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菲瞪大眼睛,羞愤道:“你!”
乔珉却蹙眉不语。
裴晓乾无论何时总不愿折了他那股子傲气,“我有生之年未必挣不出个乔家,陶菲姑娘如此玲珑可人,安心相夫教子就好,我总不会分了你的恩宠去。乔老爷子,给个答复?”
陶菲略带些委屈道,“大伯,这、这怎么能行?我怎么能与他共侍一夫?”
嗯,是够荒唐的,裴晓乾垂眸,默默地想。
乔老爷子看了陶菲一眼,再转向裴晓乾,思索良久方才道:“我知晓平海的性子,他若对你有意,很难与你断绝往来,更不要提与小菲安心成亲。我念你是晚辈,年纪尚轻,心性不定,既然如此坚持,便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劝平海娶小菲过门,等来年亲事过后,我准你一月见他一次,平日里乔家的生意不许你插手,你只要尽心配合平海即可,决不能逾越。”
陶菲咬牙沉默,然而已是泪凝于睫,泫然欲泣。
不得不说,乔珉在短短的时间里也是经过多方考虑的,如果裴晓乾接受不了这种条件,自然会退出,乔平海也无法,如果他接受并照办,那不就皆大欢喜了么,乔家平白得一助力,日后定能更上一层楼。
空手套白狼吗?
“噗哈哈哈哈……”裴晓乾终于憋不住朗声大笑!
“我这么说你们居然也信……哈哈哈……”他简直乐不可支,还当乔老爷子多精明,竟然被忽悠住了,“你当我傻子吗,哈哈……我自己都可以挣回个乔家我干嘛非扒着你们,你当你儿子很招人?要是我不喜欢他,你看他上哪哭去!”
亭中二人的表情已经无法形容。
裴晓乾觉得自己能忽悠了乔老爷子,实乃生平一大快事!
他笑了片刻硬生生忍下来,“乔老爷子,你听过什么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吗?你以为,平海会偏心我,还是偏心乔家?”
“放肆!”乔珉怒了,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
裴晓干的眼中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该要脸的时候不吝钱,该要钱的时候不打脸,”他淡淡道,“不像你们,自诩有钱有脸,其实也不过是没脸的时候惦记钱,没钱的时候不要脸。”
荣禧堂内,乔平海与宾客应酬,忙得不可开交。虽说不愿意总跟人在那儿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但长辈面子上的关心还是要应付一两句的,人人都道他是下任家主,他脸上不显心情,暗中却是不断腹诽。
假,太假,还不承认自己假,还要装得跟真的一样,简直看够了。
这些以后都交给齐康林还有自家姊妹们忙吧,多来两年会折寿的,他又不是天生劳碌命。
乔平海尚且算应对自如,他从容敬过一盏茶,转身就看到不远处人群边缘有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惊讶之余立马追了过去。
“晓乾,你怎么来了?”乔平海拉住他的手,大大方方道,“那跟我去那边坐吧,吃点东西,晚会儿一起走。”
裴晓乾道:“收到喜帖,我就来了。唔,你不忙?”
乔平海道:“忙得都要吐了,不过不忙也没事做,你来了,我刚好陪你。”
裴晓乾拒绝,“我想回去,没意思。”
乔平海改口,“那你陪陪我吧。”
“……”
怎的,人家成亲你还寂寞了不成?
裴晓乾歪歪头,眼睛里似乎有些认真,“你羡慕齐康林吗?娶妻生子当家主,比跟我过日子强。”
乔平海呼吸滞了滞,警惕道:“你羡慕?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裴晓乾轻轻一笑,“乔平海,说实话,我信不过你了,就你这样的富家少爷,锦衣玉食没吃过苦,被人从小宠到大,要什么没有?恐怕也不是多长情的人。”
乔平海蹙眉,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在说什么?”
裴晓乾蓦地甩手,后退一步,漠然而疏冷道:“你爹连亲事都给你定下了,到时就守着你的万贯家财,等着娇妻在怀吧,少来沾污我的清闲自在,你我以后不必再见。”
他最后说的是,“乔六爷,裴某告辞。”
乔平海神色一冷,伸手要去拉他,但裴晓乾先行拂袖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乔平海毫不犹豫地就要追,他要问清楚,却被人死死拉住。
“平海哥哥……”
陶菲小声唤道,见他回头,柔柔一笑。
腊八节那天,宜元城下了场小雪。
清冷的气息蔓延开来,即使再繁华的城,也不免落寞。
裴晓乾临走前新买了个小厮,取名叫阿常。
人世无常,空留怀想。
裴晓乾把自己挣下的裴家家业全数交给了阿顿生。
“给你了,自己保重。”
阿顿生抱着账本,眼睛红红的,“少爷,你不带我走了?”
“唔,你又不是我老婆,带你走干嘛?”裴晓乾歪歪脑袋,“安分点罢,宜元很好,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阿顿生还想说什么,“可是……”
裴晓乾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我说过,有了钱跟桃花运,就可抱得佳人归,去找你那心上人罢。”
“少爷,启程了。”
阿常稍稍用力抽了一鞭子,马车开始前行。
裴晓乾撩起车帘探头往回看,城门在渐渐后退,离他越来越远。
他也离乔平海越来越远。
或许,从此云阔天低,山高水长,与君不复相见。
40、裴晓乾(十)
马车平稳地行进,除了车轮转动的声音再无其他。
裴晓乾靠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
唔,就这么个玩意儿,既能算数,也能算人。
他心里也有点没底。
裴少爷很少这么莽撞过,不过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嘛。哪怕能在乔老爷子面前撑住场子不落下风,甚至一逞口舌之快,但到底也是不能拿乔珉或者陶菲怎么样的,说白了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乔平海的坚持了。
他那天跟乔老爷子赌了一把。
做生意嘛,有时候看运气,有时候看天意。打赌这种事情,裴晓乾自白手起家开始,就已经做过很多回了,是赔是赚,他哪一次不是压上全部筹码?
像乔老爷子这种人,早已失了破釜沉舟的锐气。
“我赌他会跟我走,你可以把所有能给他的好处都告诉他,”裴晓乾仿佛漫不经心般,“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乔家但凡有一样他舍不得,你就赢了,老爷子,如何?”
乔珉越看裴晓乾越不顺眼,强压下怒气,但话语间全是愤恨,“你这是要逼他不孝!”
裴晓乾歪头笑了笑,“这么没信心?不过老爷子,千万别给我扣这么大帽子,乔平海外出游学八年一步未回宜元,连他姐姐都能算计他,难道乔家亲情已淡薄至此,还要算他忤逆为不孝?”
乔珉怒而反驳道:“他是下任家主,整个乔家都是他的!你一个外人有何资格置喙?”
“外人?”裴晓乾为难道,“那怎么办,家丑不可外扬,看来我只好承认内人的身份了。”
“……你!”
“哎呀,好像气着老爷子了,”裴晓乾面无表情,叹气,“可惜我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乔平海之所以会八年不归,是因为当初有人在乔珉跟前嚼舌根,说他的内室小妾们已经生出一堆女儿,而正妻却一直毫无消息,怎么会一怀就是龙凤胎呢?说不定只是个女儿,男孩儿是抱来的,又或者根本不是亲生的。于是乔平海就被送出宏江郡,直到近年来乔珉一直没能再有儿子,才将他接了回来。
而他在外多年,他娘却连点问候也没有。
豪门大户,当真个个都是生意人。
乔老爷子最后没能说过裴晓乾,恨恨答应了跟他打赌。
“少爷,再有十里,就出了宜元地界了。”
裴晓乾被马车颠得晃晃悠悠快睡着了,外边阿常一喊,又清醒大半。
这种日子,年关将近,官道上十里八里都见不到人,举目四望,茫茫原野,分外萧索。
裴晓乾打个呵欠,换了个姿势窝进软垫里。
他身上的带的钱还是二十七两,至于去哪,暂时还没想好,不过越远越好。
“吁——”
阿常突然勒绳大喝——
“什么人!”
裴晓乾被突然勒停的马车颠了个趔趄,脑袋撞到马车顶,“咚”一声闷响。
他郁闷地坐回去,揉了揉撞疼的地方,呲牙喊道:“怎么了!”
阿常没回答,裴晓乾刚要起身探头去看,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起,一个人影猛地朝他扑过来!
“啊……”
裴晓乾被扑倒在软垫上,差点没吓死。
“你以为我会放你就这么跑了?”
乔平海紧紧搂着他,语气不善道:“我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数年就为了把你拐走,你当我开玩笑的?”
裴晓乾:“……你好像用错成语了。”
“闭嘴。”乔平海斥道,“我要想出一个法子好好治治你自作主张的毛病。”
“……”
裴晓乾在他怀里拱了拱,突然小声叫道:“啊,乔六爷饶命!”
乔平海:“……”
“这样成吗?”
乔平海眼睛里闪动着危险的光芒,“你说呢?”
裴晓乾蹭蹭他的脖子,无所谓道:“那你随意吧,我发挥完了。”
“……”
乔平海真是被气到没脾气了。
那天晚上可谓他有生以来最憋屈的经历,乔逢珊和齐康林联手摆了他一道,不仅将他跟裴晓干的事抖落到老爷子跟前,还把陶菲也算计进去。
当时那姑娘一拉住他,乔平海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没猜到那场精彩纷呈的“对峙”。他手腕一扭,挣脱开来,这姑娘看着眼生,上来就叫哥哥,估计又是老爷子的主意。
自家爹要跟他对着干,这可得好好计议一番,不然白惹晓乾生气。
乔平海看陶菲的眼神颇为不善。
回到乔家之后乔珉自然来找他算账。
“不孝子,跪下!”
乔平海有些忌惮自家爹,但并不怕跟他摊牌,早在八年前,乔家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可有可无了。
万千宠爱,是有过,大户人家内里的弯弯绕绕,总要防着露到人前去。乔珉是个很有生意天赋的人,心能忍,也够狠,乔平海在这一点上跟他非常像,不屑一顾就是不屑一顾。
面对盛怒的乔老爷子,乔平海反而平静下来,他突然觉得原来这个人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也有被逼急的时候,他能看出来,这人之所以动怒,是因为害怕已经预见的失败。
乔平海撩袍一跪,肃然道:“谢父亲成全!”
乔珉好险一口气没缓过来,自家儿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没脸没皮了?肯定都是跟那个裴家小子学的!
“成全?做梦去吧!”乔老爷子彻底发火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过完年就成亲,把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趁早断了,不要逼我亲自动手。”
乔平海道:“你找过晓干了?”
乔珉怒道:“你还敢提他!”
乔平海最后也没说什么,反正老爷子这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
“然后呢?”裴晓乾问。
“然后就乖乖听话呗。”乔平海嗤笑,“那个什么……陶姑娘是吧,是有多想男人,赖在乔家不走了,天天蹭到我跟前,几句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着她都难受。”
裴晓乾懒懒地笑了笑。
“你爹没有告诉你我要走,对吧?”
乔平海没好气道:“你知道他是这种人,还跟他打赌?”
裴少爷很是得意了一把,捏捏他的脸,“唔,你会跟我走的。”
乔平海嘴角噙着笑,低声道:“这么笃定?”
裴晓乾慢吞吞地说:“你是本少爷囊中之物,自然是信手拈来了。”
乔平海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大笑。
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身家全无,前途渺茫,却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乔平海眼眶微微泛红,轻轻咬住裴晓干的耳朵,“可你还签了‘卖身契’呢,没忘吧?”
裴晓乾僵住了。
“卧槽……”
宏江郡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二月,宏阳城内往来的商贾渐渐多了起来,街市上开始有摊贩出现,一批批春货自郡外各地涌入,汇聚到郡府所在之地,本地商铺纷纷将新货上架。
江华街,孟轩布行。
掌柜的战战兢兢擦汗,陪着小心,“二东家,开春的账都在这了,选的货……没问题吧?”
锦衣的年轻公子随手翻了翻账簿,淡淡道:“宏阳城的行价,我自然不懂,进货的事全在你,只是单从账面来看,银钱来去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明日我重整条例,以后就按我定的款项记账。”
掌柜的赶紧道:“是、是。”
“去看看货。”
掌柜的又领他到仓房看货,十几排架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各式各样的布匹,前面的看上去倒是光鲜亮丽,最后面的却已经蒙上了薄薄一层灰。
那锦衣公子道:“这些是去年的货?”
掌柜的应是,“还有些前年的,卖不出去又没什么用,扔了却可惜。”
锦衣公子摇摇头,吩咐道:“清出来放在别处,等我处理,以后仓房里不要存旧货,有卖不出去的,一律来问我。”
“是,都听您的。”
掌柜的陪他转了一圈,觉得这位二东家也忒怪,只在一些琐碎之处挑毛病,也不发火,还全揽到自己身上,好像单为立点规矩而来。
回到账房里,掌柜的又是一惊,“东家?”
乔平海放下茶杯,点点头,朝他身后的人招手,“过来。”
裴晓乾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也不坐,“怎么,都看好了?”
乔平海说要去其他店里巡视一番,中饭前来接他。
掌柜的悄悄打量二人。
“走吧,想你也饿了,回家给你做饭去。”
乔平海起身牵过裴晓乾往外走,后边掌柜的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处,都忘了送他们出去,他直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唔,没想到你比我还会赚钱。”
裴晓乾懒洋洋道。
俩人一路走走停停吃喝玩乐,直到进了宏阳城,他才知道原来乔六爷在外八年也没闲着,凭着乔家在此处两间快倒的小铺子和乔老爷子一点人脉,愣是折腾出如今的身家,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么。
乔平海讨好道:“挣了钱还不都是你的。”
裴晓乾不由地心生猜测,“你该不是回宜元就为了把我带走吧?”
乔平海把人拉进家门,凑上去亲了亲,“那当然,我一回去就找你了不是?”
裴晓乾无语。
所以其实乔逢珊一直在白费功夫?原本她就是什么都不做,乔平海也会自己走的。
小小的宅院里仅有厢房三间,窗户敞开着,可以望见院子里的树,干枯的枝桠上缀着新芽,墙角还残留着冬雪,屋檐上的冰正在融化,细细的一串水珠溅落在台阶上,那响声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