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安居,他一丝不苟地写完了师父罚他抄的经书,一直写到了半夜,除了雪青来叫他吃饭,其他时间程潜都泡在了书房里——这种时候也只有雪青请得动他,因为有一次雪青叫他吃饭程潜没理会,雪青就一直陪着他饿到了后半夜,从那以后,无论多么不想被打扰,程潜也再也没忽略过他。
一口气写完,程潜披星戴月地跑去了经楼。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推开经楼的门,堂堂正正的走进去,但程潜在自己常逛的剑谱和功法符咒周围徘徊了一会,还是依师父的吩咐,提步去了地下第二层。
他其实很会阳奉阴违,但不怎么喜欢这样对付师父。
倒数第二层比最底层强一点有限,也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此处书卷俨然,可见也没什么人会翻动,程潜随意挑出几卷,只见翻开正面都是画像,背面则收录了此弟子的生平——姓甚名谁,如何入门的,为人如何,因为什么入道,入了什么道,几起几落多少年,“归去”于某年某月,最后是尘埃落定后,后人给立的判词。
还有一些半途失踪的、被逐出门派的,这些与天各一方,后续不详。
程潜先开始当消遣看了一会,到最后实在是太困,不知不觉中靠在书架一角睡着了,直到手中书卷落地,他才猛地惊醒,整个人往后一仰,从书架上滑了下去,迷迷糊糊地趴在了地上。
经楼里虽然有防蛀防潮的符咒,但久不见天日,依然是阴冷的,程潜被地面冰得一激灵,这时,他看见书架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书架底部与地面之间的一条小缝,须得是非常瘦小的孩子才能把胳膊伸进去,程潜鬼使神差地挽起袖子,在书柜下面摸索了几下,将那东西拖了出来。
那居然也是一卷画像,而且稀奇的是它只有半张,画纸中间好像是被利器划开了,画像上的男子只剩下了上半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却绝不显得寒酸,不知绘者是谁,寥寥几笔,风华无双仿佛已经力透纸背而来。
但……这人是哪位前辈?
程潜翻到了画像背面,可是背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潜不是很懂画,但就以外行人的眼光看,他觉得这画画得很好,不像是画废了的……但怎么会一个字也没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程潜对不认识的人的事永远兴趣有限,很快就不再纠结,将那半卷画收拾好,回楼上捡了几本书带回去看。
日子过得飞快,六月初六那天,扶摇派师徒们结束了每天一成不变的教学,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出发了。
当然,“浩浩荡荡”的情景乃是大师兄严争鸣一手酿造的。
此人准备了好几辆大车,其中一辆拉他,另外几辆拉他的行李——那在他自己眼里是生存的必须,在别人眼里则纯是一堆可有可无的鸡零狗碎。
除他以外,其他人——包括唯一的姑娘水坑在内,都只是随身携带了一柄木剑和一个可以背在背上的小行囊——程潜还多带了两捆书,挂在马背上。
尽管这样,那严少爷依然叫苦不迭,他已经整整七年没下过扶摇山了,这一路风餐露宿几乎要了他的懒命。
严少爷并不觉得一个男人大白天单独坐车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忍心师父和师弟们在外面风吹日晒,于是探头对骑在瘦马上的瘦师父道:“师父,带着师弟们上车吧,外面太热啦。”
木椿真人感慨道:“徒儿,你可真孝顺啊。”
少年人到底大一年是一年,严争鸣虽然变本加厉地臭美,却也确实比以前懂些事了——比如此时,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的严少爷就敏锐地听出了师父言语里的讽刺。
最后,师父拒绝了他的提议,只是把背篓里的水坑扔进了严争鸣的车里,让她用自己滴滴答答的口水去教训严少爷,一转头,木椿真人又看见了程潜,程潜那日受符咒反噬的影响,始终没缓过来,小脸上依然青白一片。
木椿便对他道:“你也去你师兄车里歇一会,别逞强,在车里还可以看看书。”
严争鸣道:“对,小铜钱,你过来跟小师妹一起玩吧,我这车让你们俩在里面打滚都够了。”
程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同时嘴里没一句好话:“大师兄过谦了,就你这车队,嫁到宫里做娘娘的排场都够了。”
严争鸣难得好心,总被他当驴肝肺,顿时怒气冲冲地放下车帘,不想再看见那小兔崽子了。
程潜记得师父说过,大师兄是以剑入道的,以剑入道的人大多心志坚定——除个别诸如严争鸣之类的奇人外。
但他自己却不一样,师父说他是因心入道。
什么是“因心入道”?
程潜头几天在经楼里泡了半天,也没能弄明白,关于这个“心”指的是什么,各家众说纷纭,流派甚多,他看花了眼也全无头绪,但各种各样的说法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点,“以剑入道者锻体,因心入道者炼神”。
“炼神”,也就是磨练心志,专注,忍耐,痛苦,毅力等等全都包含其中,修到一定程度就能随心所欲不逾矩,但对于初入门的程潜而言,他能找到的最基本的炼神方式就是苦修。
此时,他俨然已经将这一行酷暑之旅当成了苦修的方法之一。
走了三天,师徒一行抵达了东海之滨。
东海之滨有一个小镇,名叫伏龙镇,天气好的时候,人站在海港上,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海外仙山,镇上有各种兜售仙器的店铺,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不管春夏秋冬,一直都是车水马龙,每年都有远近游人无数。
可是哪一年都没有这一年热闹。
木椿真人他们抵达的时候,镇子上的大小客栈几乎都已经人满为患,严争鸣提议派一个道童在路边打听打听最贵的是哪一家,他准备用金子砸出几间上房来。
师父装聋作哑地无视了他的馊主意。
这老黄鼠狼轻车熟路,马不停蹄地将他们领到了伏龙小镇最南边的郊外,径直冲着一排茅屋去了。
那是一排真正的茅草房,外观上看,其建筑风格与马厩有异曲同工之妙,门口几只饱食终日的鸡正在溜达,旁边还有一间石头砌的猪圈,一只满身肥油的蠢物正好奇地睁着两只眼,望着严少爷那十里红妆似的车队。
严争鸣一把推开车门,皱着眉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景,伸长了胳膊捅了捅程潜:“这什么鬼地方?茅厕?”
此时他已经忘了方才被程潜气得倒仰的事了,可见严争鸣为人不大执着,也不大记仇,大概每天变着法的得瑟才是他的主业。
程潜有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看见师父亲自进去叫门了——恐怕这是我们晚上歇脚的地方。”
严争鸣:“……”
他宁可睡在马车里。
再没有比出门在外更让人郁愤的事了,良久,郁愤的严争鸣才想起自己身为大师兄的职责,四下扫了一圈,气势汹汹地抬头问李筠道:“地包天呢?”
李筠自从受了程潜刺激,就不肯再玩物丧志了,一路他骑在马背上,也学着程潜手不释卷,闻言头也不抬地伸出手指往上一指,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茅屋门口有一株大枸杞树,枝繁叶茂的枝杈间探出了一个仿佛被人一拳打凹的脑袋。
那韩渊顶花带刺地对着下面表情各异的同门师兄弟道:“叫我啊?等我给你们摘红果吃,这上面长了好多呢,甜的!”
现世宝。
严争鸣愤怒地甩上车门,决定宁死不下车。
然而最后他还是下了——因为旅途漫长,至今仍与人交流困难的小师妹憋不住,在他车里尿了一泡。
为此,直到后半宿,严争鸣的脸色都是青黑的。
这一大片茅屋群有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名字,就叫做“破客栈”。
破客栈门口贴了两行字,左门框写着“三文一宿”,右门框写着“爱住不住”,门上画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也没有伙计迎来送往,拽得二五八万一样。
师父敲了半柱香时间的门,主人家才露面,只见那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形象简直像个铁打的小山——横竖近乎一样宽!
他须发怒竖,面如铜盆,一张厚嘴唇,两边嘴角倒挂,活脱脱是个讨债的面貌。
此君一出门,李筠的马都惊了,“叽嘹嘹”地倒着小碎步往后退了一丈来远,险些一屁股撞在严争鸣的车上,一张马脸上布满了惊骇。
师父却谦和熟稔地抱拳,笑道:“温雅兄,好久不见。”
一干徒弟与道童们都感觉以后再难直视“温”与“雅”这俩字了。
那“铁塔”开门时一脸不耐烦,及至看清了木椿真人,面色才稍缓了些,嘟囔了一句:“小椿,你怎么来了?”
程潜猝不及防地听了这吓人的称呼,整个人一晃,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身上火速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进来吧,”温雅瞄了一眼严少爷那威风凛凛的车队,皱了皱眉,“你来就来了,怎么拖家带口的,这是去送亲?”
李筠程潜与韩渊三人一同窃笑着望向严争鸣,严争鸣拿出他的新佩剑,狞笑着在李筠那匹胆小如鼠的马屁股上狠抽了一下,李筠的马顿时变成飞马,前腿高高抬起,歇斯底里地向前蹦了几下,将破客栈门前群鸡搅合得向阳而腾起,连肥猪也跟着哼哼而鸣。
严争鸣踩着风萧萧兮,趾高气扬地走进他这辈子住过的最破的茅草房,心里是一片前途无亮的凄惶悲壮。
第24章
当天,严少爷连饭也没出来吃——那破客栈的饭是给人吃的么?
他病恹恹地塞了两块点心,晚上又痛苦地睡不着觉。
尽管道童已经将他下榻的茅草屋从里到外打扫了一百八十遍,他还是觉得床褥有味道,床板硌得他睡不着,屋里又闷又热,什么香都让人心烦意乱。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这破得前无古人的鬼地方,严少爷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如鲠在喉的怀疑。他终于忍无可忍,秉承着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的原则,一跃而起,准备去找师父算账。
严争鸣甩下道童,化身成一只没头的苍蝇,怒气冲冲地在破客栈里乱碰。
由于客栈太破,老板又长得像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主,在此处落脚的只有他们一家,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严争鸣路过了众多鬼屋一样的茅草房后,在最里面的一间找到了他那遭瘟的穷酸师父。
然而他并没有贸然上前,因为严争鸣远远地看见,木椿真人正和客栈老板温雅在一起。
私下里找师父麻烦不要紧,但严争鸣没打算在外人面前扫师父的面子。
可是好不容易找过来,就这么回去,他又心有不甘,于是严少爷犹豫了片刻,最后在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片蝉翼。
这鬼东西不必说,自然是李筠做的,一小片蝉翼上有五个孔洞,将孔洞用线扎起来,挂在脖子上,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妨碍别人的五感,隐匿自己的行踪。
当然了,李筠能做出什么高级东西?这个小玩意功能有限,什么让人凭空消失、隐身息声之类是不用想了,只是如果离得足够远,佩戴的人又足够小心,它能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
这玩意是韩渊掏鸟蛋的利器,被严争鸣看见以后义正言辞地教训了一顿,随后据为了己有。
严争鸣绕到茅屋另一侧,从那四处透风的破院子里翻了进来,躲在茅屋后,打算等着那个叫温雅的滚蛋,再出面和师父理论一番。
严争鸣常年练剑,虽然不怎么用功,也比寻常人手脚灵活,有了李筠这片蝉翼的护持,他有惊无险地没有惊动前面的两位真人。
严争鸣找了个地方坐下,准备好一张找碴的脸,等着师父送客。
而就在这时,那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
温雅道:“我去年算得天降异象,还想是什么事,原来是天妖降世。天妖降世,妖王震怒,再加上群妖哗变,妖谷中想必要血流成海,那天妖尚在卵中,若当时那人没有以一己之力强行平乱,又将天妖卵送出……一个浴血而生的天妖,啧,那想必就不单单只是扶摇山的劫难了——对了,那天妖现在何处?孵出来了么?”
木椿真人淡定地答道:“孵出来了,就你家院里,等一会我要去看看她,省得尿了你家的床。”
温雅:“……”
随即,木椿也不等他回过神来,声音骤然正色了许多,严争鸣听见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那身怀北冥之力的大魔修究竟是谁,与我派有何瓜葛,为何甘愿以一魂做符替我派挡劫?”
温雅:“他没有告诉你?”
木椿真人叹了口气:“纵然是大魔,牺牲一魂也是重创,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温雅听了,思量片刻后才说道:“他让我将那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只自称自己是扶摇派弃徒,我还当你认识。”
木椿真人道:“我派自祖师创立以降,离经叛道者甚众,光是我说得出来历的‘北冥君’便有两位前辈,更遑论那些个后来隐姓埋名不肯透露师门的了……这么多年了,我怎知他是哪一位?”
“总归没有恶意。”温雅道,“我看你与其担心那点残魂,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你那故人。”
“故人”两个字,温雅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阴森又低沉,含着浓重的警告意味,仅仅只言片语,别人就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这大个子的恐惧。
屋后偷听的严争鸣一怔。
故人?
这一次,木椿真人良久没有答音,严争鸣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探了探头。
半晌,师父才开了口。
“温雅兄,”木椿真人静静地说道,“若我……我这几个孩子,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多加照看。”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活了十六年都没长出来的敏锐全部加在了这一耳朵上,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偷听,心里飞快转念,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温雅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似乎带着点嘲讽,但不知是在嘲讽谁。
“你得了吧,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怎么担当得起?”温雅道,“你们扶摇山何等钟灵毓秀,每代必出妖邪,岂是我这种资质寻常的庸常之人能镇得住的?何况你不是有一个愿意在自己的魂魄上刻符咒替你们挡灾的冤大头么?我看你不如去求他。”
木椿真人听出了温雅的意思,便也识趣地没有纠缠这话题。
两人很快故作轻松地说起了闲话,这些修真界里的中老年男子知道上下五百年的东家长西家短,聊起闲话来大有江河万古流的滔滔不绝。
严争鸣险些把腿坐麻了,这才确定自己听不出什么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从来路轻手轻脚地遛回去了。
六月火炉似的天气,他手心出了一把冰冷的冷汗。
严争鸣离开师父的茅屋,径直闯进了程潜那,天色已晚,程潜本来已经睡下了,又活生生地被严争鸣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程潜无故被人打扰睡眠,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严争鸣,似乎正酝酿着要挠花他的脸。
严争鸣却全然没看见他的脸色,将程潜床头的衣服拿起来,一股脑地扔在他脸上,肃然道:“穿上,跟我走。”
严争鸣眉头紧锁,焦躁地在程潜屋里打转,整个人几乎有些魂不守舍,既没有注意到程潜床头那件衣服是今天刚穿过的,也没有借机指摘一下他腰带处咸菜干一样的一打褶皱,只是心事重重地一个劲地催程潜。
凭借这个细节,程潜断定他有事,而且至少在严争鸣本人眼里看来,这个事可能还有点严重。他草草披上件外袍,连头也没来得及梳,就披头散发地就被严争鸣拽走了,去了李筠和韩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