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已经大雪封山,山村外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才有农户经过。
归衍无事可做,闲逛着走到这片地界,被一个老农叫住。
“哎,你是哪家的?”
归衍道:“我从寨中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这里是何处?”
那老农扛着铁铲慢慢走过来,“咦,你看不见?”
“嗯。”
老农狐疑地打量他,继而点点头,“前面的人很少白天上这来,没见过你,新来的?”
归衍不答,只是问,“村中都是些什么人?有石家的吗?”
老农戒备道:“问这做什么?”
两人僵持,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归衍转身要走,冷不丁被喊住。
“哎别走,话没说清楚。”老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归衍后退避开。
“哦,真瞎啊……”
归衍听到他自言自语,不禁失笑,所有人都是这样,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总要多多少少地试探,既然不信,要眼睛又有何用?
老农道:“我知道那个石策,这村里没有姓石的,你要找人么?”
归衍摇头,“我在山中随处走走,老人家不必堤防。”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村口忽地跑出几个半大孩子,边跑边喊:“周爷爷——带什么回来了——”
老农答应着,不知掏出些什么来,有一阵极淡的血腥味。
孩子们跑到近前纷纷惊呼,“呀,狼头蛇!”
“蛇?”归衍有点惊讶,“老人家,这时节狼头蛇不冬眠?”
不然是怎么捉到的?
“嗨,你不晓得,”听口气,老农显然心情很好,“狼头山里据说有个山谷无论四季都是暖和的,人走不过去,狼头蛇却能从地底下的石缝里钻进去过冬,蛇肉比起别的蛇来要好吃许多,用土法儿将它印引出来就能捉。”
归衍笑了笑。
晚饭前,石策从演武场回来,看见坐在啸山厅门槛边的归衍。
“嘿,你怎的坐在这儿?”
彼时天光黯淡,最后一抹脂色云霞逐渐模糊,男人背光而立,手里长枪泛着凛冽的寒光。
遍地残雪铺延在他身后,微微的朔风吹拂他衣领上的黑绒,留下若有似无的剪影。
昏黄的悬灯在檐下笼罩两人,莫名的温暖。
石策恍惚间觉得,这人是在等他。
归衍淡淡道:“我想吃蛇羹。”
“……”
再旖旎的心思也没了,石策立马清醒,“呃,现在是冬天……”
归衍脸上显出极为失望的神色,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堂川他们都这么说,所以我才来问你,结果你也这么说……”
石策顿时怒从心头起,激动道:“怎么能这样!平日里一个个吹得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揽月亮的,特么的这时候就怂了!蛇羹而已,哪怕没有也不能说出来是不是……”
归衍无语。
石策豪气万丈,很想证明一下自己和那帮吹牛吹上天的兄弟们不同,但是也变不出蛇来呀。
归衍又小声道:“后山村里的老人家都逮到蛇了,回去给小孩儿做蛇羹,我也想吃……”
“……”
石策扭头看看天色,估摸着这时候去村里还来不来得及抢一锅来,最后只得作罢,哄道:“衍衍乖啊,咱先去饭堂看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明天我上村里问问。”
“石头哥哥,你要打家劫舍么?”
“……”石策情深意重道,“本来不会的,为你,拼了。”
“呵呵,”归衍笑道,“不必,逗你的。”
石策呆滞了片刻,然后道:“你高兴就好……”
怎么办,又想咬人了,这祖宗拿我寻开心,我特么还打不过他!
夜深,归衍竟主动跟随石策巡视山寨。
两个人都披着宽大厚实的貂绒斗篷,慢慢走过各个岗哨和院子,堂川往屋外水槽倒水,望见他们路过,奇怪道:“你们去哪?”
“我在巡逻。”石策哼哼。
堂川搓了搓手,“呵,那你辛苦。”说罢进屋去了。
石策回头看归衍,数落道:“看看这人,啊,我每天累死累活,他就赏我俩字。”
“辛苦?”
“那是明面上,其实就是,活该。”
归衍提着灯笼走在他后面一步,稍稍低着头,好像在看路似的,“你怎么知道?”
“我去领月钱的时候,他说我虽然多干了份巡逻的差,但可惜是多出来的,没有额外的赏钱。”
“……”
石策缩着脖子在前面走,脚步沉稳而几不可闻。
归衍无奈,“你还挺记仇。”
石策嘿嘿笑道:“攒钱是人生大事,吃饭穿衣盖房子娶老婆,样样都要花。”
“不错,”归衍半是叹息地说,“即便九五之尊,也是样样都想要,样样都得花。”
石策咂咂嘴,“他比哥哥有钱多啦。”
“那些银钱也并非全都跟他姓,每年岁贡给周边三大国的至少也有七八成,”归衍哂道,“这便是詹国处境,强敌环伺,虎狼之争,永远求人做主,却不能翻身做人。”
石策有好一会儿没搭腔,两人沉默着走回小院子,站在门前,他忽然道:“衍衍,要是你当了大官,能管詹国的钱,你准备怎么花?”
归衍推开他上前打开门,悠悠地回答,“嗯,买碗蛇羹罢。”
“……”石策闭上嘴。
出口要慎言,切记,慎言。
晚上要怎么就寝,这是个大问题。
北原的火炕一向砌得很讲究,数九寒天里取暖关乎生死,是以谁都不敢怠慢,当初建这房子时,本来两间连在一起,里屋外屋,凑个模样,但是石策觉得偌大个山寨愣是没几个像样点的客房什么的,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便隔开了。
于是屋里就显得狭小许多,炕也就没多大,要是让石策打地铺,更不一定能伸展开手脚。
“发什么呆?”
石策守着炉火上烧的热水壶,蓦地被一根微凉的手指挑下巴起来。
归衍微微弯着腰,俯身对着他。
石策扶额,这眼盲的小哥怎么从没失过准头呢?干什么都不妨碍,忒吓人。
“我发呆你也知道?”
“……”归衍想了想,居然答不上来,不过对方也没追问。
壶里的热水“咕嘟咕嘟”冒泡,不到半柱香就沸了,石策拎起来,问,“你先洗,我给你兑水,脸盆呢?”
归衍指指木架子,石策走过去倒了多半盆热水,边道:“洗完脸再泡泡脚暖暖身,天凉。”
“嗯。”
石策从一旁的木桶里舀出几瓢凉水,随口道:“你每天晚上都是用热水洗漱么?”
“嗯。”
“没见你烧水,是有人帮忙吗?”
“没有。”
归衍答完,屋中突兀地安静下来。
石策反应片刻,才明白自己问了什么。
如果眼睛看不见,也可以打水提水烧水而不用人帮,可能吗?
他转过身,目光沉了沉,归衍静静地坐在桌边,神情淡漠,良久,轻叹了一声。
“不要问。我的事,你知道的太多并无益处。”
石策盯着盆里热水蒸腾出的白气,喃喃道:“我只问一句,你究竟,看不看得见……”
65、归衍(五)
狼头山的雪,总是整夜整夜地下,门窗都用厚毡遮住,然而彻骨的寒冷还是渗透进来。
归衍最终也没有回答。
石策难掩失望,也没再追问,只不过夜里难得失眠了。
有些人,在遇到的时候常常会有种熟悉的错觉,以致于明明离得很近了,却原来还是对他一无所知,彼此防备。
其中滋味之复杂,既能令人万般沮丧,亦能令人百转了柔肠。
北风呼啸里十月将尽,到了十一月,临照城的大市集告歇,能打劫的商队变少,真正的岁末大寒来临,山寨里的马匪们这段日子以来被新来的教头揍得口歪眼斜,闲得抓耳挠腮横蹦,看谁都光火,当家的眼瞅不成样子,于是商量着去山林里猎些过冬的肉食和皮草。
“衍哥,去不去打猎?”那敞峰眼巴巴地凑上来道。
“会不会说话啊,”堂川不屑地瞥他一眼,转而咧嘴笑道,“衍哥,打猎可好玩了你也去呗,走不动了让大哥驮你。”
“怎么说话呢……”石策抬脚将人踹开,“你特么把哥当成什么了!”
“哎哎物尽其用嘛别介怀。”
“……”石策一掌拍到桌案上,沉声道,“驮!爷我别的不会,就是喜欢干这个,都特么上辈子欠你们的……”
“欠债要还的,你能立个字据么?”堂川赶紧递上笔墨。
石策把纸拍在他脸上然后用力推开,“欠着吧,债多了不愁。”
归衍微微笑道,“打猎不错,我跟着去就是。”
几人意见达成,通告下去,各自做些准备。
归衍进山寨时孑然一身,完全不怕冷似的,在屋外也只罩着素袍,一个多月来只收下了石策拿给他的两件棉绒里衣,期间拒绝了数次帮他洗衣服的提议。
“你的衣服都不洗?”石策抱着桶脏衣服奇怪道。
归衍道:“污垢生于内而发于外,清戒内省,以气蕴吐纳浑浊,方不为尘扰。”
石策:“?”
归衍继续道:“风如无时无物,身立于中,借势除尘,不染污浊。”
石策:“……?”
归衍:“唉,我自己洗罢。”
石策捂着失落的小心肝走了。
是以要收拾东西出门打猎的时候,归衍完全没什么好准备的。
山寨的马匪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冬猎,长弓翎箭马草铁铲还有剥皮切肉的刀、简单的外伤药、抹在箭尖上的毒,样样都有,甚至堂川还带了传讯烟花和雷火弹。
“你们何处弄来的?”
归衍掂了掂漆黑滚圆的雷火弹,从分量上判断出这个东西的威力十分惊人。
那敞峰嘿嘿笑道:“我从临照的黑市上淘换来的。”
归衍不解,“在山中炸响不会引得雪崩?”
“……”
众人皆沉默,最后那敞峰支吾道:“那个……先炸了再说嘛……估计也……用不上的。”
石策在门外已经徘徊了好一阵子,伸头进来吼道:“说个没完了还走不走啊——”
“走!走——”
大家七手八脚拎起行头出门装上马背,然后整合队伍出发了。
狼蒿峰在东南面,往北是圣剑峰,此峰一面朝东是缓坡,怪石、灌木、坑洞遍地,松柏稀疏,引着大批的走兽藏匿栖身,豺狼虎豹也喜欢来游荡狩猎。另一面朝西是断崖,百丈之高的岩壁如同被刀劈开那般笔直光滑,从西北望来,整个圣剑峰似是天外飞来一把巨刃刺入地面,高峰险秀可谓奇观。
石策亲自为归衍选的坐骑,是匹温顺识路的长腿母马,由他牵着缰绳先于半个马身往前面走,那敞羽在寨中坐镇没有来,那敞峰开路,堂川殿后,其余兄弟们分散在两旁,归衍在正中央,十分安全。
从狼蒿峰半山腰拐下来,一路上什么猎物都没遇到。
那敞峰总想试试他的弓马箭术有没有进步,张望了一圈,突然看到天上有只鸟飞过去。
“哎我就打那个玩玩了。”
说罢弯弓开射,旁边小弟抬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
“千万别——”
翎箭“嗖”地射向半空,苍鹰侧身歪了歪,避过去了。
小弟们皆是傻眼。
石策吼道:“哪个混蛋打我们衍衍的鹰!”
那敞峰默默地、迅速地把弓收起来。
苍鹰盘旋着飞落在石策的肩膀上,小声叫唤,委屈地跟只小家雀似的,如果忽略它的体型和石策歪着脖子的艰难姿势的话。
归衍道:“它最近很喜欢你。”
石策委婉道:“我最近有点落枕。”
归衍道:“你与我说有何用。”
石策转向苍鹰,“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喳喳。”
归衍:“……”
石策又道:“吱吱,吱吱吱吱,吱。”
旁边的小弟:“……”大当家被落枕整疯了啊啊这可怎么办,我要不要装作没听见?
苍鹰用一边翅膀扇了石策一下,飞走了。
归衍莞尔。
东面缓坡叫果子坪,夏天时这里生长一种叫狼果的东西,有种山鼠喜欢囤积这个,吃不了的埋得到处都是,春天里就长出新苗,秋天又枯死了,虽然果子红彤彤的挺好看,但马匪们都不吃狼果。
到了果子坪边缘,马便不能往前走了,两个人先到坡上去探探情况,堂川开始安排人手。
“两两一队,不要分隔太远,别走到断崖那边,各自小心。”
石策自然是要跟归衍一起,地上坑坑洼洼的不好走,稍不留神就会绊倒。
归衍头一次遇到难题。
有些看着是坑的地方,踩过去是平的,有些明明是平地,却能一脚踩空,除非施展轻功跃上去,不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挪,饶是他反应快,也免不了踩到坑。
石策咧着嘴傻笑,“我扶你吧?”
归衍无奈地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走罢。”
石策得意地抬腿迈步,被绊了个趔趄。
归衍帮忙扶住了他站稳没摔,“我该如何谢你扶我呢?”
“……不客气。”
石策收敛了下表情,专心看路,他不是为了打猎来的,领着归衍四处走走才是他的目的,在他有意无意的指引下,两个人离其他兄弟们越来越远,苍鹰也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上坡路?”
走了半天,归衍问道。
石策“嗯”了声,手里的木棍捅进雪地里试探,不小心捅塌了白鼬的窝,小兽冒出个头来凶神恶煞地盯着他,眼神不善。
石策乐了,“嘿,你看这小家伙还冲我呲牙呢。”
归衍似笑非笑,“石头哥哥,当心摔……”
石策又绊了个趔趄。
“……”卧槽,忒没面子了。
今日难得晴天,风雪停歇,飞禽走兽都出来觅食,其余的马匪们都是箭无虚发,不到半天就打了一堆猎物,派了几个人先行送回山寨里,堂川左右四顾找不见大当家,转脸瞅见苍鹰正站在两只狍子尸体上,便想走过去,结果那鸟张开翅膀护食一样威吓他。
“哟,你抓的?”堂川也不过去了,抱着胳膊问。
苍鹰歪歪脖子,收起翅膀不吱声,它可听不懂。
堂川道:“衍哥,归衍听不听得懂?他人呢?”
大约是记得主人名字,苍鹰扑扇扑扇飞起,朝着坡顶盘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