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司这一百年间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神殿,他在不昼山过了一百年没有白天的日子,有时就像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常常会想,那个一出生就待在那里的祁殊,到底是怎么过的。
彦司没有回以前自己的房间,而是进了祁殊的房间,隔了一百年,里面没有最初见到他就会跑过来开心抱住他的少年,更没有最后那个将所有藏在心里,独自面对死亡的祁殊。
有一次,祁殊受了委屈,神界的人骂他,说他攀附彦司,说他长得不好看,又只是一个弃子,彦司又怎么可能喜欢他。
还是少年的祁殊见他来找他,半点都不说自己受了委屈,只是问道,“我是不是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你是只因为我对你好,才喜欢我的吗?”
那时彦司并未探究他话里的深意,只是想逗他,就应声道,“是啊。”
“那就好,如果你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那万一哪天我不好看了,你不就不喜欢我了。但我会一直对你好,所以你会一直喜欢的我对不对。”
少年的声音那样好听,彦司甚至来不及编出谎话,未加思考就回道,“对。”
他骗了他那么多,又轻易许下那么多诺言,却从未兑现。
他躺在那张他们曾经一块躺过的床上,仿佛祁殊也跟他躺在一块,第一次开口道,“祁殊,我想你。”
大婚前一日,帝君来找沐君试喜服。
帝君推门进来,沐君坐在桌前喝酒,酒杯对着自己,近乎透明的酒杯映衬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帝君关上门,转过身朝沐君走过来,他的左手微微弯曲,上头挂着一套喜服。那喜服一上面刺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容姿十分美妙动人,可惜是件嫁衣。
沐君依旧自顾自的喝着酒,看也不看帝君,一点面子也不给。
帝君低手,将手缓缓伸进他的领口,然后向左滑去,声音低沉道,“这喜服是你自己试呢,还是我帮你试呢?”
沐君也不伸手阻拦他,似乎打算由着帝君将他的外衣褪去,换上喜服。
他抬眼目视着帝君,眼眸泛着发亮的光,淡淡回道,“你知道的,若是要嫁,我只愿嫁给夙岚。”
帝君低笑着回道,“沐君,你可要弄明白了,你是要与彦司成婚。至于夙岚,他顶多算是个媒人。”
沐君不接话,帝君接着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拿件和彦司一样喜服的来。只是沐君——”他将声音拉长了幽幽道,“你躲不掉。”
既然手中的喜服已经没用了,帝君便稍稍用力将它震碎了,喜服红艳的碎片远看像是梅花瓣从空中留下来,很好看。
帝君转而握住沐君的手,慢慢低头靠在他耳畔道,“你的法力想来也没用了,我帮你封住吧?!”也不等沐君回答,帝君只将自己握住沐君的手紧了紧,就引得沐君皱起眉来。
生生被人抽干了法力,不能再使用法术不说,人还越发变得虚弱了。
帝君做完这些便松开沐君,沐君没了掣肘,便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衣袖也连带着从桌上滑落下来。
他微微屈起身子,用近乎仇恨的眼神看向帝君,但却不开口讲一个字。
大婚这日,神界很喜庆,也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没有办过喜事了。
仙乐环绕着整个神界,大红色的绸缎随处可见,红艳的拼凑成一块,像是要把黑夜映成白日。
彦司一个人站在神殿最中央,一身喜服将他的身形映衬的极为修长。他的脸色并不好,好像结婚的并不是他。
天帝和帝君坐在最上方,两人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
其余神有些在低头交谈,凤凰始祖归临他们尚且没有消化完全,这一场大婚又来的如此突然。
等天官大声喊了一句‘沐君尊上到’的时候,所有人都转过头,看见沐君从很远的地方踏着红毯过来,红毯从殿中一直铺到殿外,在月色下绛红一片。
沐君穿着一身和彦司一样的衣裳,表情很清冷,即便彦司见惯了他往昔冷淡的样子,也觉得他不曾这么冰冷过。明明没有看向你,却依旧让你觉得,他已经用十分冷淡的目光,鄙夷着将你里外看了个遍。
他的步伐很缓慢,虽然一样气度优雅,但却能感觉到他在明显的拖延什么。
彦司知道,他并不是虚弱的走不动路,而是在等,等夙岚来。
彦司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仿佛透过沐君,看到了祁殊朝他走过来。
仙乐和烛光编织成一个幻影,幻影中,祁殊踩在落花的红毯上,脸上带着他最初来神界时常带着的笑容。
他遥遥走来,千百神仙中,唯独看到他一人,一步一步,坚定的朝他走过来。
忽的,画面一转,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喜服,人却变了一个,他比祁殊好看太多的脸上,冷光涟涟,无视了在场所有的人。
第9章
沐君站到彦司身侧的时候,仙乐停了下来,天官的声音随即响起来,“行礼。”
夙岚没有来,不要说来抢亲,连个人影都没有。
帝君支着下巴,倚坐在上头,微微眯起左眼,幽幽的看向沐君,他觉得安静了些,夙岚不来也就算了,沐君竟然也这么安静。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沐君不可能会乖乖和彦司成亲。
也就在这时,神殿慢慢涌上来一层薄雾,然后就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薄雾变浓,浓烈的甚至让人睁不开眼睛。
浓雾来的突然,彦司惯性的去看沐君,却看不到沐君的人,只是感觉到大红喜服的衣边划到了他的脚边。
他是在场第一个知道沐君离开的人,知道沐君宁死都不愿和他成亲。
帝君打从烟雾出现开始,就知道是沐君在耍伎俩,沐君前脚踏出去,他就想去追。蓦地,帝君被人抓住手,他抬头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便抬起手‘啪’的一巴掌打到那人脸上,冷声道,“这雾是你的杰作?”
雾慢慢散去的时候,众人才看到沐君已经不见了,天帝转头,发现帝君也跟着不见了,虽是突然,他做了这么多年天帝,也不会慌了正脚,下令道,“他没了法力跑不远,去给我把人追回来。”
帝君和眼前穿着紫衣的人对峙,目光凶狠的像是随时都能一刀捅进那人肚子里面。
紫衣人的目光比起帝君来要柔和的多,甚至带着些怜惜,低低的唤道,“云轲。”
帝君又是一巴掌甩过去,好看的眼眸又染上一层冷意,加大了声音冷笑道,“谁准你这样叫我。”
紫衣人连着被甩了两巴掌,脸上也没有要发怒的样子,只是重新叫了一声,“帝君。”
帝君冷哼一声,眼神中的冷意浓烈的像是冬日的寒风,镰刀一样的割人,声音却是淡淡地,“你什么时候扮作凤止的?”
“我一直都附身在他身上,偶尔支配他做些事情,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他。”
“既然你也承认了,那就受死吧。”帝君的手垂地,手中白光乍现,在顷刻间,他移动到紫衣人的跟前,将白光变成的长剑刺入他的心口。
紫衣人一动不动,由着他将长剑刺入心口,只是才剑刺入的时候,闷哼一声道,“我害的你连心都没了,你恨我也是应该。”
“恨你?”帝君没有收手,反而将长剑缓缓推入,带着笑意回道,“我连心都没了,你说我还懂恨吗?”
沐君没有了法力,身子又虚,确实没有跑多远。
方才趁着烟雾跑出来,只是冲动之举,他以为夙岚会来,哪怕不是来抢亲。但他没来,竟然就这样由着婚礼进行。
烟雾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夙岚来了,但是并不是。
他心下落的极快,疼痛之余,便慌忙的跑了出来。
堂堂一个凤凰始祖,除了小时候他爹欺负他,他就没这么落魄过。
灯火和人声朝他慢慢逼近,忽的,他被人抓住手。
沐君和彦司站在诛仙台上,风将他们的衣袖卷起来,蜿蜒着往诛仙台中飘去。
彦司方才救了正要被追兵抓住的沐君,将他带到了诛仙台上,指着诛仙台,“诛仙台有一条直通人界的路,只在有神跃入诛仙台的头三天打开。”
“你放我走,不怕你父君怪罪?”
“其实现在我反倒希望他来找你。”彦司看着诛仙台,转首对着沐君说“祁殊这一世过的不好,起码,我希望你能安好。”
“我不是祁殊。”
“我知道,你是沐君,我想你好好活着,你若死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一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彦司回头看了看身后,提醒道,“快走吧,我会尽力帮你拦着追兵。”
沐君走后,彦司站到诛仙台旁的仙树边上,他微微抬头,似乎看到一个少年坐在仙树上,笑容深深。
那时候,少年常被神界的人欺负,喜欢一个人躲到诛仙台来,找到他的时候,却总还是一副笑容深深的模样。
谁能想到,那时这样笑容常在的少年,能在后来做出那样决绝的事情来,用死亡,换他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而他又怎么会知道,有一天,他会觉得,他活着所能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抵不过一个死去的少年。
魔君到神界的时候,神界喜庆的灯火已经全都暗淡下来,他以为自己来迟了,沐君已经同彦司成亲了,这才有些浑噩的走到大殿。
神殿外,彦司独自一人回来,开口却是一句质问,“你为何不早点来?”
“沐君呢?”魔君的声音微微沙哑,似是在忍耐。
“去人界了。”
半年后,容城。
倾城宴即将来临,来观赏倾城宴的人每日剧增,整座容城显得颇为繁华热闹。随处可见的鲜花铺满了整个城池,悠扬的琴声像是从天而降,空灵的绕在容城的上空。
所谓倾城宴,并非寻常的花魁之宴,更不是赏花饮酒的宴席,而是将所有的东西都囊括了进去,取倾城二字,不过是取最好最美的寓意。
容城的百姓和外来的宾客在街道上的各个楼里穿梭着,喜欢簪子的可以去金银楼里,喜欢赏花的可以去百花馆里,喜欢诗词的还可以去碎月轩与来自各方的书法家切磋。
倾城宴因其种类繁多的节目和质量上乘的各色东西著称,吸引了不少来宾,将整座容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红楼里头,正在举办倾城宴必不可少的花魁比赛,参选花魁的美人不仅才艺双全,美艳无双,更是出自城中的名门之后。
楼中坐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公子哥儿,有的只是纯粹来欣赏美人的,有的自然是希望能娶个美娇娘回去。
坐在中央位置的公子哥儿轻摇扇子,低头在同伴耳边问道,“听说了吗?这届似乎还有男子参选。”
他的同伴喝了杯酒,眼神颇为猥琐的回道,“怎么,你好男风的喜好还在吗?”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堂上,有人敲了敲挂在一旁的锣,同时,有个身着一袭青衣的姑娘走上台来。
那姑娘长得很好看,脂粉抹的清淡雅致,眉宇间带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韵味。
但是,台下的公子哥儿们美人见得多了,这样的,尚且入不了他们的眼。等这姑娘一出现,台下就是一阵哄闹,嘘声的有,叫这姑娘下去的也有。
这姑娘毕竟是名门之后,在家一直是大小姐,虽没被宠坏,但也受不了这般对待,眼睛泛着泪光,硬撑着身板转身下去了。
方才喜好男风的公子轻摇折扇,一幅风流才子的模样,轻笑道,“本公子只想见见梅公子。”
“梅公子是谁?”
有些不知道这届还有男子的人,开口低声询问身旁的人,只听一个书生打扮的公子道,“这梅公子是此次参选花魁的人中最好看的一个,听说他喜好梅花,所以被称为梅公子。”
这厢,有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从台下漫步而上。
他长得极为好看,凤眸微潋,笑脸盈盈的站在台上,淡淡一眼,便是颠倒众生,微微一笑,更是不可方物。
台下的好多人都看的痴了,却也在这时,一直坐在台下沉默不语的男子站起身来,举步就要往外走。
那位梅公子会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上台来,定是十分有自信的,而那厢,有人丝毫不给他面子,等他一上来就走人,他一时气恼,便出声叫住那人,“公子为何要走?”
那位公子和他一样穿着白衣,只是白衣上的梅纹极为特别。他转过头来,神色淡淡的,但却让众人都觉得惊艳。
他站在门边,也没有转过身,只是微微侧脸转过来,梅纹白衣映着他欣长的身影,如画的眉目,内敛的气质。
他还什么都没说,便将那位梅公子给比了下去。
随后众人听到极为悦耳好听的声音响起,“我和我的心上人失散了,因我想他想得紧,便来寻他。他也喜欢梅花,故而初时我以为你是他,但方才发现你不是,便打算去别处寻他。”
梅公子听到这样好看的人已经有了心上人,难免有些不甘,他原先来这就是想来找一位配得上他的人的,现今找到了,这人却有心上人了。不过没关系,他心上人定是比不上自己的。心中这样想着,那位梅公子便问道,“公子的心上人可有我好看嘛?”
“说实话吗?”那人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带着些蛊惑,轻笑道,“你连他一丝的好看都比不上。”
他的笑容让人觉得像是冬日里的微光,璀璨美好的想让人伸手抓住,但却没想到,下头跟着竟是这样一句话。
梅公子苍白了一张脸,眼见着那人什么都没有再说,举步走了。
魔君走出红楼的时候,容城开始下雨,雨不大,丝丝的从天边吹下来伴着风若有若无的挂在人脸上。
他独自一人站在雨雾里面,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撑伞走过容城的小巷。
他微微仰着头望向远处的样子很落寞,他多希望,沐君能撑着伞站到他的眼前,伞柄随着手的移动缓缓朝上,露出一张绝世的脸,浅浅笑着跟他说,“你怎么才找过来?”
可惜,这些都不会发生。
这不过才半年而已,他就觉得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累得快要撑不下去。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他以前可以等个几百年,但这次,他知道,沐君等不了那么久。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是很慌张,虽说一心想着快点找到沐君,生怕他在人界遭一点罪,但只要想着,两人有锁魂绳牵着,便好许多。
说来也好笑,原先他跟沐君说,锁魂绳是感应他的方位的,事实上,反倒偏偏没有这个功能。
后来,他开始担心沐君发现锁魂绳的奥秘,把锁魂绳给除了。
从一有这个担心开始,他就每夜都睡不着,甚至坐也坐不住,每天都在外头寻沐君。
他担心,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沐君就死了,死在了一处他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对他的思念,绵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眨眼,都仿佛看见,他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唤他的名字。
他甚至希望他上来甩他一个巴掌,打他骂他都好,只要让他知道,他还好好活着。
他想紧紧抱着他,然后跟他说,“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但他,找不到到他。
怀城城郊有一个小村庄,这村庄原先住的都是些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赋税重了些,日子倒也平和。
半年前,上山打猎的几个汉子救了一个人下来,那人的衣着不像是寻常人家的穿着,样貌更是一等一的好。
村里的老人说,现今皇城大乱,夺位的皇子纷争不休,料想这人可能是某个官家落难的公子。
偏远村子的人大多善良,几个管事的人商量了一下,便把他留了下来。
这日,怀城的官差过来收税,说是新皇登基,要多收比往年多三成的税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