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乾见他这样沉郁肃然的神色,心中正惴惴不安,突听赵慎道:“去请杜融将军。”
杜融来时,见帐中除去赵慎只自己一个,也觉纳罕。他早年是高元安的副将,论资历,如今东燕军中不少得意的将官也得道他声前辈;论战功,当年平四镇之乱时也是骁勇善战。只是他出身平民又性情憨直,高氏兄弟手下多少人飞黄腾达,只他升迁上总不得志。渐渐也生了怀才不遇破罐破摔的心,又不知怎么得罪了朝中显贵,揪住他纵容军纪不严上的一点错处,差点撤职查办。紧要时候,到底是高元安肯伸手拉他一把,打发他到了洛城。
杜融上战场砍杀人头时,赵慎还是个娃娃,只因是世袭武职,年纪轻轻倒还成了上官,杜融心里怎会舒服;可另一厢,他更看不上高又安程绩这等不学无术狐假虎威的人。在洛城这几年索性谁的账也不买,每日里事不关己便一推干净,倒是谁也奈何他不得。不过众人终究对他有几分尊重意思在,他分内的事又都打理得清楚,只相安无事而已,赵慎从来也不曾找他商讨过什么军务。
此刻杜融见眼前再没旁人,也不知主将葫芦里卖什么药,不由微皱了眉头,口中却笑道:“赵将军是有什么事?”
赵慎沉声道:“要请将军帮赵慎个大忙,多少弟兄的性命都担在将军身上。”
杜融听了冷然笑道:“我一向道赵将军是实在人,如何也学会说这场面废话。我是部将你是主将,有什么吩咐便请直说。”
赵慎听他语带奚落却也不恼,道:“我请将军跟我领骑军突围出城,去汜水关助高元安。”
杜融本正不以为然,摩娑案上一块墨渍印,骤然听得这话,心中也是一惊,手掌啪的扣在案上,脱口道:“你说什么?”
赵慎面目动也不动,复道:“高元安从许都来救援,西燕却也已逼近汜水关。这样围点打援,西燕军已经占了几分先机,高将军兵力又不占优,我只恐汜水关战局有失。”
杜融这时已平下心神,翻起眼皮瞧赵慎一眼道:“将军为何找我?”
赵慎道:“将军是高将军跟前故部,又老于带兵。思来想去,无人比将军更合适。”
杜融已听出话里有话,复又耷拉下眼皮道:“将军恕我话直难听。这一战关系自是重大,况且谁不知道那两千骑兵在高氏眼里的忌讳。这样棘手的事,只这几顶高帽戴过来就叫我去做?”
杜融私下猜度赵慎的心思,心想他不过是一厢怕高元安力有不逮解不了洛城之围,一厢又怕手上骑兵被人借机算计了去,叫自己同往无非是想他在高氏兄弟那边做个缓冲。可哪里世间便宜只叫你占去的道理。况且他又当自己是谁?不过一个不讨喜的失意旧将,本来就欠了高元安好大人情尚且还不清,若再不知深浅往这些事里掺和,还有和脸面再见故主?
赵慎见他这样直白推辞,沉吟片刻道:“我请将军同去,若是战事无虞,也不敢劳动将军什么;可如若汜水关一战有任何闪失,援军来不得洛城,便求将军应下一桩托付。洛城再无外援,我也是要回城来的,可这骑军却不能再填进城来,到那时我唯有将弟兄们拜托给将军了。”
杜融万不曾想赵慎说的是这个,不由翻起眼皮,不抑惊异之色:“我是什么要紧的人,将军不是说笑吧?”
赵慎道:“这事满营中,只将军可堪托付,其中原委,也不必我说破。”
杜融听了正要说话,周乾忽又从外头进来,急道:“将军,有事,有人要投敌,被抓住了。”
帐内两人闻言俱是一愣,赵慎随即道:“莫慌。”
周乾喘了口气道:“是北城于文略将军帐下一个小都统高淮,正几个人谋划着要带手下二百多人出去,被于将军巡查的时候撞见。他们心里有鬼,几句盘问露出马脚来,当即便被扣下。于将军正在北营,遣人来请将军速去。”
这高淮也是当日跟着高又安来洛城的,杜融固然不愿与这伙人搭搁,却也知在洛城赵氏一系的将官眼中,只当自己和这些人是一派。高又安被斩后,高氏那里来的个个自危,他杜融又何尝不是。此间听得犯事的是高淮,心里暗恼,一厢是怕招惹到自己身上,一厢里更是鄙夷这些人没一点血性骨气,不由骂道:“不长进。”
赵慎却想的是另一桩事。要投敌的只是个小都统,且事还未成便被发觉按下,事情本身并不紧要;然而此事若处置不当,恶例一开,若是今后但有风吹草动便有人动这样的心思,洛城防守顷刻间便要土崩瓦解。
他听着杜融恨铁不成钢的在旁骂出这一句,侧目看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动。先前的主意却是更为笃定,遂起身道:“杜将军与我一同去看看吧。”又回头吩咐周乾道:“传令叫军中将官都去北营。”
说罢跟杜融两人一同出了中军帐便往北城去。远远只见城下火把点点,于文略正在当场。一旁缚着几个将官,一旁列着一方阵军兵,外圈却又有一众士兵围着。赵慎略看一眼,便知道是于文略把高淮统辖的那二百人也全拉了出来。此时于文略见是赵慎来了,再往后看,却见是杜融,虽不解其意也无暇细问。只见了礼便要说话,却被赵慎抬手止住道:“再等一时。”
复等了一刻,见满营大小将官也都到了,于文略见赵慎向他微微点头,心中会意明便高声道:“高淮跟部下密谋带军投敌,他自己也认了,现下只请将军处置。”
赵慎听了,悠然一笑道:“如今人人皆知情势危急,高都统要谋前程,我也不好拦着。你要投靠西燕军,我现今就送你去。”
说罢道:“松绑,再将他的马匹牵来,给他火把。开城门叫他往西燕军营里去罢。”
众人赶到这里,也都知道了是什么事,如今听赵慎这样说,不由面面相觑,皆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却又见赵慎似是真要如此,两旁军士心中仍是不解,也只得迟疑着照做了。
高淮本以为赵慎见了他便要马上下令斩首,倒不知这是为何,懵懵懂懂的便叫人塞了马缰在手。可他也预感着事情不好,忙撒手扔了缰绳就要跪下。赵慎见状眼疾手快的拉住,笑道:“高都统这是做什么,我是言出必行的人。都统也别做反复无常的事,你既要走,城中弟兄们也都要看你的榜样呢。”
说罢向两旁使个眼色,便有士兵上前将高淮推上马,塞了火把给他。那边城门落锁,有人在马后臀上用尽一拍,那马便一溜烟冲出城向西燕军营中去了。
一时城内鸦雀无声,城外似有呼喝之声响起,却突又听得流矢破空之声并着长声惨叫,在暗夜之中激得人脊背发寒。
众军俱已猜出高淮是何下场,方才明白赵慎的用意,一时个个心惊。于文略举目看向赵慎,只见火把映照得他半边面孔如沐热血烈焰,另半面却在在阴影之中,眉目巍然似丝毫不为所动。他错愕中一个眼差,竟仿佛见了当年的赵竞。老将军在郲城镇压朱文之乱时不比如今的赵慎大多少年纪,他当日立在城头看自家骑军荡平城外降军时,面目也是这般映在火光之下,宛如铁铸。
原来无论如何,那样的坚冷狠绝,已如生根般在他们血脉中代代流传。
又过了片刻,城上又士兵跑下来报:“高淮出城,被西燕军弓箭手射杀,半身皆是箭矢。”
赵慎平视着前头问:“他没说明自己是投诚的?”
那士兵大声道:“听见他这样喊了,可那边也喊说,谁知你是真假,上官告诉我们,见到城内官兵,一概格杀便是。”
赵慎听了这话倒也微微吃惊,又问:“你听的可清?”
那士兵道:“夜晚安静,又是顺风向,听得甚清。”
赵慎转了脸向众将,缓缓道:“舍生取义,是圣人的教化,恋生而避死,却是人之常情。但西燕军中的话,各位也听得了。即便低头屈膝,亦未必便能得活命。一世皆首鼠两端望风而动,临了死得这般窝囊难堪,为人如此,诸位可甘心么?更何况做武将战死沙场本就是本分,又何须总记挂着生死荣华。”
杜融就站在他身后,这话听在耳中,心头不觉一震。他连年不得志又被人整治得差点丢官丢命,早年间的志气已是灰败冷却。方才赵慎与他说突围,他竟不曾丝毫顾念战局便一根心意想到如何明哲保身上。他只想着自己这样的戴罪之身,万万不能牵扯进高氏与赵氏的兵权麻烦里,却浑然忘了他曾是如何盼望再上沙场。高淮死得窝囊难堪,而他这般庸碌混日下去,到死时又何曾不是窝囊难堪?心想到此,只觉背上一个激灵。
却听于文略在旁道:“这几个从犯,将军要如何处置?”
赵慎将那几个就缚之人一眼扫过,正要说话,却突转了话头问道:“怎么还有杨都统?”
于文略下头一个副将道:“因着他与高淮是同乡好友,又都是从……”
话未说完,于文略喝声止住道:“胡说什么。”可底下的话,众人却皆心知肚明,这些人皆是从大丞相高元宠处来。
洛城被围之后,城内两桩动摇军心的事都是高氏一系将官做的,这些人本又跟赵慎有嫌隙。众将皆觉得,赵慎必要借此机会将异己从军中拔除,也防着再出意外。不由都屏气凝神,只看主将如何发落杨都统。
赵慎看杨都统一时,只见他额上冷汗涔涔,嘴角哆嗦却说不出话来。赵慎想起他往日的老实,更记着那日夜间他听得的事,知道是委屈了人。
众人见他不动声色,一边的心里发急恨不得赵慎立下杀手,一边的心里发慌只怕赵慎撕破脸皮。押下杨都统是于文略做的就为预备下好叫赵慎拿来作伐,他担着干系自然更急,不由在旁再唤道:“将军?”
赵慎并未答话,却已向前几步拔出剑来。杨都统脸色煞白直要站不住,于文略也诧异赵慎怎的还要亲自手刃?
却见剑锋一闪,杨都统猛一闭眼却觉周身一松,再睁眼时,身上绳索已俱断了。
只听赵慎道:“杨都统家中儿郎病重时尚不曾怠慢军务,这样忠于职守之人,不会叛城,我心中尽信得过。”
见得此情此景,诸人皆是愕然。
杨都统已含泪拜倒,道:“将军此前遣人医治犬子,末将已万千感激;此刻的恩遇,九死难报。”
赵慎见他一把年纪涕泪横流地跪伏在面前,倒觉得有些不忍,微微皱眉拉了他起来。此时杜融在他身后,突然击节高声道出一句“好”来。
高又安死后,众人虽不说什么,可心中已把杜融看做城中高氏一派的首领。如今他心服了赵慎,以下的诸人变更无话讲。况且赵慎这所作所为已将不计来处同心同德的意思搁在众人面前,更胜过多少口舌表白。
赵氏故部本就不必说,如今高氏的将官也终于摒了守城时的三心二意。时至此时,洛城中诸将才真正全然同心同德起来。
第17章:有情安可别
如此折腾了半夜,赵慎回头对杜融道:“我与将军的话还没说完。”
杜融见周遭赵慎的心腹将官都在,便道:“将军与我谈的事可已与诸将商议过了?”
赵慎道:“不曾。”
杜融笑道:“那便请将军召诸将同来。”
赵慎见他此时挥弹潇洒,与往日愤世嫉俗的懒怠之态判若两人,只觉一股通透清爽之气涌上胸臆,点头道:“也好。”转念想了一想,又道:“此时夜深,再升帐也不便,我请诸位去我帐中吧。”
这日傍晚自城中知了西燕军分兵的消息后,营中便皆看着赵慎的主意。谢让、李守德等人心知按着主将平日性情,是绝不肯等待观望、束手待毙。只是头半夜等下来,无论要如何做也好,赵慎都不召人去商议;再到此时帐中议事,又将杜融带来跟前,众人更皆有几分狐疑。
周乾添了几盏烛台置在当下,赵慎见他弄妥后退下,方开口道:“汜水关传来的消息诸位都已知道,我也不多啰嗦。尉迟远调了一万多人走,去对许都来的三千府军,倒是气势汹汹。他想着以三打一击退援军,把城中城外的指望一起断了。只是他筹算倒好,却不能叫他如愿。城内不能等闲看着,我便意欲带骑军突围出去相助。”
孙武达迟疑道:“汜水关确是要紧,只是主将不在,这一去不知几多时候,城内诸事不能无人拿主意。”
另三个守四方城门的将官也附和道:“城中不可无人主事,援汜水的事将军可另择个将官。”
赵慎尚未答话,一旁谢让已摆手道:“诸位将军谬矣。这样紧要时候,主将不在城中确是有诸多不妥,但这两千骑兵出去,若是别人领着,谁能放心?”他眼光一瞬,弦外之音在座人人皆懂了。
洛城之围要解,眼下全指望在高元安身上。高元安比尉迟远晚到汜水一步,失了先机,兵力也少。可此时若有强悍铁骑在手,胜负翻转也未可知。赵慎出兵,也正是求人不如求己,救人亦是救己。只是,此番出兵风险亦大。战场上胜负难测,若是胜了一切好说,若有闪失,赵氏这安身立命的本钱难保不全赔进去,从此如鹰隼折翼,旁人谁能担待,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打退西燕军,这两千人这般送到高氏眼前,可知高氏能容其全身而退?若领兵的是赵慎,一切尚可周旋,大不了再演一遍沃野镇的顶撞戏码;若只是旁的将官领兵,谁又能镇得住高元安?
这些层的意思,杜融在一旁察言观色,也都看得明白。沉吟片刻,道:“主簿说的是,不过将军也不宜将骑兵尽数全带出去,至少留下三四百人,以备万万不测。至于高将军那里……”说到此看看众人,顿一顿又道,“高将军也并不是贪暴无厌之人。”
李守德冷不防在旁笑道:“杜将军的意思,我等的担忧都是自恃过高,杞人忧天了?”
杜融也笑道:“长史是觉得这世上人人皆应当羡慕旁人的爱姬美妾?”
李守德勃然变色,正要相辩,谢让在旁低声道:“长史急躁了。”顿了一顿,转而又道,“将军不如只带八百骑兵去,剩下的在城中做接应。”
孙武达等人都道:“将军确是需得留下后路,预备战局不利的万一。”
倒是一旁元贵高声道:“此时不能存侥幸观望之心。若真有万一,这些骑兵困在城内,便有什么出路么?”
有人驳道:“但有这铁骑在,终究是手中资本。”
赵慎原本只静静听着,此刻眼光一扫,道:“哪样资本?向西燕军投诚的资本?”
此言一出,座下人忙都立起来道:“我等断没此想!”
赵慎语中亦无起伏,只道:“再有万一,我也必回城与诸位同共进退到底,这一项上,我绝不做二想。”
程础德道:“将军守城的决心我们都晓得。此番出征事虽紧急,可诸位也不必事前思虑过多。要紧的是盘算起如何出兵,至于往后的事,都可从长计议。”
事已至此,众人听了,再一思量,也都点头。
谢让置起笔墨,将一项项事务列在纸上,逐项论去,最后再由赵慎一一定下,着人各自依令去办。
到四更时,众人将事都议定方才散去。赵慎见只杜融仍未走,微微一笑道:“我向将军托付的事,现在说来终究太损士气,你心中有数便罢。”
杜融只道:“我还未曾问将军,满营中如何单挑上在下?”
赵慎敛容道:“这支铁骑,是我先祖几代的心血。我先前断不肯受丞相摆布,便是怕他收了这骑军后忌惮其不能为己所用而将其四下拆分。高元安却毕竟是他亲弟,猜忌终会少些。这骑兵若到高元安手中,若陈说利害以求,好歹建制能得保全。而高将军跟前能视为自家人的,我营中便只有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