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气正热,没到正午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野山坡上也没人,在溪边宽衣解带,流烟就下了水。
溪水只到小腿,沁沁凉凉,十分舒服,从上游接了一捧扑在脸上,更是觉得凉快到了心里。
抹了抹脸,流烟才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不足椅子高的小娃跑了过来,看都不看流烟,也不说话,直奔着流烟搁在溪边的衣裳。过去弯下身子,拢了拢衣裳,抱起来就跑。他人小腿短,流烟的衣裳长大,小娃抱不过来就拖着,拖不过来就拽着,忙得不可开交,却半天也没挪动几步,可还是吭哧吭哧的拖,卖力极了。
流烟愣了愣,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看小娃衣衫褴褛,衣裳穿了也跟没穿一样,上身是件花布补丁露胳膊的小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勉强没有让小屁股露到外面。
这样狼狈的样子,估计是个小乞丐,他拖走自己的衣裳,怕是要去卖了换钱。
流烟看着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小时候父亲以卖他为生,从来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流烟从小自卑,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父亲,所以他才拼命的干活讨好,希望父亲可以念在他还有用处的份上,不要再卖他了。那时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时常吃不饱肚子,家里的一点粮食也要先紧着父亲吃,自己能有口稀的,已经觉得是好日子了。
从溪水里出来,流烟只穿了一件麻制的里衣,裤脚挽至膝上,赤着一双脚,几步到了小娃跟前,居高临下的喊了一声:“还不快放下!”
小娃一哆嗦,定了片刻,兔子似的撒腿就跑,也没忘了流烟的衣裳,拖在身后像尾巴似的,连磕带绊的跑了出去。
流烟好笑,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衣裳也不值钱,倒不如他给孩子拿几两银子实在些。
还没张口,小娃就被流烟的外袍绊了个跟头,扑通一声倒了,听声音就知道摔得不轻。流烟忙上去扶他,问他摔哪了,小娃也不吱声,抖着身子瞪着他,受了惊吓委屈的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你叫什么名字?”流烟小心询问。
小娃瞪眼不答,流烟又问他父母、家人在哪,小娃还是不答,只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流烟。
流烟倒没了主意,摸了摸小娃乱蓬蓬的头发,笑道:“我叫流烟,跟我回去,哥哥拿吃的给你。”
小娃听见吃的眼睛都闪了光,可人却倔着,狠命摇了摇头,还是瞪着眼不说话。
“流烟!”
罗铭发现流烟不见了,就急得四处寻找,问谁都说没见过,罗铭更是着急,找了半个山坡,才在溪边找到他。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害我找了半天。”
罗铭远远就看见流烟半遮半掩的打扮,想是热的,他里衣上的系带松松散散,胸口前的衣襟也敞开着,露出大半个胸膛,白晃晃的一大片。
罗铭有些心猿意马,他与流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到如今也没正正经经的在一起过,亲吻有、爱抚也有,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他也不敢太撩拨了,就怕自己忍不住。倒不是罗铭想充什么正人君子,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也是理所应当的,可罗铭就是觉得那样会委屈流烟,总想着日后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明媒正娶,拜过堂后,到时再做这样的事,才算是对得起他。
过来先替流烟拢好衣襟,罗铭都佩服自己,能这样忍着简直是见证奇迹。
流烟笑着看眼前的人,每次看他这样小心的对待自己,心里都觉得甜蜜,眼中再也放不下别的,视野里都是罗铭的影子,笑意就这样漫在脸上。
小娃趁两个大人说话,顾不上他,抬脚在流烟腿上揣了一脚,抱着衣裳撒腿又要跑。
小孩能有多大力气,流烟只是吓了一跳,脱口“哎哟”了一声。
罗铭立时急了,反了他,当着自己的面就敢动他的人?
一步追上去,薅着衣领子把小娃拎了回来,凶道:“哪来的小娃子?”
流烟那样好声好气问他,小娃都不吱声,罗铭把他拎起一人高,手脚不沾地的,又凶他,小娃更不肯说了,扭来扭去的挣扎,见挣不开,就将手里的衣裳朝罗铭脸上一扔,哇的哭了起来。
小娃哭得惊天动地,声音响亮,罗铭最怕小孩哭,一时急得手忙脚乱,哄又不会哄,抱又不会抱,急忙放下他来,又凶了一句:“再哭揍你屁股!”
流烟真是哭笑不得,罗铭平日温和有礼,跟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今天怎么跟个孩子较起劲来。
将小娃抱进怀里,拍拍他后背,轻声道:“好乖不哭,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娃抽噎两声,渐渐止住哭声。这次却没摇头,反而紧紧拉着流烟的衣襟,偷偷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罗铭。
抱着小娃回了营地,众人都围了过来,把小娃圈在正中左瞧右看,稀罕得不行。
米英杰在东离将士里年龄最小,好容易看见一个比他还小的,高兴的不得了,帮着流烟拿水,拿干粮,塞到小娃手里。
小娃眼睛亮闪闪的,盯了两眼手里的干粮,咧嘴一乐,扭头就跑。
众人都奇怪,流烟怕孩子跑丢了,急忙去追,罗铭也忙跟上,米英杰瞧着挺热闹,也一溜烟的追了上去。他一走,赵猛也坐不住了,喊了一声:“等等我!”也跟着追去,
就见这四个大人追着一个小娃,绕过山坡,沿着溪流一直往上游跑,跑出不下一里地,溪边树林里突然蹿出几条大汉,放过小娃,拦住流烟,喝道:“干什么的?做什么追着一个小娃乱跑,你是拍花子的不成?”
流烟忙解释,说了好一气,这几个大汉才相信流烟不是坏人。
几条大汉同样是衣衫褴褛,身上的衣裳比小娃略齐整些,好歹没有露了肉。
彼此说明原由,一个姜黄脸的男人弯腰道谢:“让公子受惊了。我等不是坏人,我们本是玉龙关里的百姓,因为北莽南攻,逃难进了关里。没有土地,衣食无着,庄户人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本事糊口,这大半年我们在各州府辗转,想着京城地广人多,就结伴前行,想看看那里能不能找条活路。”
几人边走边说,罗铭和米英杰三人也追了上来,跟着几个大汉进了树林里。
树林里或坐或卧,乌压压的一片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青壮年不多,老弱妇孺占了大半。
姜黄脸的汉子自称夏钟,领着流烟在人群里穿行,去找小娃。
“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乡亲不是残就是病,要么就是老的老小的小。身强体壮的男人就只有我们一百多人,我们是不敢走的,不然这些人更没活路了。”
夏钟语间无奈,叹了口气,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林哥儿就在前面,我这就带您过去。”
小娃守着一个女人,手里还握着刚才流烟给他的干粮。
那女人脸色青紫,气喘不迭,望着小娃怜爱不已,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若剩下小娃孤零零一个,可怎么活下去。
小娃怯怯说道:“娘亲,有吃的了。”
“林哥儿乖,你吃吧,娘不饿。”
小娃摇头,“林哥儿吃过了,娘亲吃!”
说着话就将手里一块火烧塞进了女人嘴里,女人抿了抿嘴角,做了个吃的样子,笑道:“好吃。林哥儿也吃。”
小娃这才欢喜,拿过火烧咬了两口,又塞进女人口里。女人动也不动,双眼直盯着孩子,再也没了声息,已然气绝身亡。
小娃哪里懂得,看母亲不动弹,跪爬了两步,趴在母亲身上,笑道:“娘亲你困了吗?”
伸手拍了拍母亲,哄道:“娘亲睡吧,林哥儿守着娘亲,这干粮也给娘亲留着,等醒了再吃……”
流烟等人来时,那女子身子都凉了,小娃就依偎在女子身边,手里握着半个火烧,目光呆愣愣的,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了母亲已然不在,这世上他再没亲人了。
第94章:潜入
众人一见心都沉了,流烟忙上去抱起小娃,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也滚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小娃问。
流烟忙笑:“没哭。哥哥带你去那边玩会儿,好不好?”
小娃讷讷点头,不哭不闹,只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母亲,歪了歪嘴,扭曲了一张笑脸,说道:“娘说再难过也要笑,不然更没活路。我不哭,哥哥也别哭。”
流烟险些又掉了眼泪,抬手蹭了蹭,点头道:“你娘说得对。”
罗铭安慰的拍了拍流烟肩头,让他放心带着孩子离开,这里自己会处理。
流烟和小娃走了,罗铭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夏钟:“买口好棺木装殓,就近埋了吧。”
夏钟接过银票,一看上面的数字,吓得又扔还给罗铭:“这可不敢要,这也太多了,小人就是去银号兑换,也准得被人当贼拿了。谢您的好意,这大半年天天死人,我们也都惯了,今天是林哥儿的娘,明天保不齐就是我。这银票您拿回去,升斗小民,死了有人收尸就是好的,用不着什么好棺材。”
在如此境地还能不贪钱财,罗铭倒是觉得敬佩,突然想起自己的计策中正缺少一环,夏钟等人的出现,也许是天助自己。
找了一块风景秀美的地方,亡人入土为安。带着小娃给母亲磕头,小娃面对着坟包上的新土,木呆呆地说道:“这不是我娘……”
众人一阵心酸,也不忍说出坟里就是你娘的话。小娃呆了片刻,终究还是跪倒磕了头,起身后默默退在一边,看着越发瘦小孤零。
罗铭表明了身份,并说要夏钟等人跟着三千兵马一起回京,自己会替他们谋个差使,好养活这上千的父老乡亲。夏钟当然求之不得,跟着东离靖王,能吃饱肚子不说,也不怕再被土匪暴民欺负了。
逃难的百姓老弱妇孺居多,一起随行,三军行进的速度慢了不止一倍,蒋念白等人不解,问罗铭道:“找个地方好生安置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带回京城去?”
罗铭笑而不语,说他自有用处。众人见他胸有成竹,也就没有再问。
带着这些乡亲,军队的行进速度大打折扣,一路走半天歇半天,慢悠悠的往京城走,好在此处已离京城不远,再走个十来天也就到了。
流烟把小娃带在身边亲自照料,每日围着孩子打转,倒把罗铭冷落在了一边。这也幸亏是此时,罗铭诸事纷杂,一时顾不上吃醋,若换做平时,罗铭早就打翻了醋坛子,管他是谁,敢接近他的流烟,一律叉了出去。
小娃好带得很,吃饭穿衣都能自己动手,也不哭闹,安静得不像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他也没再提过自己的母亲,只是睡觉时总不安稳,隔一时就会惊醒一次,总也睡不踏实。
心里的伤痛是最难好的,小娃对死亡的理解虽然似懂非懂,可也渐渐明白他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
流烟心里发急,小娃从来不在他面前表现出半点悲伤,一举一动规矩听话,再没了溪边初遇时的灵动,倒让流烟觉得心疼难受,也不知要怎么哄劝,才能开解一个孩子受伤的心灵。
好在军营里都是些半大小子,自从小娃来了,就时不时跑到流烟这里来跟小娃玩,整日疯跑疯闹,混熟了小娃就跟在士兵后面操练,一拳一脚练得有模有样,小脸通红,慢慢的人就活泼了些,精神也好了。
眼看到了京郊地界,罗铭开始调兵遣将。
先找来刘喜、赵猛,让他俩带一千精兵,夹在夏钟等逃难的百姓中间,一起混进京城。
赵猛立刻来了精神,到附近村子买来一堆破布旧衣,又加工一番,弄得又脏又破,才分给一千精兵穿。
士兵们都是人高马大的铁血汉子,听说要憋屈的混在一群乞丐当中,偷偷摸摸的回京城中,一时都有些报怨。他们这三千兵马足可以一敌百,杀进京中强攻硬夺,也能将太平候和刘裴打得人仰马翻,何必如此窝囊。
赵猛瞪眼喝道:“为兵者要听令行事,报怨什么!”
众人不敢再嘟哝,纷纷脱下身上的铠甲、战袍,换上一身破衣。
带着兵将们去和夏钟汇合,夏钟一见就皱眉,嗤道:“你们这哪像乞丐?一个个腰板挺直,红光满面的,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破绽。”
赵猛扫了一眼,他们这伙人在逃难的百姓中间的确是显眼,不用盘查也能看出不对劲儿来。
挠了挠头,猛然有了主意。赵猛从地上抓了两把泥灰抹在脸上,又让士兵们尽量弯腰弓背,装出一副落魄的样子,千万不要被人瞧出毛病。他们这伙人要先行混入京城,是成败的关键,万不可出一丝差错。
换装已毕,赵猛与刘喜就和罗铭等人分开,先一步往京城的方向走。
又行了三日,就到了城门口,城门处果然把守森严,来往盘查,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仔细询问。
赵猛和刘喜商量,他们总共上千人,凑在一起惹人怀疑,还是分开进城的好。
刘喜点头称是,和夏钟说明原由,一伙人分散开了,三三两两的进城。
陆续等了几日,一千多人才全部进了京城。
近年来国内常发旱涝,来京城乞讨的乞丐也络绎不绝,守城士兵没有一丝怀疑,去年战乱一起,流民暴增,京城富地,都到这儿来讨生计也不奇怪。赵猛等人又扶老携幼,推车挑担,看着真像那么回事,守城士兵盘查几句,也就痛快放行,他们没费多少力气,顺顺当当的就进了京城。
京城内更是戒备森严,刘裴虽动用不了禁卫营和西北军营中的人,可五城兵马司手下还有一万多人马,看管京城是足够的。
一进京城,赵猛就拿了银票给夏钟,让他领着逃难的百姓先去南城安置,百姓中有老有小,再跟着他们太危险。
夏钟收起银票,又道:“无功不受禄。小人不能白白要这些银子,等我安置了乡亲,就去找你们汇合,我虽没什么本事,但也有一把子力气,跑腿办事,只要赵将军不嫌弃我们粗笨,就是抛下一腔热血也是甘愿的!”
赵猛和刘喜当然求之不得,他们正缺人手,多一个也是好的。欣然应允,让夏钟安顿好乡亲们,就到护国公府去找他们。
与夏钟分开,赵猛和刘喜分头行事,刘喜直奔皇城,赵猛带着一千精兵,去护国公府。
且不说赵猛,刘喜孤身直奔皇城,拖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到了皇城正门外,早有禁卫营的兄弟跑出来拦他,喝道:“哪来的乞丐,饿糊涂了不成,怎么跑到这大内禁苑讨饭来了,快走快走!”
呵斥几声,刘喜非但不走,反而加快了速度,直直朝那喊话的人扑去,“兵老爷可怜可怜,给口吃的!”
说着话人就到了,刘喜一把搭住那人的胳膊,悄悄喊了一声:“秦明!”
那人刚要发作,听得乞丐叫自己的名字,声音熟悉,不由就打了个冷战,低头细看,不是刘喜是谁。
秦明喜得差点蹦了起来,又不敢声张,故意冷着脸薅着刘喜胸前的衣裳,拖着骂道:“怎么这样烦人!好了,好了,看你饿成这样,跟我来,我给你拿点吃的。”
两个人来到一处偏僻地方,真是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粗略讲了两句,刘喜就拆开胸前的衣襟,从两层衣裳的夹缝里面掏出一封罗铭的亲笔书信,交给秦明:“这是靖王的密信,一定要亲自交给徐潜徐将军。”
秦明收好书信,贴身放妥了,才问:“你怎么办?”
“我哥在宫外有处宅子,我会去那里找他。”
“不必了!”秦明摇头,“刘总管现在片刻不敢离皇上左右,你去了也要扑个空。”
刘喜犯难,“这,联络不上哥哥,要营救皇上岂不是难上加难。”
秦明皱眉道:“皇上病体沉重,我听太医说,已经连床榻都下不了了。就算你能联络到刘总管,皇上的龙体也经不起折腾,反倒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