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赵慎只冷眼看着,抬手遣了卫士出去。谢让执笔蘸了墨,目光从两人面上扫过,复又转首回来。只听赵慎道:“源长,你我之间也不需多费口舌,我只问你里通外敌的事,你具实答了,我也不欲与你为难。”
他犹称陆攸之的表字,且语气温和,虽话说的不客气,仍大有缓转之意。陆攸之看着他只道:“我不曾通(河蟹)敌。”
赵慎听了也不着恼,问:“那叠扇和暗语是怎么回事?”
陆攸之道:“有故人传话约我在酒肆中会面,因多年不曾见了故约定以叠扇上诗句相对。”
赵慎道:“何时的故人?”
陆攸之道:“游学时的故人。”
赵慎笑道:“源长还认得带铁爪攀墙的故人”
陆攸之淡淡道:“我并不知他现在做什么。”
赵慎道:“既不知其身份,可见并不熟稔,凭陆参军的谨慎,怎的就这样急着去见他?”
陆攸之微笑道:“凭将军如何疑我,没有真凭实据我便什么也不认。”
谢让执笔记录,听到此节微微皱眉。陆攸之的话自是漏洞百出不值一驳,可城外来人确已死了,这死无对证,陆攸之真要抵死狡辩也是麻烦。
赵慎点头道:“好一个真凭实据,好一个我疑你。”他手指摩挲着带钩上的斗兽纹,道:“上月初七,探子报西燕军有批粮草要过邓县,我派军设伏,西燕军却改道逃了;上月廿三,我派了十二个骑军分三路出城求援,一个不剩全被西燕军截住杀了;两日前,夜里上城巡夜的士兵第一天换防,就有人趁空隙翻进城来:这些事件件是你经手,”他一径说一径觉得气血上涌,若换了旁人他早就疑心有鬼了,只因为他是“源长”自己便只道是策划还不周密,经久都未往“女干细”上去想。此时听陆攸之竟还言之凿凿,不由冷笑道:“你不必费心想如何抵赖,我今日定是要你招供如何与西燕军接洽,城中何人助你。现下你不肯说也无妨,我有的是手段叫你开口。”
他这一大段话讲完,两眼直盯着陆攸之已带了满面煞气。陆攸之只默然相对,神色不卑不亢。赵慎历来最佩服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毁誉皆乱风过耳的气度,此刻却觉他这般油盐不进强硬可恶,手指不由紧紧扣住带钩。他看见谢让已在一旁轻轻摇头叹息,暗自咬牙,喝道:“来人。”
一时,一个卫兵执着马鞭进来,陆攸之面色倒未变,只是嘴唇禁不住微微一抿。谢让正看在眼里,便劝道:“陆参军……”
陆攸之摇头道:“主簿不必劝我。”谢让微一扬眉,又瞧一眼赵慎,不再言语。
卫兵见状便上前推他肩头,陆攸之跪坐了半日双腿早没了力气,一推之下便伏在了地上。他心知此番赵慎不会好相与了他,恐怕性命都留不下,之前受零碎折磨倒似不算什么了。既知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心下反而坦然,却不防那卫士上来解他腰带。陆攸之既惊且怒伸手去拦,只听赵慎冷笑道:“怎么?”
这话音既是嘲弄,又含忿恨,陆攸之不由一震。此刻他方明白,他已不再是赵慎的座上宾,他在这军中享有的一切尊严敬重,赵慎都是要加倍索要回去了。
那卫士掀了他袍摆,又去除他外裤。陆攸之伏在地上,牙齿咬进下唇,抬眼便能看见赵慎垂在地上的袍摆,面上竟蓦的红了起来。待除下外裤,屋内几人俱是一愣。只见中衣尽被血渍浸了,颜色已呈锈色,似与皮肉粘在一起。那卫士不知如何下手,只拿眼觑赵慎,半晌听得赵慎道:“脱。”
卫士手下哪知轻重,提起中衣向下一揭,陆攸之本来还面红耳赤的发窘,突然间身后如被泼了沸油,周身却像骤然被丢进冰窖,连心肝肺腑皆抽紧一般。他周身颤抖,伏地喘息呻吟了半晌才觉那剧痛顺着四肢百骸流逝些许。
谢让平日与陆攸之并无多少话说,也只当他是个恃才清高的后生,无甚深交。可他岁数为长,又有些滥好人的厚道。此刻见陆攸之这狼狈境地,心中忽觉不忍。正想说话,转首却见赵慎神色冷硬,似是铁了心要问出口供。他自觉不能在旁扰局,便将眼光转过一边。
卫士那厢已抡起马鞭打下,陆攸之只觉像被猛兽尖牙利爪猛地噬咬,况且这杠上开花哪里受的住,强耐了许久还是惨叫出来,可咽喉像被扼住声音都是哑的。剧痛之中,他终究忍不住哀求道:“且别打了。”
赵慎摆手叫卫士停了手,道:“你肯说了?”
陆攸之闭目道:“我是西燕细作。”
赵慎道:“说下去。”
陆攸之停了半日,道:“我要喝水。”
赵慎略一迟疑,把自己手边水碗递给卫兵道:“给他。”
陆攸之连喘带呛,好半天才将碗中水喝得尽了,觉得周身又有了些气力。他知道赵慎在等他开口,暗暗咬牙,低声道:“再打吧。”
赵慎听得他磨蹭了半日竟冒出这样一句,饶是把自己当傻子耍弄,一股怒气刹时直冲上头来,一抬脚踢在陆攸之身上。他是武将力气本就大,此刻气晕了头又没轻重。陆攸之猝不及防,身子向外一冲,头正撞在地上竟也觉不出疼。半晌方觉有东西从额上流下,颤抖着伸手一抚,才知是额角撞破了,他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心中想,原来血浓于水未非虚言,竟是这般鲜艳粘稠。
赵慎也是一惊,不由探身伸手托起他下颌。只见陆攸之垂着眼帘,额上流下一缕鲜红,发髻也散了,衬着惨白脸色和入鬓的远山长眉,望之竟觉凄艳。赵慎胸中憋闷不已,喉头几次翻转,低声道:“你是何苦?”
陆攸之举目望他一眼,苦笑道:“不过是忠人之事罢了,赵将军,你要死节守这洛城,又是为何?”
赵慎敛了容色道:“若说忠人之事,你莫非不是我营中参军?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却是如何答报的?”
陆攸之突然大笑:“答报?多承令尊朱文之乱时做的好事,攸之真要铭记于心,如今便是来答报的!”
赵慎从未见过陆攸之如此大笑,又听得“朱文之乱”几个字,悚然一阵心惊。
朱文之乱是二十几年前一场大变,十数万人惨遭涂炭。彼时大将朱文见宣帝病重,而握有兵权高元宠和尉迟否极都在西北收拾四镇之乱的残局,中原一时无可将兵之人,遂趁机起兵反叛,当时尚是监国太子的景帝及大臣均束手无策。据说宣帝临终前,密召太子说,国中可勤王都惟有洛城主将赵竞,又说,为父十余年都不曾给过他封赏便是要与你留下后招,你登基后予他礼遇厚赏,他必感恩戴德全力相报。
果然,朱文之乱最终平息于赵竞麾下骑兵的铁蹄之下。朱文与其三万部将被逼退到老巢郲城,只得投降。赵竞进城收缴降军兵器,令其在城外侯命。然而,这三万军队转眼便被赵竞的骑兵团团围困,尽数诛杀。那一夜,已放下武器的降军手无寸铁,在骑兵面前惟有任其宰割,骑兵枪头挑起无数人头,马蹄被染成赤红,蹄下处是残肢断体,哭号呼喊数里相闻,血腥冲天,直如人间地狱。朱文被带到城头,惊惧之下坠城身亡。消息传到京都,朝野亦为震惊,赵竞只道,朱文降军太多,一时难以整编,为除后患,不得以为之。纵然天下非议,景帝感念他勤王平叛的大功,此事终究不了了之。
世人都道“杀俘不祥”,白起项羽皆无善终,赵竞刀刃上滚出的军功,从不信因果报应。然而也似冥冥有灵,五年前赵竞骑马出城狩猎,马被不知何物惊了竟将赵竞摔下拖着狂奔数十丈。赵竞重伤不治身亡,其时正是他绞杀朱文降军的那一日。
赵慎忆及父亲死前惨状只觉手指冰冷,他盯着陆攸之道:“你是什么人?”
陆攸之缓缓道:“朱文是我外祖,那夜我就在郲城。”
赵慎手腕一抖,手指便从陆攸之面上脱出。
陆攸之见他如此惊骇,只冷笑道:“我父亲与几个舅舅在乱军中被杀,我与我母亲被你父亲卖给胡商,换了两匹好马!我母亲半途中便被折磨死去,我若不是在西京被尉迟将军的部将救了,此刻便还是胡商的奴隶!”
赵慎默默听着,脸色已然铁青。他手指扣在膝上,平复气息停了半晌,强自镇定道:“我不与你东拉西扯,我只要你招供。”他自觉此话一点底气也无,可此时除之以外,他又能说些什么?
陆攸之刚刚一番抢白,精力已尽极致,强打精神抬头应道:“将军还有什么手段,我皆奉陪。”
谢让知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修为,见了今日这般言辞激烈的模样,初觉惊愕,再思又是疑惑。陆攸之这一番话说出来,他与赵慎两人当真是国仇家恨,再没有圜转的余地了。以陆攸之的心思何曾想不到这一层?他如此将事做绝,除非是一心只求速死。想到此,谢让心中不由一动,忙向赵慎道:“将军,兹事体大,急躁不得……”
他言犹未尽,陆攸之却骤然道:“二位不必这样演戏,主簿是要此时求情做了好人,私下再来套我的话么?软的硬的,我都不消受。”
一言毕了,谢让愣了片刻,直气得倒笑了,道:“罢,罢,你想急着以死报那尉迟否极的恩便请便吧,我再不多言。”
这话本无他意,但赵慎听了“报恩”两字只觉刺心,不由冷笑:“主簿说的对,我却也要看看你的忠心。”说罢招手唤卫士,“接着打。”
陆攸之见那卫士走得近了,饶是已硬下心肠,此刻见了那马鞭仍觉气促。他将头脸伏进双臂臂弯,低头咬住衣袖。只听那马鞭破空响了一声,陆攸之便不由猛一咬牙,情急之下舌尖也被咬破,登时满口血腥。马鞭此时已全然在伤处拷掠,硬扯出道道血槽。沉闷苦忍之间,陆攸之觉得下身如被寸磔。在这痛楚之下,他惟有辗转挣扎,好似只身在血海里翻腾,岸边仿佛立着无数人却无人能救他上岸。他死去的父兄们不能,遣他来此的尉迟氏不能。他抬头向岸上去寻赵慎,却见那青年将军如龙华山上石窟中的胁侍力士,无悲无喜,宝相庄严。渐渐,那剧痛也似含糊了,陆攸之心志昏昏沉沉,眼前模糊晃动的仍是赵慎袍角。他心中半是清明半是糊涂,却如溺水将死之人见了救命稻草,本能中奋力伸手一抓,便人事不知昏了过去。
第3章:惜逝忽若浮
赵慎发觉足旁那人的颤抖平息下去,低头看去,只见陆攸之阖着双眼,任马鞭起落周身也无动作 ,心里倏然一个激灵。他伸手下去,手指颤抖着在陆攸之鼻前一探,只觉有游丝般的气息从指间掠过,心中才骤然一松。行刑的卫士也看出陆攸之昏了,忙收了马鞭闪身立到一旁。 赵慎腮边肌肉一动,正待要说什么,忽然发现陆攸之将自己袍角攥在手中。他刚才受刑时手指在地面上抓持,指尖已全被磨破,此刻将那衣料也染上点点血迹,恰好似曾有某年一日,他立在他身侧,头顶树梢上醉染春风的几点桃花。
赵慎心中一震,彼时言笑晏晏的那人,是否恨不能一刀戳进自己肺腑 他又一时忆起,父亲在世时似乎并不避谈郲城之事,甚至笑道:“世人皆道当日朱文降军血流成河,可他们的血是血,我麾下铁骑的血便不是么 ?你看战场饶是哪般惨烈,一日风雨,两军的血便被合在一处冲走了。这乱世之中,谁人真能道清是非黑白?”
当年郲城三万降军与他父亲骑兵战马的血,如今城外数万西燕军与他麾下洛城八千守军的血,他陆攸之与自己赵慎的血,是否都如父亲所言那般 ,只一场风雨便可尽数抿去,于世间再无痕迹?
赵慎胸中酸涩,又不愿露出,暗自拉扯握在陆攸之手中的袍角。谁知拽了两拽,都未有动弹。他只能俯身,将那手指一根根掰起,见那手指攥的甚紧,心中又是恻然,不知陆攸之这般,可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讲?
谢让见他神色疲累,心想这样审了半夜也没个结果,再审下去更没法收场,便道:“将军且回去歇了罢,这厢善后的事我来处置。”
赵慎勉强苦笑道:“今日这也是奇闻,要审女干细 ,却审出个杀父杀祖的仇人。”
这话实是没法接,谢让只得劝道:“他在这里反正走脱不得,将军莫急在一时。”
赵慎默然,半晌道:“辛苦主簿。” 他起身踱到门口,蓦然回头见陆攸之伏在地上半身浴血,心中五味杂陈,良久才道:“他还是我军中的参军,你叫人为他好好医治,衣食供应不要亏待。”
谢让见赵慎去了,只叹口气,指挥着卫兵将陆攸之抬到草榻上,又遣人找来医官。一时医官来了 ,见了这场面吓了一跳。谢让薄责道:“战场上伤势比这惨烈多的,医师却是没见过么?” 那医官只诺诺称是,忙命取了温水,又取了巾帕伤药出来。
几下里折腾,陆攸之已慢慢醒了,恍惚听得屋内人众往来脚步窸窣不绝,忽觉有人走到近旁,身上乍然一痛。他猝不及防呻吟出声,身子也向一侧躲去。谢让忙按了他肩头道:“参军忍一忍,医官要治伤。”陆攸之这才清醒,原来已不是刑讯。谢让见他醒了,叫人端来清水,陆攸之喝了一口,喉中干涩稍解了些,开口却是问道:“赵慎呢?”
谢让道:“赵将军叫人为你好好医治……”
陆攸之摇头止住他道:“我只问他现在这里么?”
谢让心中纳罕,便答道:“不在。” 陆攸之轻轻点头,又皱眉阖上眼睛。
医官将血渍拭净了,再敷了伤药。谢让见陆攸之此刻呻吟颤抖不止,已全无刚才的倔强,蓦然明白适才他为何一定要问赵慎可还在,心下不由又是一叹。
医官处置了伤处,待到忙完,夜已深了。诸人跟着谢让出去,只听他道:“今晚之事,哪个也不许出去胡说。”到了监舍门外,又低声嘱咐狱卒道:“切莫委屈了陆参军,只是有一桩事你们要留心,不管有谁来见他都要报与我知。”
狱卒道:“主簿放心,这事赵将军刚刚也交代了。”
谢让听了,微微点头一笑:“这便更好。”
陆攸之听见牢门落锁,脚步声俱去的远了,知道人皆去了。他本疲累得很,可闭目要睡时,脑中又是诸般景象萦绕,心安不得。赵慎父亲赵竞攻入郲城时,他还甚为年幼,其时心智懵懂,记忆并不清楚。他记得似是见过赵竞,可年长日久,他连父母的容貌都记不清了,又哪里真记得清这只远远见过一面的生人。况且,那模糊的印象只怕多是由着后来的想象添枝加叶,血腥一夜已将此人的形象兀自渲染定格成赤面黑马,豹眼钢须;以致他初见赵慎之前还忖夺,这必也是个面目凶暴的粗人。可他当真见了赵慎,却只觉似被日光眩目,一时失神。
那青年将军正持弓搭箭,他身形颀长,姿态舒展,清峻面孔上浓眉下双眸黑亮,当真是神采风扬。那日赵慎连发九箭皆中靶心,斜阳夕下,凛凛气概直如射日的后羿一般。
陆攸之那时本存着栖身虎穴,手刃仇敌的念头而来,却不意在那时突然这一个失神。如今回想,那一刻失神便是诸般烦恼的根源。
此刻之前,他时时想起洛城赵氏便恨得入骨,若非赵竞,他何至于只身飘零寄人篱下。尉迟氏救护于他,却也不是他身上白下本钱。他曾日日担忧因行止愚笨失措被扫地出门,纵然过后想来生出如此念头是多可笑,然而经年间谨小慎微的惶恐辛酸又何足为外人道来。洛城赵氏占据中原重镇无人敢不忌惮,尉迟否极为扳掉这颗虎牙花的心思何其多也。陆攸之自知早晚不过是身后帷幕内争夺天下的野心之下的棋子一枚,且不是唯一一枚。况且受人之恩总当回报,与尉迟氏的君臣之份,他终究要全。