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忍不住在心里稍微问候了金陵君一把,表面上还是好脾气的模样,“我唱一首更好听的给你听,行不行?”
龙蛋不依不饶,“本太子就要听十八摸嘛!阿九你唱给我听嘛,金陵君说,阿九你肯定会唱的……”
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王九一脸视死如归样貌,道:“那……好吧……不过……这是个秘密……不准向别人提起……”
龙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声道:“阿九待我最好了!”
当夜,帷幕深深,床榻之上几许密语,外人都不得而知了。
龙蛋在王九怀里滚了滚,糯糯地说:“阿九唱得真好听,本太子想天天听!”
王九心有余悸,擦一擦额上冷汗,捏了捏发烫的耳朵,含糊说了声,“睡吧。”
龙蛋骨碌碌滚到他胸口上面立着,“本太子还不想睡。”
王九朦胧地睁着眼睛,突然感到脸颊一阵凉意,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又给重重地碾了一把,像给石磨子滚过似的……
始作俑者龙蛋贴着他的胸口,“本太子对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王九苦笑,“小仙……不敢不明白。”
龙蛋越发往他怀里钻,声音也小下去,“那……阿九……阿九一定也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王九的脑袋有空白一瞬,随即想起很多事情,哪怕是在将来他离去的那一刻也没有想起过这么多事情。
他一生所遇见的人和物匆匆而过,往昔如蝴蝶翩翩飞舞,眉心那一线丹砂痕忽然滚烫如灼……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相思绊人心……
他从蛋头摸到蛋屁股,再从蛋屁股摸到蛋头,终于下定决心,点头道:“没错。”
龙蛋欢喜得不得了,紧紧地贴住他,“那……阿九一定要等我长大……等我长大了……”
就要天天搂着你睡!
就要天天听你唱十八摸!
就要跟你一起生蛋!生一窝蛋!
第二十一章:风雨庭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天气凉爽,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格外好,渔夫哼着小曲儿,提着竹篓,晃晃悠悠地沿着山路往外走。
运气不错,竟叫他捕获了一尾红彤彤的鲤鱼!遗憾的是身量还未长足,且在尾巴梢子处给点了个墨点儿,不过这也无妨,卖给城里的大户,照样是个好价钱。
路上好巧不巧地撞见了周庭。
渔夫是认得这位多病而苍白的书生的,就停下来同他寒暄,谁知周庭竟指着竹篓子里那条小鲤鱼问价钱……这不免就要使渔夫感到很惊讶了。
“您也喜欢这鱼?”渔夫将信将疑地放下篓子,不管怎么说,鱼总是要卖的。
周庭伸出弹琴的手来掀开盖子,指着红色鲤鱼道:“我要了。”
渔夫揣着清晨上门的一笔小财乐呵呵地走了,篓子留给了周庭。
周庭提起篓子时,听到鲤鱼摆了摆尾巴,用小孩子的声音说了句:“你可真是好人!”
周庭挽起袖子,一路把鲤鱼提到了小溪边上去,正要冲水里倒鱼,忽听一阵小儿哭声,吓得急忙缩回手,道:“水里也不去,你待要怎样?”
小鲤鱼用鱼鳍捂住脸哭天抹泪了一阵子,才可怜兮兮道:“你知道我娘在哪里么?”
周庭愣住了。
小鲤鱼偷偷从鱼鳍缝隙里看他,“我想我娘,她不在啦,你这样放了我,我还是会被抓回去的,你还不如煮了我……权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周庭抽了抽嘴角,心想有这么报答救命之恩的吗?他动了动嘴皮,最终不忍说出对方太瘦太小就算煮汤也不会香之类的话。
小鲤鱼道:“听见我讲话……你……不害怕吗?”
周庭摇了摇头,“不仅你一条鱼会讲话。”他指了指身旁一颗石头,道,“它有时也能讲话,只不过总是要犯困,就很少开口。”
于是,周庭提溜着吃惊不小的鲤鱼回了家。
小鲤鱼很快在那缸荷花池子里安了家,有事没事缠着周庭说话,多是说自己的娘亲,用小孩子特有的那种甜蜜又忧伤的语调。
周庭很少插嘴,一面观赏荷花一面听它聒噪,嘴角有时会扯起小小的笑纹。
小鲤鱼说到兴头,用头顶了顶一片平时最爱顶的小荷叶,乐滋滋地说:“你听听看,小荷花现在在说什么?”
周庭道:“她说她很痒,叫你不要再挠了。”
小鲤鱼一下子潜进水里,不服气地吐出两个泡泡。
周庭继续观赏荷花,没有再说话。
从遇到小鲤鱼的那天开始,他就再也听不到其他花鸟鱼虫的说话声了。
这样的变化也许是在兆示着什么的,也许只是巧合。
周庭是个多病而苍白的书生,一年之中有泰半时间是在病榻之上度过的,从前有万物之声与他相伴,他并不觉得寂寞,现在有小鲤鱼日日聒噪,他也不觉得寂寞。
上苍毕竟还是垂怜的。
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周庭几乎病了整个冬天,他昏昏沉沉地躺着,早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待到能下床的时候,已是暮春时节了——扛过了一冬,那缸荷花有些跃跃欲试东山再起的势头,只是,荷叶底下,那尾红彤彤从来不见长大的鲤鱼不见了。
周庭的世界从此一片寂静。
这实在是短促而平淡的一生,除了病痛以外无任何谈资。
听完这个无趣的故事,王九摆摆手,道:“多谢仙君的好心……原来我的前世也是曾当过人的……哈……不晓得下一世要当什么了……”
摇光道:“你以心血中的龙息代行龙神之职,龙息耗尽即为心血耗尽,等于苍竹之前替你补的窟窿全都重新裂开,能不能有下一世,都是个问题。这些情况,一早本君便同你讲清楚,本不该隐瞒苍竹。”
王九顾左右而言他,“……炼情已成,现下洛阳君也该归位了罢!”
摇光道:“你是想问本君龙神归位与否。”
王九抹了抹嘴角的血丝,一跺脚道:“便是如此,那又怎样?”
摇光道:“如你所愿。”
王九笑了笑,“那便好,金陵君和临安君还好罢?没来得及同他们好好告别,略有些遗憾。”
摇光道:“他们好与不好,并不是旁人能管得了的。”
王九又笑道:“仙君说得对,临别时分,想起一首小诗,念起来也好壮壮胆儿,愿仙君莫要嫌弃小仙酸腐。”
摇光目光淡然。
王九便一甩袖子,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说着,王九自衣内小心翼翼取出一枚莲花,正是当日一醉不醒的酒中小仙。
“先前那个,太过简陋,这个稍微像样些,却也不算小仙自己的东西,好在随身养了这许多年,留着,当个念想。”
摇光瞥了一眼小莲花,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瑶池中千岁不解的东西,所能带来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空梦。”
王九把莲花放在摇光掌中,“仙君,看开些吧,所谓神仙嘛,也不过就是场长醉不醒的梦,只不过,仙君还在醉着,小仙却要醒了。”
书生周庭,亦或是小仙王九,不论是作为凡人还是神仙,都是极其平淡极其不惹人注意的。瑶池的出妙灵音法会又开了许多年,许多神仙喝过长醉不醒的酒,看过姿态曼妙的舞,听过美轮美奂的乐,这其中的每一样都值得他们津津乐道,而那年的一个新来的小神仙不过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新封的龙神倒是很威风,虽然他非常年轻,据说小时候也曾调皮捣蛋,甚至还跟人间的孩子一样逆反过一阵子,可是你如今看见他的眼神,听到他的话语,就会发现,旧时的痕迹早就消失干净了。
不仅如此,还有更锋利冰冷的东西自那旧时痕迹的残骸里生长出来。
据说,龙神大人的衣领边上,总是别着一朵娇羞的小莲花。
据说,龙神大人貌似非常爱造访摇光仙君的府邸,但并不是能常常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上仙,有时候龙神大人就只好屈尊在廊下看看月亮。
龙神大人貌似非常喜欢看月亮。
有仙女感到非常惋惜——这样标致的大人,又是一位摇光仙君的仰慕者呢。
虽然天条森严,但仰慕并不是罪名,再加上摇光仙君风姿卓绝,容识慑人,仿佛一颗最亮的星子照彻在天空一角,令无数仙女倾倒。
龙神大人是新封的神仙呢,对摇光仙君的魅力自然无法抵挡。
仙女们就这样私下里偷偷议论着。
摇光难得在府邸中,偏偏此时龙神来拜访了。
两人如今相对而坐,苍竹微微欠了身子,慢慢地倒一杯很热的茶。
他果真没有食言,他成了一头天地间最英俊的龙,在相貌上更是登峰造极,五官犹如刀削斧头劈就的一般,刚劲而漂亮。
谁能想象他以前曾是一枚又聒噪又八卦的蛋呢?
那些悠悠岁月似乎早已经远去,唯有他胸口的莲花一如既往。
摇光道:“龙君许久未来了。”
年轻的龙神淡淡地说:“仙君还是直呼我的名字罢,仙君是长辈,不敢逾越。”
摇光不语。
苍竹道:“我已记不清多少年了,但昨夜我又梦见了……他一边笑一边骗我的样子……小孩子的记忆最是深刻……我还记得,他骗我说,到江边去乖乖等着,他一会就过来。”
摇光道:“也许他骗你是为你好的。”
苍竹冷笑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当时只不过是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他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会记得,就算记得了,过几年也就都忘掉了。他不知道,如果一旦得罪了小孩子,他们是会记恨一辈子的。”
摇光又陷入了沉默,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神仙。
沉默良久,摇光才道:“若没有他,你可能成不了龙神。”
苍竹道:“我只知道他骗了我。”
摇光微微叹了一口气,熟悉他的人是知道的,他是很少叹气的。
苍竹笑道:“仙君又要说我还是小孩子了……”
摇光道:“不过是山水相逢,你实在无须记恨他。”
苍竹端起茶,不知为何,茶水到现在还是很热的,也许是一直用法力保温的关系。他就在茶烟里笑了一笑,狐狸似的,偏又有些郑重的样子。
“仙君司掌天庭大权多年,不知眼前这一切‘山水相逢’有多少是出自仙君的手笔?”
天河尽头,云海翻涌,中间系着一条小舟。
一人忙着拽小舟上的绳子,淡黄的衣裳给风吹得飘摇不定,“临安,快些,我要拉不住这劳什子了!”
下一刻迎面撞见了一个人影,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心口冲新任的龙神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竹儿,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上来就惊吓长辈。”
苍竹冷着脸,把袖子一挥,立刻定住了不安分的小舟。
金陵长舒一口气,笑道:“果然还是年轻人管用些……来来,难得过来一趟,进屋说话。”
天河尽头仙气单薄,放在人间,就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有辉煌的房屋。
临安与金陵的居所就是一间自己搭的木屋。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金陵有些尴尬,道,“来来来,小竹儿别嫌弃,我们这不是给发配了么,略略不济了些……”
临安静静站着:“龙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第二十二章:在劫难逃
龙君很冷淡地说:“本君是来叙旧的。”
金陵赶忙与临安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笑着招呼他:“这……这可真是蓬荜生辉……生辉……啊……临安你说是不是……哈哈……”
苍竹慢腾腾在竹椅上落了座,伸手一点,地上便又多了把椅子,金陵也不含糊,还没等他说话,立马拉了临安坐上了。
苍竹道:“天庭琐事缠身,故此未能在登位之时探望二位仙君,实是苍竹之过。”
金陵尴尬地扯出一个笑来,“这……好说……好说……”
苍竹继续道:“当年……本君幼年登位……多蒙摇光仙君与二位仙君照料,这份恩情,苍竹从来不曾忘。”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金陵登时想起当年那奶娃娃的哭包脸,不过才带了他一日,便已充分体会到王九当年的辛苦。
“龙君言重了。”临安淡淡道,“我与金陵如今都是提不得的人物,恩情二字只需记得摇光的那份就好了,再者,这种荒僻之地,也不太适合龙君尊贵身份驾临。”
“临安君这是……拿本君当外人了?”苍竹眯起眼睛,真是要命地像他的父亲。
听了这话,素来温柔可人的临安君居然扬起下巴,不卑不亢起来。
眼看二人火药味渐浓,金陵急忙劝架,“临安,远来是客……”
苍竹却玩味地笑了,“不——临安君可比你聪明太多。”
金陵脸色涨红,“——什么意思?”
苍竹无辜道:“想当年轮回盘上一幕,临安君可真是好一番苦心呢。”
金陵脸色更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想不到他把这颗蛋从小欺负到大,这经年未见,竟被他完美反杀,毫无还手之力。
临安向前一步,道:“龙君有话直说,不必拿旁人挟制于我。”
苍竹笑得更加无辜,“仙君的意思,小神不明白。”
临安道:“你要问的事情,我这里自然有答案,只不过,这答案却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苍竹道:“无妨,我只求答案。”
临安道:“可知世间有句话叫做: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水满则溢,满则生变。”
苍竹道:“那又如何?”
临安道:“当年洛阳君向长安君求取姻缘,也不过只得两世。”
苍竹道:“若一世便能求得,我也实在无须两世,若生生世世求不得,便只好生生世世求下去。”
临安被他辩驳之语激出几丝笑意来,“当真如此?”
苍竹瞥了金陵一眼,带些揶揄道:“临安君美人在怀,自此春花秋月,自然不能体会旁人……”
金陵急忙道:“打住打住,我且告诉你罢,王九他就在……”
“金陵——”临安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可冒进,尔后缓缓转向苍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龙君一人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此情可悯,然则……我想龙君大人也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挡旁人的仙途。”
龙神目光闪烁,“临安君此话何解?”
临安无声地笑了,“便告诉龙君大人了吧……不幸中的万幸,当年王九还留下一丝小魂魄,经百般锤炼修养,终得一世轮回,如今在下界一处小仙山里头当小道士。如无意外,百年后自可重返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