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争鸣更惊奇了:“是啊,我说‘总有一天’,那老杂毛都八百多岁了,我才十六,我着什么急?说不定过个七八百年,我比她还厉害呢。”
这绝对是在做白日梦……
这一段时间,严争鸣少年身量渐渐拉伸长开,奔着成年男子的颀长去了,举手投足间也开始褪去青涩,初具风华,有时候程潜看着自己细瘦的胳膊腿和磨磨蹭蹭的个子,再看看大师兄,心里多少也会有点羡慕。
但这一丁点的欣赏与羡慕不足以让他容忍严争鸣变本加厉的臭美。
这货仿佛感觉自己已经能羞死宋玉、愧煞潘安了,一切反光的东西——下完雨地上的水坑,雪亮的佩剑,他都要借机自照一下,依照其面部表情,程潜认为他照的时候,心里还一定正在对自己赞叹不已。
一个拿着剑当镜子照的人,再练七八百年、七八千年——他能练就什么好剑法吗?
程潜对他无话可说,径自走到一边翻开了自己上次看了一半的书。
感觉门派不能好了。
第20章
严争鸣走出了一段,又想起了什么,转了回来,从袖中摸出一包奶糕,态度恶劣地塞给程潜:“拿走,吃去吧,不长个的小矮子。”
程潜欣然接过来,没有道谢,只是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对方赶快滚。
这天,他看完了整本符咒入门,吃饱了点心,突然想去打扫一下经楼的底层。
经楼的最底层仿佛是个堆破烂的地方,经年日久没有人来,时间长了,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其他地方的墙上与架子上都刻了防蛀防水的符咒,唯有底层什么也没有,虫蛀的、缺页的书散落得到处都是,内容也庞杂无状,有菜谱,有酿酒秘籍,有教人怎么侍弄花草的,甚至还有一本春宫图——扉页上的男人被虫蛀掉了一半的屁股。
程潜大概是被大师兄荼毒久了,无意中见了底层的脏乱后,很是耿耿于怀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决定自己挽起袖子收拾一下。
这一打扫,程潜就打扫出了一样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在一个破木头架子后面,找到了一面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墙,掸下密布的灰尘,拂去满目的蛛网,他总算看清了墙上的字迹。
题目简介明了:魔道。
程潜吃了一惊,没想到扶摇派的经楼里竟有这样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偷看,却在抬脚欲走地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北冥君。
程潜逼着自己眼光不要乱瞟,磨磨蹭蹭地将底层全部打扫了一遍,而后恋恋不舍地上楼离开了。
可惜他只离开了一小会就反悔了,飞快地跑了回来,趴在墙上,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那面墙上记载了成百上千种魔修之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其中有纵欲成魔的,杀戮成魔的,执念成魔的……有自愿成魔,也有机缘巧合,不过程潜很快发现了,除去那些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的奇葩功法,很多魔修之道看起来居然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魔修里面也有以剑入道的,以符咒入道的,符咒那些明符暗符的分类、修炼方式等等,好像和师父平时教给大师兄的也没什么差别。
程潜一直在找如何感应气感、引气入体的门路,因此看了不少千奇百怪的心法,他发现此处魔修之道中记载的引气入体之法,和其他的功法基本也大同小异,甚至同样有“静心”、“去念”等诸多要求。
程潜心里布满疑惑,于是第二天,他忍不住问了师父。
木椿真人闻言一抬头,有那么一瞬间,程潜觉得他眼睛里有一团黑雾闪过,可是闪得飞快,程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问魔修?”木椿真人似乎是愣了愣,沉吟片刻才反问道,“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严争鸣用一本扶摇木剑的剑谱挡着脸,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程潜一脚,唯恐这小崽一时忘形,将自己带他私闯经楼的事供出来。
程潜险些被他一脚踹趴下,“咣当”一下撞在了石桌上,立刻愤而反击,在大师兄雪白的缎子鞋面上狠狠地踩了个黑脚印,一时没顾上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几个时常在底下你踹我一脚我捅你一下的,木椿真人早已经习惯了,因此不怎么在意,出神地思量了片刻,他开口道:“‘莛与楹,厉与西施,道通为一’,大道无道,殊途同归,魔修走得不过是另一条路而已,途中略有相似,也没什么稀奇的。”
程潜听了,只觉得这段话十分耳熟,下一刻,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他在经楼忽悠大师兄的么?
思及此处,他急忙抬腿错身,果然躲过了大师兄愤恨的第二腿无影脚。
程潜总觉得师父的言谈中透着一股敷衍味,于是追问道:“师父,那我们选择这一条路,不选择另一条路的原因是什么呢?”
木椿真人闻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良久,意味深长地说道:“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你明白吗?”
这一句话犹如一壶凉水,从程潜的天灵盖一路浇到了尾巴骨,凉得透了心,他一瞬间有种被师父看透了的错觉。
见过北冥君之后,“万魔之宗”四个字不知不觉就根植在了程潜心里,群妖谷中,他觉得近乎无从战胜的大妖怪们,在那个人眼里好像都是不值一提的,连不可一世的紫鹏真人都被他吓得瑟瑟缩缩。
那次李筠谈论魔修的时候被大师兄中途喝止,已经让程潜隐约感觉到了众人对魔修的普遍态度,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想去探寻。
今日有此一问之前,程潜心里也想过很多,他既然已经有偏向,那么师父无论怎样诋毁魔修、怎样说其为邪魔外道,他都有话好反驳。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木椿真人这一句话看似轻飘飘,实际沉甸甸地打在他胸口,顿时将他心里诸多理由全都打成了“自作聪明的侥幸之心”。
程潜心里的好奇一时间烟消云散,他只好恭恭敬敬地一低头,轻声道:“多谢师父。”
木椿真人捋了捋胡子,感觉程潜的悟性超出了他的预期,心里有点欣慰,于是借着高兴,他轻咳一声,将徒弟们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开口宣布道:“徒儿们,你们近日要多多用功,为师要带你们出门一趟。”
“什么?”
“去哪?”
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当中有惊有喜——对于韩渊之流,出门放风自然如同过节,对于严争鸣来说,那就不啻为一场晴天霹雳了。
木椿真人道:“十年一度的仙市快开了,你们整日在扶摇山上坐井观天,没有见过真正的修真界,为师要带你们去见见世面,顺便走访老友一二,双方都有徒弟,难免比较,你们不要太给师父丢脸啊。”
丢脸……这简直是不可避免的。
严争鸣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正襟危坐道:“师父,我就不去给您丢人现眼了,您带师弟师妹们去吧,我看家。”
木椿真人慈祥地看着他道:“众道童都能看家,不必劳动我扶摇派首徒。”
严争鸣振振有词道:“那怎么行?万一山穴再出问题呢?万一有小贼觊觎我扶摇派钟灵毓秀,前来偷盗呢?”
木椿真人不紧不慢地应道:“那日我与紫鹏道友协议,她已经封闭了山穴,不必忧心,山脚下有符咒,还有道童守门,寻常小贼上不来。”
严争鸣还要分辨,早已经摩拳擦掌的韩渊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师兄,你怎么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样啊?”
严少爷当场给气了个脸红脖子粗,感觉姓韩的真是再讨厌也没有了,拂袖而去。
木椿真人笑眯眯地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抚摸着韩渊的狗头,用同样慈祥的面孔威胁道:“小渊不求上进,至今连门规都没背下来,我看你不如留下来看家吧。”
韩渊顿时成了一棵霜打的茄子。
接下来这十天,扶摇山上简直鸡犬不宁,由他们首徒严争鸣带头闹事。
为了不出远门,严争鸣装病、抗争,无所不为,到最后几乎拉下脸面来找师父耍赖,丧心病狂地作,作得死去活来。
可惜,这次木椿真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要将这“养在深山人未识”的大弟子弄下山去,完全不吃他那套。
韩渊则正相反,为了出门,他简直每时每刻都在背门规,不过此人好像天生不是背书的料,背得昏头涨脑,欲仙欲死,依然丢三落四背不齐全,程潜亲眼看见他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的情景,形似癫狂。
连师父也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了起来。
这一日,程潜将宣纸垫在院中清心石上,站着默《清静经》。
自从那天从师父那得到了关于魔修的解答后,他总感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但又与那东西隔了一层膜,一时不得其门而入,因此微微有些焦躁。
焦躁不利于修行,程潜只好先停下其他的事,默经静心。
可是才写了一半,程潜就听见了门响,雪青出去应门,片刻后,抱进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女孩,正是他们小师妹水坑。
水坑有一半妖族血统,与凡人女孩自然是不一样,她身手矫健得不行,连爬树上房都不在话下,却还不会说话,在这一点上,她更像个聪明伶俐的小动物,灵性十足,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能通过别人的语气与动作判断对方的喜怒哀乐,可是对具体的言语却出了奇的迟钝。
师父说,若真是她身上一半妖血作祟,那么她就算长到十来岁都不会开口说话,也没什么稀奇的。
水坑大概是趁师父不注意遛了出来,能吸引小孩的不过就两样,好吃的和好玩的,水坑平时其实比较喜欢去温柔乡,因为大师兄洁癖过人,为了尽快将她打发走,会准备很多好吃的,只要她一来,就以喂食为诱惑,指使她去祸害别人,其次她比较愿意去找韩渊——韩渊本人就是那个“好玩的”。
但她不大常来找程潜,因为程潜不怎么爱搭理她。
以及她从不搭理李筠——因为李筠把她变成过一只蛤蟆。
清安居里难得见到水坑小师妹,程潜奇道:“你怎么来了?”
水坑“啊啊”两声,双眼含泪地上前拽住他的裤腿,随即只听“噗”一声,她后背的衣服竟被什么顶开了,程潜一怔,将她翻过来一看,水坑背上长出了两只看不出是什么鸟的翅膀!
第21章
后背突然多长出两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来就应该有的,想来也会像普通人长个子一样拉得骨头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着为出门折腾的大师兄和忙着背门规的小师弟,无人可以诉说,才跑来拽着他的裤腿哭。
不过话说回来,程潜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细观察了片刻,见那一双翅膀长得天衣无缝,只是有点像鸡,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担忧,万一给师父看见了,他不会又连着让厨房做一个月的碳烤鸡翅膀吧?
“没什么,这应该是你娘留给你的。”程潜不大熟练地将她抱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手里的小姑娘好像轻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来那么胖嘟嘟的。
难不成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半鸟,连骨头都轻了?
一般妖修须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潜在经楼里扫见过几本和妖修有关的记载,不过对他没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兴致时,捡过几本当奇闻异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应该有人妖两体,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随意转变了。
程潜使自己的视线与小水坑对齐,尽可能和缓地对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试试自己集中意念,让这个翅膀变小一些,藏起来……藏起来明白吗?唉,师妹,你听得懂人话吗?”
水坑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几个字,不过程潜见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听不懂的心理准备。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带你去找师父吧。”
水坑像个小哑巴一样拍着他的胳膊,“啊啊”了两声,随即握拳闭眼,脸都憋红了,一双眼睛对成了斗鸡眼。
就在程潜欣慰地以为她能自己解决时,“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对幼小似鸡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长,毛掉了一地,程潜好悬没被那对横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脸。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乎化身巨禽的小师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几乎全被那对大翅膀撕开了,好在她还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也没有什么清誉可言,但那对翅膀实在太大,而中间几乎夹着的女孩又太小,对比起来几乎是只见翅膀不见人,就像个悬浮空中的大蛾子,诡异极了。
“……”程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与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让你变小,没有让你变大。”
本来是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陡然间因为那对庞然大物的翅膀变得异常沉重,若不是练了这许久的剑,程潜几乎抱不动她。
水坑无辜地看着他,被翅膀坠得难以保持身体竖直,左摇右晃地挂在了程潜的胳膊上。
还是要去找师父,程潜只好吃力地抱着她出门去,结果……他们俩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门卡住了。
程潜:“……”
苍天……
大概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被卡着出不了门这样残酷的事实,水坑本来是个不怎么爱哭闹的孩子,此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随便嚎,水坑嚎起来却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潜焦头烂额,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一边艰难地试图跟她讲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别这样扎着,收——回——来,懂吗?”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随着他的话音,渐渐止住了哭泣。
程潜松了口气,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她这次是真听懂了。
结果下一刻,他这只会听反话的小师妹就给他来了个白鹤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开了,颤颤巍巍地试着扇了一下,随即,她好像开启了某种隐藏的本能,竟然缓缓地飞了起来。
她那巨大的翅膀几乎带起一阵旋风,刮得清安居一阵飞沙走石,院中几株娇娇弱弱的兰花全都遭了殃,一个个被凌虐过似的东倒西歪,程潜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衣服被一双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变成了一对爪,那双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潜身上,程潜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水坑带得腾空而起,胸口那颗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潜一开始本能地想挣扎,但随着她越飞越高,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猎猎的风中吼着水坑的大名:“韩潭!你给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闻……对,她闻了也不见得听得懂。
程潜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腾云驾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没死在群妖谷中,难不成却要死在小师妹的爪下?
水坑带着他飞过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扶摇山都在他们脚下了。
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