”
即便不知道沈携在暗中观察的事,沈多多也还是暗搓搓地爽着。
“不过辛妹子走的时候好像很不开心。该不会是她觉得我实在救不起来了吧?”
“哪有哪有,我敢保证大哥哥没有那么差!”
“嗯……说的也是,就算现在演得不好,以后也一定会变好的。大侠是不会遇到一点挫折就倒下的,哇哈哈哈……”
第20章
青年考古专家徐如斌的扮演者诸士良也是一个新人;与他一起来的是吕长治,副主角、警官欧举义的扮演者。
他们分属不同的公司,,能碰到一块儿,也算巧合。
吕长治是聚焦的实力派演员,三十多岁,以成熟沧桑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他的艺龄也有十年以上了,是沈携各种意义上的前辈师兄。
而诸士良是小公司西陆娱乐的新人。说是小公司,也只是相对聚焦而言;西陆在业界的规模在中流,甩新天际一条街不止。
这部影片虽然是聚焦独资,但也不可能由自家艺人通吃;即便想,档期和选角等原因也会挡在面前。分蛋糕给其它公司是必要的。
像西陆这样规模难以和聚焦抗衡,同时艺人质量又不错的合作对象是最佳选择。至于像华星传媒这样的老牌强劲对手,沈执是不会给任何机会的。
新人诸士良难免有些拘谨;尤其是想到要跟传说中演技高超工作又挑剔的沈携同场演戏,这个斯文青年就更加紧张了。幸好吕长治发扬风格,跟他多聊了聊,还保证沈携这人一点也不难相处,才把诸士良忐忑的心情安抚了一大半。
因为不想再施加压力,吕长治的心里话没说出来:“这么紧张的状态,可别影响到戏里发挥才好。”
他拍拍诸士良的肩膀:“没问题的,沈携从不会欺负后辈。”
——话音还没从耳朵里绕出去呢,谁想到二人才下了车,吕长治就被打了脸。
“两位可都得小心了,”来接车的剧务苦笑着说,“沈大明星今天心情很不好,辛小姐被他压制惨了。”
吕长治无言地望向同行了一路的诸士良,后者刚好也投来了动摇不定的眼神,这架势就像要立刻昏过去一样。
吕长治扶额。这个沈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呢!
他们是夜里到的,趁着还没上戏,吕长治到了沈携的住处,想好好谈谈。在他的印象里,沈携称不上和善亲切,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心里打着谈话腹稿的吕长治结果扑了个空,不由得有些纳闷:这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下了戏还能去哪?
他不知道沈携这时候正在看舒旷的戏。更不知道看完之后,沈携的心头烧的那把火更旺了。
必须彻底证明自己实力高于舒旷,否则他还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对最高演技发起冲击?一个能被小新人轻易追上的影帝?只会是笑话。
“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了。本以为只不过是一部为了保持他的曝光率和知名度才接演的商业电影,是不需要这个的。想不到竟然这么快就有了使用的一天。
就用“它”,将那个人,舒旷,彻底碾压!
“你说,一样?”徐如斌睁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怎么可能一样?盗墓和考古,怎么可能一样?”
秦啸面无表情,目光只盯着手上摆弄的锁,完全没有看发出质疑的徐如斌一眼,以一种轻慢的态度:“是不一样。考古是合法的,盗墓是不合法的,仅此而已。”
“你、你……”徐如斌气得浑身发抖,抬起手指指着秦啸,“胡说八道!”
“呵呵,我又想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有些考古人员比盗墓的还不专业。”他勾起唇角发出冷笑。只听咔嚓一声倾向,小金丝楠木箱子上的锁已经打开了,他朝年轻的考古学家扬了扬一边眉梢,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你看,你打不开的锁,我能打开。”
徐如斌抿着唇,握紧了拳头,又向前用力快速地踏了一步,好像要冲上去胖揍口出狂言的秦啸一顿——
“停!”
冼练很无奈。沈携的状态不是一般人能跟得上的;吕长治经验丰富能调整心态应对,但诸士良完全不行,已经被带进去了。
“徐如斌的性格还要更稳一些。”冼练告诉诸士良,“他很清楚考古是什么样的工作,秦啸的话虽然让他感到气愤,但没有半点让他动摇。秦啸提出的观点,他也曾碰到过很多次,对于怎么样用事实反驳秦啸,他是胸有成竹的。”他挥挥手,“你再去体会体会。”
沈携那边是完全劝说不了了。他看了一眼站在片场原地一动不动的沈携,口中啧啧。
吕长治与冼练不是第一次合作,见了他的神色,不禁也露出苦笑,“想不到竟然能看到‘那个’。”
“是啊。这样的状态,是最接近完美演技的,但是说一句对艺术不敬的话,对我来说,太过头痛了。”
“因为……戏,不是一个人演的。”吕长治定定地看着沈携,下了这个结论。
现在对沈携的表现进行评分的话……吕长治自己打的分数是,表现力9星,感染力9星,美感9星,还原度9星。
到现在为止,没人知道全10星是什么样子。按照演员协会的说法,是留给无限接近艺术之神的最高评价,是人类钻研演技的极限的极限。
“这几天他都是这个状态?”
“不……昨天大约平均在7、8星的水准。今天才进入的……‘领域视野’。”
“领域视野”。
沈携就是凭借这个状态,拿到最佳男演员的提名的。
电影奖项有时候是很微妙的东西,尽管大家都承认学院奖评出的电影是一年内最权威最具有说服力的,但也仅限于一年内。电影工业每年的产品,是有起伏的;有些年份,能留名历史的好片扎堆出现,有些年份却尽是差强人意的片子。
沈携凭借《海上心灵》被提名的这一年,正好碰上了《Star Farming(星田开垦)》这部同样经典的电影,媒体用“一时瑜亮”来形容它们。最终还是《Star Farming(星田开垦)》中的男主角,老戏骨安阳山拔得头筹,捧回学院奖。但众人都认为,如果《海上心灵》不是在这一年上映,如果沈携不是遇到了安阳山,那么影帝的称号,他一定手到擒来。所以,也有娱乐杂志形容他是“无冕之王”。
只要看过沈携进入“领域视野”状态所演的戏,谁都会认同这个观点。
那是一种将所有其他无关的人完全排除在意识之外的状态,集中力高得惊人,对外界的反应甚至会变得迟钝,有时沈携甚至会忘掉现场,听不到叫停的指令,完全不能出戏。
一个原本就天赋过人、经验丰富的演员,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一个角色的心中,出来的效果可想而知。先前的对手戏中,吕长治自己都招架得有些吃力;更不要说诸士良了。
被叫停之后,沈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这就是他进入“领域视野”状态的表现之一。
突然之间,沈携动了,朝诸士良快步走过去。吕长治有些吃惊:“这次的‘状态’结束得有点快啊。”
冼练的眼光更毒一些:“不,没有结束!现在那个人,是秦啸!”
第21章
“你像是有话要说。”秦啸站在诸士良面前,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居高临下,睨视坐在沙滩椅上休息的对方,“不拿出你的正义感,好好把我反驳一番?”
诸士良不知所措,两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前辈……”
“这种满脸无辜的样子。你们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喊打喊杀?凭什么把我送进监狱?”秦啸冷冷笑出声来,“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一边,是最早死掉的。要不是有雷子当保姆护着,你这只弱鸡能走到这里?”
诸士良涨红了脸,腾地站了起来。这时候的他不是徐如斌,但却拥有和徐如斌一样的想法。
“可能你说得对,但我无所谓!因为我是永远不会去你们那一边的!你们当作生财利器的文物,我们小心保存,翻遍资料查找它的流源,因为也许它的出现,可以佐证一段尘封的历史!你们弃如敝屣的破烂陶片瓷片,我们小心翼翼地复原,因为从它身上,也许可以查证祖先工艺水准,看到他们对美的欣赏和创造!你们随意破坏的墓室布置,我们用图纸一点点地画下来,因为或许可以了解当时的建筑方式,看到先人们对自然的理解和感悟!”
这并不是剧本上的话,而是诸士良吃透了的意思。为了准备考古学家这个角色,他很是恶补了相关的知识,资料叠起来快到他的腰。考古人的辛酸和考古学的美,都一点点地渗透到他心中。
这番话虽然有些混乱,有些不工,却是一句比一句,都像是从更深的心底喷涌出来的,一句比一句,都充满了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秦啸的脸,一点一点地变得铁青。
“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们不过是为了把死人的东西换成钱送进自己的腰包的自私强盗,我们是为了继承遥远的过去、与现在和未来的人们共同分享的科学工作者!”
“也许我没你会开锁,没你能打架,但就算这样,我对人们来说,对这个社会来说,绝对绝对,比你有价值得多!所以我受到社会的保护,理所当然!”
诸士良因为大吼而通红的脸色映照在秦啸的眸子里。这双眼里没有被动摇的茫然或是惊讶,相反,却有一丝仇恨。
诸士良为自己的发现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这一抹仇恨在不断扩大,好像一双有力的手紧扣住他的脖子,令他几乎不能呼吸。为什么会是这样?
几乎是福至心灵的,诸士良大喊:“你……你早就知道!”
对,秦啸是如此聪明。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会看不出来吗?
只有一个可能。他拒绝接受外界传达进来的感受,只保留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直到与这些人同行的这段日子,这些关于对与错、爱与恨、悲与喜的现实和情感,不断地冲击他保护自己的壳。他急于巩固自己的阵地,才会一反常态地主动挑衅,没想到遭遇到的反击却给了他最直接的冲撞。
就在诸士良面前,众人面前,这层壳,溃散了。
秦啸的情感,在赤裸裸的空气中,再没有一丝隐藏。
这就是被剥开的仇恨。
秦啸朝诸士良逼近。就是眼前的这个人,让他变得如此狼狈。只要——杀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