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关慕秦恨自己的年龄，恨自己这么小。时光荏苒，现在坐在车子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回想起那一刻，仍然记得那种总嫌自己年轻的感觉。他告诉自己，我不再年幼了，我可以拥有他了。突然心里一阵满足，让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环住林影，享受这种感觉。
林影静了，自从来到关慕秦身边，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全部感情都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这让他没有真实感，更加贴近秦明月那种虚幻的，飘渺的感觉。
“阿影，你喜欢什么？”
他曾经问过秦明月相同的问题。林影跟秦明月一样摇摇头，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这是关慕秦当年的提议，也是现在的。
秦明月点了头，林影也一样。
车开向世纪影城，当年，是他牵着她的手跑向光明电影院。在路上，他从卖花的小妹那里买了一支玫瑰送给她，她笑了，没有说道谢的话，默默地收下。他开心极了，简直要高兴疯了。跟她在一起，嗅着她的衣香，送她玫瑰，还要去跟她看一场两个人的电影，足足一小时，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家。多好啊，多好啊。
可是在电影院门口，一个男人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秦明月看见那个男人，立刻挣脱了他的手，朝他跑去，玫瑰花掉在路上，很快被路过的车碾压。没有人注意，她的眼睛里里都是那个男人——程汉。
程汉是秦明月的大学同学，是个真正跟她志同道合的人，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小姨对这个人的感情，有一半爱恋，有一半崇拜。
关慕秦觉得，自己永远都插不到两人中间，他们的感情就像一块铁板。
小姨总是觉得自己小，是个男孩而非男人，但自己不可能永远长不大，总一天自己要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跟这个程汉争一争，斗一斗。
可是秦明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天，他考上军校，走上变成男子汉的第一步，他多高兴，跑回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姨，可听到的，却是她跟程汉订婚的消息。
晴天霹雳，关慕秦有种被人拿着刀把胸膛挖空的感觉，他突然了解了什么叫“憎恨”恨程汉，恨小姨，恨她薄情寡义，恨她在自己那么高兴的时候伤自己的心，恨她在自己伤心的时候一无所知，恨她满脸幸福的模样。
想杀人！非常非常的想！
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个乱世，这个愿望不难满足。关慕秦毕业后自动请缨，在南方的前线血战了两年。两年后，他被调回重庆。
从前线到后方，从复兴社到军统局，关慕秦颇受戴处长的赏识。那时他年轻有为，志得意满。
男人的虚荣心，多半来自女人的仰慕。意气风发的关慕秦，心底的女人只有一个秦明月，虽然她早已嫁人，身为人母。他借由各种理由出现在秦明月面前，把自已最帅，最威风的模样展现给她看，以捕捉她眼睛里一丝丝的欣赏、留恋。
可是结果令他失望，他跟小姨之间，好像隔了条银河，却永远不会出现搭桥的喜鹊。小姨冲他点头，冲他微笑，该有的礼仪全部都有，唯一缺的，就是感情。
她不喜欢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六十一、
“慕秦，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母亲和蔼的问着他，当着小姨的面。
“有。”关慕秦看着明月。
“哦？”母亲的声音高起来：“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带回来跟我看看。”
“妈，可是她不喜欢我。”
一旁的奶妈笑盈盈地插嘴：“这女娃眼光也太高了，连我们家慕秦都看不上？”
慕秦低头说道：“她年龄比我大些。”
关母说道：“大一两岁也不打紧。你爹比我年龄还小，我们一辈子这不是也好好的？前几天他还说，要慕秦找媳妇也找个大些的，有父母为鉴，日子过得踏实。”周围的人一起陪着笑了。
关慕秦笑不出：“妈，她比我大五岁。”
“哦，”关母若有所思：“那大的多了些。”
“她不爱我，只是我爱她。”
“慕秦啊，现在年轻人总说些什么爱不爱的，我看都没有用处。年轻人太幼稚，被这些东西弄得昏头黑脑，很没有必要。早些年徐志摩不是吵着要爱呀爱的，非不要家里给娶得贤惠的媳妇，弄了个别人的老婆回家里来，又是抽又是跟男人鬼混，家也败掉了，父母也气走了，除了顶绿帽子什么也没给他。这不是活生生的教训吗？慕秦，你可不要沾染这些习气回来才好。”
关慕秦没说话，旁边的佣人奶妈都喋喋称是。秦太太回头看见秦明月，拍着她的手道：“你也是，多好的人家不要，非要去做王宝钏，学人家苦守寒窑十八年，一个女人，有多少十八年可以消耗？又真正有哪个男人值得这种托付？”
秦明月笑道：“说慕秦呢，又来说我。”
秦夫人道：“是，是这话。”她转头说：“慕秦啊，前几天陈处长的太太跟我透信，她的侄女儿正待字闺中，模样家室都不肖说，有意于你。我说现在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搞去，我们长辈不便搅合。慕秦，明天你就去见见陈小姐，啊。”
“我明天值班，脱不开身。”
“又值班？你不是搪塞我吧。”
“好啦，妈，后天，后天我去找她，好了吧。”
两天后，关慕秦没有去找陈小姐，倒不是有意敷衍，而真的是公务缠身。那天一早，他接到线报，有个活跃的共军窝点进入了视线，端掉他们，很可能牵出一串大鱼。
关慕秦兴奋极了，早把什么陈小姐王小姐的忘了，他从早到晚都不敢多眨一下眼，生怕鱼儿跑了，终于，在临近午夜时分，他下达逮捕命令，捉住了六个工党分子，击毙两个。
关慕秦急速往刑讯室走着，窄长的回廊里皮靴击地的声音显得冷酷无情。铁栅栏里，锁着被逮捕的犯人。关慕秦激动地发抖，说不出是兴奋是惊喜还是别的。
被逮捕的人中，有个男人叫程汉。
他兴致勃勃地跑向小姨的房间，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不能爱这个男人，更不能委身于他，他是个赤色分子，是个危险人物！这次他有足够的理由让两个人离婚，家里人都不会再支持小姨。
他好高兴，好兴奋，小姨要回复成单身了，跟他一样，没有伴侣的单身，一个需要照顾的女人。
房间里，秦明月站在厚重的窗帘后面，背对着他，面对着窗外的疾风骤雨，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震惊还是伤心。
关慕秦往前走了两步，叫了她的名字。
“你说，他是共产党？”
“是！千真万确！明月……”
“那他落到你们手里，会怎么样？”
“明月，他不会有命活着了。委员长亲自下令，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更何况，他是真正的共党。”
“那怎么办呢？”
“这跟你没有关系，明月，你是被他蒙蔽的，现在马上跟他离婚，我保证你……”关慕秦哑住了，因为秦明月转过身，用阴冷的不能再阴冷地目光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口径手枪，正对着他的眉心。
“明月……”
“关慕秦！你这个狗特务！”
“明月……”眼泪从关慕秦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淌下来，这一瞬间，他觉得天都塌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老天怎么能这样安排，把他的小姨，他的明月，他心中的女神，安排成为一个自己的捕杀对象。
关慕秦那一夜都没有合眼，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第二天浑浑噩噩去上班，见到办公桌上程汉的资料，突然他想通了，一切的不幸，都是这个男人造成的，从第一次见到他，失去那支玫瑰开始，他就恨极了这个男人。
程汉，这个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是被绑在这个地方，他该有多么英俊，多么亮眼啊。他就是用这张俊美的脸了小姨，跟她结婚，生了孩子，压在她的身体上，亲吻她，抚摸她，占有她。而小姨竟然心甘情愿，竟然觉得幸福！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关慕秦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而事实是，这个男人完全落入他的手中。
一个急刹车，车里的人都晃了一下。司机赶紧向后面的人道歉。老人问林影：“你没事吧？”
林影摇摇头。
“开车再小心些。”
“是。”
老人小心翼翼地端起林影的胳膊，小心的磨蹭着，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林影说一样，说起话来：“当年我杀了程汉，成了小姨的仇人。”
林影好像没有听见。
老人抱着林影的胳膊，像是哀求一样的说道：“不要恨我，林影，不要讨厌我。”
关仙儿的整形安排的太频繁了，以至于这次不太成功，还要后续再做两次修复手术。她脸上缠着纱布歪在躺椅上听着周幂汇报新的情报。
“这么说，不是关震云做的？”
“应该不是。那边是想动手来着，可还没有来得及。”
不是关震云……关仙儿想，那么会是谁呢？还有谁想杀自己呢？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周幂，她跟了自己好多年，情同姐妹，两人无话不谈，可以说比家里一干姓关的人更加亲密。
“会不会，是二哥？”
“怎么可能？”现在这么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不可能这么蠢。”
关仙儿道：“我知道，对二哥来说，留着我比杀了有用。”她顿了顿，突然转移话题说道：“程汉，这个人你还记得吧？”
周幂点点头：“是秦明月的丈夫。他的情况是我整理的。怎么想起他来了？”
关仙儿笑道：“是阿公，他想起了这个人。周小姐，既然我们制造了一个秦明月，是不是可以再制造一个程汉呢？”
六十二、
与其说时光倒流，不如说历史重演。
“我不明白，制造程汉有什么用？”
关仙儿很想笑，可是现在她满脸缠着纱布实在不适宜做太大的面部肌肉运动。
“周小姐，平心而论，你觉得林影漂亮吗？”
周幂点头：“他确实无可挑剔。”
“这么漂亮的人，难道不该被人追求吗？”
周幂愣住了，片刻，她说：“小姐，我觉得你在玩火，这，这很危险。”
“当然。”关仙儿低下头，满脸缠着绷带的女人看起来很恐怖。“我知道，从第一步迈出后，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安全了。”
程汉被关在监狱里，高高的狱墙上拉着铁丝网，秦明月望眼欲穿地往里看着，她的目光怎么可能穿透这些墙壁。
负责审讯的人里就有关慕秦，这个从小就喜欢黏在她身后的小子，如今是审讯她丈夫的人。秦明月性格耿直，宁折不弯，可是这一次，她必须求于他了。
关慕秦点了一根烟，冷冷地说：“你也真够大胆的，这里是军统局的办公室，你一个共军家属竟然敢跑到这里来求情。”
“慕秦，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秦明月，我想救他的话，一定能做到，但是这样做的话，我就完了，不要说前途，就是性命恐怕也保不住了。你是让我送死是不是？”
“慕秦……”
“我凭什么？凭什么豁出命来帮你？帮那个程汉？我跟他很熟吗？感情很好吗？秦明月，你给我一个理由。”
明月哭了。她抖动着双肩，哭得很伤心。关慕秦心软了，他上来搂着秦明月的肩，轻轻地拍打着，低声说道：“明月，你知道吗，我一直叫你小姨，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你的亲生父亲姓林，是外公的战友，那年他牺牲前，把你托孤给外公抚养，名义上是母亲的妹妹，其实，你也不过是个大我五岁的小姐姐而已。”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番话，惊得秦明月瞪起眼睛来看他，却正对上一双炽热如火的眼睛和一张凑上来的湿润的嘴。
秦明月想都没想，抬起手对着这张脸狠狠地抽过去。关慕秦知道秦明月会打他，可是却没有躲，得不到她的吻，能挨一下打也是好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这一下掌掴打得很重，关慕秦嘴角都被打破了。他擦了一下嘴，囔囔地说：“看来你是不想救程汉了。”
“我想救！可我不会这么下作！关慕秦，你不是想抓共产党吗？好啊，来啊，我就是共产党，你来抓我啊！救不出程汉，大不了我进来陪他。”
关慕秦笑了，他左脚盘在右脚上，叉着两手轻松地说道：“小姨，你早知道我喜欢你，才拿自己来威胁我的是不是？可惜，你太天真了。事到如今，你还能跑得出我的掌心吗？”他站起来走上去，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是共产党，你是个女疯子，说的都是疯话，我已经给医院打过电话了，他们就会派人来。”
“你！”秦明月伸手要掏藏在背后的手枪，可惜，几天前关慕秦已经知道她有这样一把枪了。于是，身形小巧不占优势的明月被抢走了手枪，还被反手擒住，堵上了嘴，关慕秦说，即使是疯话也不要别人听见她说自己是共党。然后，他把她拷在椅子上，两手在她光滑的脸上蹭了好一阵儿。
“报告！”
“进来。”关慕秦收回手，皱着眉头背过身去，一脸的不悦。
“报告关长官，您要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嗯，帮我把小姐送过去吧，关照冯院长，一定要好好对待她，她是我的小姨。”
“是！”士兵礼毕，上来拉着秦明月走了。秦明月嘴被捂死，说不出完整的话，她只是用怨怒的眼神看着关慕秦，目光冷得能结成冰。
门重新关上，关慕秦倚在窗边看着明月上了车被带走，他摸着下巴，目光阴毒。
“来人，准备一下，我要提审程汉。”
秦明月被打了镇静剂，昏睡了一天一夜，等她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大姐坐在床边抹眼泪。她头脑很清醒，身子却没有力气，挣扎了一下，也没有坐起来。
秦太太看她醒了，把眼泪擦了擦，哽咽着说道：“你身子虚，躺着吧。”
“姐……”
一声“姐”，叫的秦太太眼泪禁不住流出来，她干脆也不要掩饰了，捂着脸大哭：“我造了什么孽，你是这样，偏慕秦又是这样。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学堂。不去学堂，你就不会认识程汉，也不会被他给带坏了。”
“我没有带坏！”秦明月激动起来：“没有程汉也是一样！我为国为家，问心无愧！”
秦太太苦笑了一下：“好了好了，你们的道理不用跟我讲，讲了我也不懂。倒是慕秦，他说被共产党蛊惑的学生，一个个像充足气乱碰乱跳的气球，看你现在的样子，倒是半点不错。”
提起关慕秦，秦明月气哼哼回过头去。
“妹妹，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不念，念在慕秦对你的一份情意，该担待的也要担待。我是个做母亲的，俗话说，知子莫若母，他的心思，早几年我就看出来了，一直不挑明，实指望你们都大了，你嫁了人，他也认得女孩子，这份懵懂就过去了。谁知道这个孩子这么傻，傻得我这个做娘的看了都心酸……”
秦明月不耐烦了，她转过头打断秦太太：“姐！你胡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