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越陌和他又见了一面,他是此事的直接证人,虽然证据交给越陌了,但老虎窝里面其他带不走的痕迹、碎布之类也可能派上用场,那些东西只有他和林虎峰见过,而同时他对北地深山布局,进出线路,风土人情等也颇为熟悉,故此越陌邀他前往洛城,以便有事时互相商议,他便应允下来。
至于这次带来的货物,越陌在提出邀请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点,表示可以直接收购,宁芝夏起初是拒绝的,他这些货物都是卖与老主顾,甚至会攒了多人预订的单子之后他才动身上路,商人诚信为本,他届时交接货物之后快马赶往洛城即可。
越陌闻言,立即提出另一种方式:遣人去代卖,宁芝夏可修书若干交予对方。
这样一来宁芝夏倒也没了顾虑,越陌当着他的面,唤菲菲找个人来交接。宓王世子微服出行,表面看不过带着一名侍女和一名大夫,而实际人数少说也有二十,侍卫暗卫都在不远处缀着,等候命令,不多时此事便安排妥当。
宁芝夏留下的另一原因在于阿魏。越陌早听阿魏汇报宁芝夏的言谈举止,既然宁芝夏对行伍之事感兴趣,越陌乐得投其所好。
阿魏跟着他三年了,之前的确是一员牙将。虽说牙将不过统领五千人,但沙场无情,能做到将领,不止武功方面,对行兵布阵之事不说必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要研究透彻。
于是越陌便悠然将阿魏“卖”给宁芝夏,二人撮土为山,插草为阵,设了红豆绿豆为双方兵卒,晒药场一角变成了沙盘。
宁芝夏没有说什么,单单微挑的唇角已经说明一切。虽然……他上来连输三阵,那也有不熟悉沙盘的缘故。
阿魏却暗自心惊,宁芝夏的打法,优点和缺点非常明显,尽是剑走偏锋,极为狠辣,然而壮烈。既然少主吩咐过,这是重要人物,值得好好栽培,他便敞开了讲授行军的道理,宁芝夏听得津津有味。
这二人一个教一个学,后来说得久了,宁芝夏便从斗篷里直接拽出一只八成新土黄色皮壶,扬手扔给阿魏。
“这是——烧刀子!?”阿魏接过皮壶,拔下塞子,先嗅嗅,之后毫不客气地灌了一口,眼睛兴奋地发亮。
宁芝夏点头:“北地猎人自酿的土酒。”极辣、极苦、酒劲极烈的烧刀子。
“来到这里这么久,真是怀念这样的烈酒啊。”阿魏又灌了一大口,咂咂嘴,把皮壶递过去。
宁芝夏毫不犹豫接过,也灌了一口,长长呼出酒气:“这酒,喜欢的爱不释手,不喜欢的避若蛇蝎。”
“这是救命酒,边疆苦寒,全仗着烈酒。喝来喝去,也就习惯了,隔段日子不喝,还真是想念。”
“那便多饮几口。”宁芝夏将皮壶交给阿魏,似笑非笑。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一皮壶酒,大半进了阿魏肚子,阿魏微醺之际甚至快忘了宁芝夏有着“少主客人”这重身份,直叫“怎么样,我今日就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宁芝夏毅然击掌:“好!”
“哎呀没带见面礼……等我回去再补!”
宁芝夏慢悠悠道:“做朋友便要陪着朋友是不是?”
“那是自然!”
“你陪着朋友再战几场沙盘如何?还是不胜酒力……”
“这点酒能奈我何,我们再战!”
这次宁芝夏连胜三局。
不仅如此,还从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两根鸭蛋粗细的白蜡杆子:“听说十八般兵刃,在军中其实只有刀枪剑棍最是实用。你我兴致正好,可愿一试夜战?”
这般粗的白蜡杆装上枪头就是大枪,稍微细一些就是花枪,枪乃百兵之王,易学难精,却与长矛不同。长矛多为硬木,横冲直撞讲一个猛字,枪杆必须带弹性,闯入敌阵施展开来,有“枪若游龙”之美誉,便是说的借力打力。
阿魏接了一根,在手里颠了颠颇为沉重,加把内劲抖开了,见杆头微震,赞声:“不错!”
做枪的白蜡杆子,光是种植就与别样树木不同,简言之既费功夫又烧银子,阿魏手上这根,最少也长了十三四年,又粗又直,沉甸甸的压手,光溜溜不见一个节疤,首尾几乎一般的粗细,如此百里挑一的好料,不是出自国家专管的用作军器的树林,种植者便只能是爱武成痴之人。
宁芝夏比了个起手式,将白蜡杆一提,杆头虚点。
阿魏也比了个起手式,足下蹬地,杆头一抖直奔面门。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两根杆身一触即分,阿魏暗暗为对方叫了声“好俊的功夫”,耍枪的人都有一套好内功,加上一把好腰力,看不出宁芝夏竟然如此厉害,此次他可不敢托大,打起精神使出浑身解数……
——随后虽说没有被打得满头包,但是也像林虎峰一样,滚了一身尘土。
宁芝夏收势,重新裹上自己的斗篷,慢悠悠走到沙盘前,弯腰捡起皮壶,塞进斗篷。这才走到阿魏面前,探手将对方从地上拖拽起来,半背半抗,带到原准备给林虎峰的屋子,将人横在床上,转身走出。
阿魏在他关门之后,刷地睁开双眼,毫无醉意。这个宁芝夏有一手啊,且不说这身武艺,会隐忍能激将,谋而后动,学以致用,饶着学到能耐,还能拐着弯的替兄弟出头。另外,此人虽然有些难以捉摸,但本心还算不错,他到是小看了这人。嗯,不愧是少主吩咐好好对待的客人,少主始终英明神武。
此刻阿魏心中英明神武的少主,正十分英明神武地指挥王大夫做着一点也不英明神武的事:“……对,再用点力……嗯……痒……疼,就是这里……”
王谢坐在床尾,大腿上横搭了一条布巾,布巾上搁着一只骨肉匀停的足。王大夫十指在这只足上轻拢慢捻的,从足背到足心,从足跟到趾尖,各处穴位一一照顾周全。
越陌明早动身,行李等一应物什不用费心,他只想和王谢两个人能多呆一会儿,就多呆一会儿。
当然,此次回洛城,鹦鹉灰衣就不带了,当初他带来这只鸟,未必没存着试探王谢有何打算的心思,若是王谢连一个人变成一只鸟都能接受,他就没有亮明身份的顾忌了。偏偏他的打算被王谢反将一军,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折腾了谁,不过最终结果很好很满意就是了。
越陌也好王谢也好,都拿这只鹦鹉作了试探的工具,因此事后对待灰衣便关心几分,日前王谢便教裴回,当真给鸟儿做了金针拔障,效果非凡,现在灰衣一双乌溜溜的小圆眼睛左瞧右瞧的,煞是精神。
可是还有一句大白话叫做“媳妇抱上床,媒人丢过墙”,就好像小康一样,一旦可能打扰到王谢与越陌相处,王谢立刻就将之拜托给裴回照顾。越陌笑称再过几日恐怕小康就要改口叫裴回爹爹了,王谢道那不正好裴回也是断袖,小康以后可以多娶几个老婆,多生些儿子,一个姓越,一个姓王,一个姓裴,反正都是你亲骨肉。越陌于是感叹要是小康也断袖,岂不就会觉得罪大恶极了。王谢拍胸脯保证:“他要是连袖子都没胆承认断,也就只能老实成家生子。”
是啊,即使单薄如裴回,也敢承认自己是断袖。
“明早我们可以同行一程,来我车里?”王谢推拿的手艺也是顶呱呱,况且足心本是敏感所在,又痒又麻,难怪越陌忍不住,只好寻些由头说话,王谢次日要进城拜访彭伟,是以他有此一言。
“好啊,这路上颠簸,你自己小心别乱动。饮食宜忌的单子我早就给菲菲了,礞石虽说看我不顺眼,对你可是真真的放在心上,我就不担心了,”王谢应着,手下动作不停,“从明天晚上开始让他给你捏捏脚,他捏完了,你一定要洗干净脚再睡!嗯……这趾甲有些长了啊,我顺便修剪?”
“嗯。”越陌脚趾头动了动,懒懒应声,心思在王谢要求“一定洗干净脚再睡”的嘱咐上,这屋里怎么又泛着莫名的酸味儿了。
第六十七章:秦姑娘的以退为进
“然后呢?”王谢见对方漫不经心,于是追问得不怀好意。
“然后?”
“是啊,修剪完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重芳去洗手。”越陌眼珠一转。
“再然后呢?”
越陌没说话,盯着王谢双眼,张开嘴,探出舌尖,舔了舔菱唇。
——有便宜好占!
于是王大夫闻弦声而知雅意,乐颠颠遵命去也。
他两个人你侬我侬,拿着肉麻当有趣,秦筝薇这边却是一片忙碌。
她在王谢说完话后,第一个冲上去,急着表决心要去洛城,王谢只拎出一个理由便将她否决:“来往一趟,怕是令姊的孩子早生出来了。”
——她当初留在于飞庄的原因便是要学些妇科,好照顾孕姊。
王谢顿一顿,又道:“明日我去拜访令姊夫。”
——这是要让她走?
秦筝薇并不知晓王谢想请彭伟帮忙照管庄子之事,她一个愣神的功夫,已有别人凑到王谢身边询问,只得站在一边,贝齿咬着红唇,柳眉紧锁。
甚至连众人离开,堂上只剩自己一个人,都不在意。
不,外面还有一个风依涵等着她出来。
一见面,风依涵继续摇着折扇:“筝薇啊,小可……”
秦筝薇劈口道:“今日我心中极为难过,要回屋歇息,风少如不能想出令我赴洛城的法子,就不要纠缠。”
她这般爽脆利落,到是噎得风依涵一怔。
秦筝薇飞快从他身边走过,送走我是吧?好,如你所愿。自古都说烈女怕缠郎,又说女追男隔层纱,她就不信自己不能行!
叫上自己两个小丫头,吩咐她们收拾行李。
明日她要和王先生一起回姊夫那里,风依涵可不会跟着了罢,她要把话说清楚!
是以当王谢清晨正要跟着越陌一起上车的时候,发现庄子门口抱膝坐着一大二小三个人。
不仅如此,身边还有一大包行李。
“这是……?”
秦筝薇硬是三更天就起身了,带着小丫头守在庄门处,不敢睡着,主仆三人轮流打着小盹儿守候,待得王谢越陌出来,秦筝薇立刻要站的时候,腿已经麻了,不由踉跄两步,跌跌撞撞往王谢身上撞来——还好菲菲见多识广,一看这情形,也不顾跟少主交换眼神,抢步上前接住秦筝薇,这才有功夫回头请示越陌,果然见越陌微笑着,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菲菲暗忖:风依涵哪里去了?拦着秦筝薇不是他的任务么?这下玩忽职守,小心少主发配你去西南当探子。
“王先生,筝薇在此日久,承蒙先生不吝赐教,昨日听闻先生要离开,也不便叨扰。”
秦筝薇一个姑娘家,自然没有武人健壮体格,虽然多裹了两件衣裳,八月末九月初,白天是热,夜晚可没那么暖和。加之女孩儿家都爱俏,一身藕色裙装看着漂亮,可不挡风,娇躯微微打着颤,小脸看起来颇为苍白,硬生生挤出的笑容无奈而凄楚,真是我见犹怜。
王谢暗自疑惑,昨日被拒绝后,这姑娘又想出什么新鲜花样?
只听秦筝薇又道:“我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既然先生是去拜访姊夫,筝薇只想与先生顺路随行返家,路上好有个照应而已。”
说着,她楚楚可怜的一双美目望过来,“家姊还等着筝薇照顾,此后怕是没时间再见王先生了,王先生还请惦念一点师生的情谊,好歹让筝薇顺顺当当回家罢。”
王谢一听,这姑娘这么痛快,要知难而退?她主动离开,对自己而言是件好事,可是短短一夜就有这么大变化,这里面……怎么有些不对劲。
“咳。”菲菲在越陌的示意下,清了清嗓子,“先生,我家公子伤口未愈,怕吹了冷风,先在车内等候。”说着指挥软轿停在马车后面,和礞石一左一右,小心搀扶越陌进了车厢。
王谢一看越陌一辆车,自家一辆车,在看秦筝薇的行李,眸色就微微沉了。秦筝薇来时是和彭伟一辆车,那是亲戚不避嫌,自己和对方这孤男寡女挤在一辆车里,算怎么回事?又不是出不起这个车钱,更不打算互通款曲,秦筝薇果然不死心,这个嫌他必须得避——更何况越陌还在一旁瞧着呢。
于是王谢端正神色,没直接回应秦筝薇,只是对着两个小丫头道:“你们把行李先拿进去。”
随后温言对秦筝薇道:“秦姑娘,这个要求,恕我暂时无法答应。”
秦筝薇柳眉微蹙,连连摆手,辩白道:“先生不要误会,筝薇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吗,就这点小小要求,先生都不能应允么。”
王谢叹口气:“不是我应不应允,而是你衣上夜露痕重,现下面色苍白,双唇微颤,额间一点青色,鼻下微涕,行动僵硬,言语中气不足,呼吸缓而紧,不必探脉便知这是风寒入体之兆,若折腾一路,回到彭兄那里免不了三五日的高热,此时还是不要行路为好。现在回屋煮些花椒姜汤饮下,睡起一觉,鬓角发汗方可。”
秦筝薇想过王谢可能会拒绝,比如男女授受不亲,比如忽然生气翻脸,比如再为她准备车驾,却未没想到王谢回答的理由是这个。
她咬了咬贝齿,还是按照之前设想的那样,谢道:“如此到是筝薇又给先生添麻烦了。先生,筝薇自会遣人准备车辆,学生多日打搅,无以为报,请先生收下一点薄礼,今日就此别过!”
——这是秦筝薇想出来的一招以退为进!
如果王谢没拒绝她同乘,这是多好的机会,不会有风依涵过来捣乱,她终于可以倾诉心迹。
她会站在王谢的立场上,告诉他,她不在意对方是个断袖,他喜欢男人也没关系,但是男人一生势必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跟她成婚,给她名分和稳定的生活,她会给他生孩子,他们会组成一个很和睦的家庭。她也在努力学习医术,将来成为他的贤内助,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会过的很好,很长久。
她相信,自己这样一位深明大义的女子,必定会博得王谢好感的。
如果王谢还是没有给她两个人独处的机会,那么她只是想送给王谢一点东西,就说是临别赠礼。而只要王谢能接她的礼物,她就算在王谢严密的防守下,取得了一丝丝突破,至少不要让对方一直将自己作为彭伟的小姨子,或者一名单纯的学生。王谢刚刚拒绝过她一次,按常理推断,很可能不会立刻拒绝她第二次,那么她的心意至少也传达到了。
可惜王谢并不是能按常理推断的人,给毫无希望之人留有念想这件事,将来可能成为隐患,他绝对不会因一时心软而点头同意。
但是他拒绝的话都到了唇边,甚至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突然整句话都卡在喉咙里,不得不硬生生咽下去。
因为秦筝薇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
越陌半倚在车厢的窗边,透过薄纱,看着王谢和秦筝薇相对说话。
秦筝薇背对着他,神态自然瞧不清楚,王谢面朝着他,他的目力足矣看清王谢脸上,刹那间失态的错愕,还有虽然掩盖及时,但明显停顿的口型。
越陌神色未明,其实是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的偷听,菲菲不明所以,莫名的就感到车厢内气氛凝重,暗骂刚刚自己怎么就跟着上车来了,不然就好去打扰一番。
礞石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越陌只将他做一个随身大夫,别的都不叫他知道,此时在旁好奇地探头去看,只见王谢脸上又温柔起来,轻声说着什么,伸手接过了秦筝薇递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