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灼灼,话中意思已甚分明;赵慎眼光似盯着他双目,却又似望向不知何处,最终只道:“走罢。”片刻复了平时的语气问:“出城这一遭的伤亡可大?”
元贵道:“折损有三十余人,伤者数十,不过大多无碍。”顿了一顿道,“中秋夜间那小阿奴,将军可还记得?只他一条腿被火烧伤得厉害。”
白日间骑兵入城冲散了西燕军兵,便就在西城城墙内一处地势高处就地驻扎下。其时,赵、元二人下城,未多远便已到了。元贵远远便望着,道:“正是医官再看。”
待到跟前,果然是几个人按着一个呻吟不止的少年士卒,一条腿如半截焦炭。那医官似已是就地看过了,抬头却见两位将军来了,忙过来施礼。
元贵道:“怎么样?”
那医官避到那厢听不见处道:“这腿难保住了。”
赵慎听了,不由道:“他可才十五,便没旁的法么?”
那医官叹息道:“这腿留着,亦是无用,只能累他性命。”而心中未出口的话道,“只不知他从此再不能骑马行走,是否也如要了他命一般。”
赵慎道:“可你怎么处置?”
医官叹了口气,道:“而今这情形,截了这腿……确是也不知创伤能否愈合。”一面数道,“要洁净的刀具,要干爽布匹,要白药,要麻沸散,这些而今都是得不了的……”忍不住又道,“其实城中诸多伤者创面难愈,也大抵都是因着城中湿冷又状况简陋;若是周遭情形好些,或是若略可得些材料补给,其实许多人是可得活命的。”
元贵听他这话一时越说越远,皱眉道:“你恁多话。”
那医官方才只顾想自己的事,被元贵这一打断,才恍然是絮絮说了许多,其间有些言辞又好似有些抱怨,一时忙垂首道:“将军恕我话多失言。”
一旁赵慎默默听着,末了道:“你尽本分,并未说错什么。”停了片刻,又道,“只请你们尽力而为。”
医官一时说完便退了开去,军中还有旁的伤员需得医治。赵慎立在当下,许久却没动弹,直到有人唤他,看去却是骑军中专管马匹数目清点打理的校尉。
那校尉微低着头,不敢看赵慎似的,只施礼道:“将军,有事。”
赵慎道:“说罢。”
校尉仍是顿了一顿,方道:“今日管的粮草仓曹前来,说军中已经断粮……”听赵慎轻声“嗯”了一句,又道,“蔓菁、大芋食过却更易饥,故而……故而,万不得已,只能杀马了……”
话还没完,便被赵慎喝止道:“这是哪个说的?”他方才一直行止克制,语气也竭力平缓,此时却忽而扬了声调,那校尉也是一震,只听赵慎继而道:“从有赵氏这支骑兵起,除了战场伤亡,旁的是连鞍辔蹄铁都没丢过的。”
那校尉见将军声色严厉,话音中却带着微微颤抖。若非被触到痛楚,也是断不会如此的。他在军中也是颇有资历,明白在赵氏眼中,那骑兵便是心尖上的血肉。他心中也纠结,半晌终是道:“可是将军,城中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这话音极低,赵慎眉目却倏然一震,不由盯住这校尉。那校尉只见那漆黑瞳仁比夜色还深,只方才的怒气却才在一震中如冷水泼过的烈焰,一点点湮没熄灭,半晌听他似在自语道:“城中人总是要活……”
那校尉见他这神色,忽而不知方才这一句说出来是该还是不该。一时听赵慎低声道“你且去”,讷讷便要退下,却又被赵慎叫住道:“你听清,眼下不论如何,没我的话,马少了一匹,我唯你是问。”
彼时,夜幕已渐低垂。赵慎过来时,周乾正拿着秋葵喂青追,青追这些日便在西面城下,没有饲料好喂,膘头都似减了些。周乾见是赵慎,忙把手中菜茎掩了起来。其时城中能吃的皆都要先尽着人,他拿这喂马,却怕被赵慎训斥。
赵慎淡淡一眼看过,似是没见,只自相来解了缰绳。周乾道:“将军何去?”
赵慎道:“它困在这几日不能动,我随意去遛一遛。”说罢便上马,周乾上前执了马缰道:“我跟着将军吧。”
赵慎用鞭梢推了他手去,道:“你莫跟着了。”
周乾道:“城中还有好些西燕军的散兵游勇,将军一个人……”
赵慎忽而冷笑道:“他们的监军不是铁心要我活着么,遇着谁又能如何?”
周乾到底晓得赵慎脾性,心知此时他必正焦躁,一时便也不相强,只检视了马上的弓箭直刀都在,道:“将军当心。”
赵慎也不答话,膝头轻扣马肋,青追踢踏四蹄,已是一径而去。
暮色沉暗,城中街道可见的只是屋舍暗影幢幢。灌城的河水犹四处漫溢,夜空倒甚清朗,水洼中映出弦月浮云,却被马蹄踏出道道涟漪,搅得粉碎。
赵慎心中有事,只信马由缰,全然不知走在哪里。待回神抬眼看时,只见一座古刹端庄,原来是行至了白马寺前。
这是他第二遭到此,不知怎么只觉有什么在冥冥中牵扯着他。赵慎索性下马向寺门而来,只见门却不曾落锁,轻轻一推便訇然洞开。
他牵着青追迈进寺中,只见那楸树枝叶犹繁。抬手系了马缰,缓步向内而去。
这已是掌灯时分,院中一个小沙弥低头匆匆而过,一眼瞥见有人,抬头却是个戎装武将,一时惊骇,脱口道:“你,你是哪里的?”又道,“阿弥陀佛,这,是佛门清净地,还请,请施主尊重……”
赵慎也不意惊了他,只听他脸色煞白,忽觉一阵索然,道:“叨扰了。”言罢转身欲走,却忽听有人道:“施主留步。”
赵慎回首去看,却也是个不认得的僧人。那僧人行在他面前,稽首道:“果然是赵将军。”
赵慎猜度或是上一次他来此处时见过他的,也便还礼。那僧人问道:“将军何来?”
赵慎略略思量,道:“想与住持说几句话,可得便么?”
那僧人道:“使得。”说罢便往客堂中引,一面道,“我这便去请住持。”
那主持闻得赵慎来此,不由道:“他是为何。”
原来方才院中的僧人便是僧值,此时听住持自语,便道:“赵将军这时节来,怕或是有原委。”
主持道:“见是当见的。”起身后忽而想起一事,向僧值道:“我去客堂,你把那位施主引来。”见僧值已明白所指是谁,又沉吟道,“你只引他来,到了门前你便离开。其后的事是三界内的,你我便莫管了。”
见那僧值似一头雾水,也不多解释,只道:“去罢。”
第64章:今为参与辰
陆攸之屋中灯光已经熄下。他倚在榻上,手指缠绕在掌中物中,那细韧的丝线在指上勒出一道浅痕。他方在庭院中立了许久,此时亦觉得有些受凉,寒秋已当真来到。
他到洛城已满五年了。陆攸之忽而忆起自己在洛城的第一个秋冬。他从前以为中原故都,或是应比关外显得暖些,可真到了冬日,也还是需着绵袍。只是气候不似西京干冷,大约是因着洛水终年不冻结的缘故。
西京往北的平阳郡内,大河急降而成瀑布,到了冬日也是要封冻的,陆攸之少年时亦曾随众经过,苍山乱流凝于天地间,壮阔而震人心魄。相较于此,他想象之中,平原之上的河流在冬日里必是只剩萧索沉寂;然而一目之下,只见水流无声东去,沉默间却带着一往无前的从容。
那时,立在他身侧的青年将军还未全然脱却少年意气,犹笑着指点洛河对他说:“此时这景致无甚可看,源长,待到来年春日,我再教你看这山河蓬勃的景象。”
然而,这话如是说过,几年过去,却竟是一直都没有兑现。也许那时赵慎根本不曾在意,因为在他眼中,这本来便是来日方长,洛水千百年间都是那般流过,一次两次的错过,尽有的是机会补偿——陆攸之轻轻苦笑,他或曾有过的含糊逃避,而今看来,也是那般无力。
他们的际遇,便如东流的洛水,其实从最初开始,就已定下基调。
陆攸之阖上双眼,无论如何,只他一世,曾得相遇那人,即便多少缺憾与苦痛,亦都已是平生的慰藉。
默然中,他听得有人唤他道:“施主,目下可得方便?”
门外正是寺中僧值,陆攸之问道:“法师有何见教?”
那僧值笑道:“夜深来唤施主,是因寺中有位客人,住持想请施主过去。”
陆攸之微微一怔,片刻点头道:“敢不从命。”
僧值见他亦不多问,心中更觉玄妙,暗暗道:“只不知这都是在打什么哑谜。”
他在前默默引路,待到了客堂外,只见房门闭着,屋内灯光倒是映出屋中人的影子。僧值忆起方丈的嘱咐,向陆攸之微一示意,便退了开去。
陆攸之亦觉疑惑,轻轻向前挪动一步,侧耳细听,却听内中一人低声道:“法师,这人世中事,为何竟可如此为难折磨?”
陆攸之悚然大惊,微微向后一顿,几乎站立不稳。他方才恍惚中,其实是疑心这来客与西燕军中裴禹有涉,故而在门前逡巡迟疑了一刻,却不想听这一语。那明彻话音在静谧夜晚如琵琶铮响,陆攸之恍然已觉看见了那一双浓眉下的漆黑双眸。
他不曾料到,与他咫尺相隔的,竟是赵慎。
陆攸之微微眩晕。此时,他不知能否言、不知何所思,在脑中心中阵阵狂乱波澜席卷中唯一所能的,便是紧紧咬牙,立在此间一动不动。他听得住持缓缓道:“不知将军为难什么?”
听赵慎道:“我所愿的,不过是不堕祖辈父辈声名气节,若不能保城池安危,一死以报,亦无所憾;可而今敌军以旁人生死以挟……”一阵默然后,忽听他怆然笑道,“可笑我竟是一死都不能么……”话音愈低,竟似说不下去。
这一句间,陆攸之已听得明白。从得知城内已到短兵巷战的境地,他便明白,其实洛城的结局已然无可翻转。他尚存幻想的,不过是城内诸人能得一个可接受的的结局。只是他恍知这奢望的不可得,一如他忽而想起,城外对立的那人,乃是他的先生裴禹。
陆攸之不由轻轻一哂。抑或在裴禹眼中,从就无旁人的尊严傲骨;抑或他本也明白这坚持中的血汗,只不过觉得既然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要响亮立世便必得踏得起刀刃血海,便也无需再矫饰爱惜怜悯。
或许裴禹是见过他不曾见的激荡惨烈,因此才全然无视那刺心利刃上淌下的鲜血是如何炽热粘稠;然而,这一滴滴的热血落在他的眼前心头,却已蚀刻出穿凿般的刻痕。
陆攸之眼前仿佛是赵慎微蹙的双眉,他只想去展平那褶皱的眉心。他缓缓抬手,触向客堂的木门。
屋内静默半晌,只听住持道:“将军坚守城池数月,已是尽力。”又道,“将军若真觉这是不可耐的羞辱,既然一去便诸事皆不再知,狠心一死,便也无妨。”
赵慎道:“法师竟是觉旁人的性命不必介怀么?”
住持淡淡道:“将军既然这样问,可见其实在一身荣辱与部将的生死间,已是择出了孰轻孰重的。”又道,“我记得曾于将军谈论过慈悲。”
赵慎道:“是。法师那时说,舍身不吝是为慈悲。”
住持道:“敢舍命是不吝,肯活着担当,更是不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道,“生前身后声名,将军以为傍身物便不能舍,将军若以为身外物便如蛛丝尘埃;凡此种种,不过看将军以何为重。”
陆攸之的手指几乎已触到房门的木棱,屋内透出的光亮将他的手臂上投下阴影。再向前一寸,那木门便可应声推开。他周身一震,忽而停了下来,恍然间的回神,直惊出一阵冷汗。
此时现身,是要置自己和他于何地。
或是赵慎自己尚在两难,可他知道,赵慎终究定然会那样选。
如是如此,不需太多思量,便已可知他在其间,未尝不又是一桩陷那人于两难的麻烦——只说裴禹,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辞而别,自毁容貌,为的便是赵慎可少一丝相扰的杂念,而今他若不能自持克制,便是前功尽弃。
陆攸之胸前起伏,这一番思虑自是如是周全,然而他亦太明白,这一遭不见,或许便是此生再无所见。他耳畔是赵慎笑言:“源长,待到来年春日……”
他们之间,已无来年。
他口唇止不住颤抖,唯有紧紧咬住嘴角。他此时看不见的清峻面孔被屋内烛光在房门窗纸上投下分明的轮廓,那额头、眉弓、唇际,他都曾轻柔吻过。
屋内,赵慎默然不语,似是因着住持所言难于回神。良久,方注目住持,道:“多谢法师。”
住持轻轻一笑,道:“我不过是局外人空口评说,若能为将军稍解一二烦恼,便是幸甚至哉。”
赵慎亦微笑道:“法师过谦了。”
一时,两人起身,住持送至门前,赵慎推了门去,转首道:“夜深天寒,法师不必送了。”
住持越过他手臂,望向门外深远夜色,略点一点头,缓缓道:“善哉。”见赵慎迈步出去,忽而又道,“将军的至交中,可有一位姓袁的?”
赵慎微微扬眉,道:“我军中的骑军偏将是姓元的,法师问他有何事?”
住持闻言,略顿一顿,合掌施礼道:“无事。将军回营时请一路小心。”
赵慎回了礼,一路出去,解了青追缰绳上马。其时夜已深沉,清风拂面,空中混着泥土草叶湿气。举目可见夜空中五颗参差排列亮星,那星官正是为赵简子御马的王良。王良策马,奔驰阁道,周天星辰闪耀,仿若听得骏马嘶鸣,马蹄踢踏。
赵慎只觉心中,一时似是沉静,一时又似怅惘。不知怎么想起住持走前的问话,不由自语道:“姓袁的至交……”
青追也不需他驱驰,径自回往营中而去。赵慎跨在马背,忽而一个激灵,喃喃道:“源长?”
住持犹自立在门前,一时听有小沙弥过来施礼问道:“师傅可回房安歇?”方点头应道:“回。”
行至半程,忽而转向,一路行到了陆攸之所居的屋舍前。才到门外,只见僧值也立在那里,见他来了,忙问道:“那施主?”
主持问:“怎么?”
僧值道:“他已不在此间。”
住持略略沉吟,望了房中片刻,接着迈步而入。他借着月光打量一周,见诸物皆在,只没了那帷帽。
僧值在旁道:“这不知是去了何处?”
住持静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声道:“人皆有宿命,亦不必强留了。”
次日天明之后,赵慎在帐中整肃了盔甲,方出营要向城西去,周乾追出来道:“长史要见将军。”
赵慎微一思忖,自语道:“也好。”
待转回帐中,却见除了李守德,元贵也在,并着昨日与他报事的骑军校尉。李守德神色肃然,见他来了,施礼道:“将军。”
赵慎见他如是郑重,只抬手示意道:“长史坐下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